第1章 突然的回归

  • 十九日
  • 君约
  • 8213字
  • 2024-05-07 17:29:24

空气滞闷一天,晚饭过后,暴雨兜头泼来。

散步的大爷大妈挤进凉亭,门口小保安奔回屋,抹掉脸上的雨滴,探头一看,外头雨幕糊住天地,视野里乌沉混沌,活像个囫囵黑袋子倒扣在头顶。

“这鬼天气!”

小保安拿毛巾擦完脸,瞥见雨中跑来一个身影,那人瘦瘦的个子,身上那件墨绿色棉裙湿得很彻底,几乎是裹着她。

他记性奇好,不等人跑到屋檐下就认出来,“许小姐,这么大雨您没带伞的?”

“嗯。”

雨声遮掉敷衍的回应。

小保安从储物柜摸出伞打算借给她,“雨太大了,这伞您先……诶,许小姐?”

屋檐下没了人。

小保安探出身,黑蒙蒙的雨雾里,那女人已经跑进九栋的单元门。

天边乍然落下一道雷,轰隆隆。

小保安猛地缩回脑袋,嘟囔:“这许小姐越发古怪哩……”算了算,她自从一周前回来就没开过车,出门都靠走的。

奇怪了,她那车坏了?

夏天的雨任性又无能,来得快,走得急,半小时准歇掉。

浴室的水声也停了。

许惟裸着身体走出来,头发湿漉漉散在肩上。她捏起流理台上的毛巾擦干脖颈和胸乳,肩膀半转,半身镜里照出白皙干净的肩背。

屋里安静,石英钟孤零零在走,滴答滴答,均匀单调的节奏几乎能将人催眠。

忽然,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许惟回过神,过去拾起沙发上的手机,来电是一串数字,本地号码。

许惟接通电话。

“亲爱的!”说话人声音嘹亮,中气十足。

许惟没应声。

那头吕嘉兀自说起来:“我说许大记者……哦不,许大作家,还在老家陪母上?你不是说后天出发?”

许惟平静地说:“我已经在江城了。”

“那怎么没动静的?微信也不回,自从上次出差回来我就没见过你。”

许惟揉着手里的毛巾,思考要怎么讲。

吕嘉“啊啊”两声,说:“对了,你是不是把普云区那房子卖了?杨英说上个月在房管局碰到你,出什么事了,你急着用钱?”

许惟果断放弃思考。

吕嘉说:“诶,在听吗?”

许惟:“对,有点事。”

“什么事?”吕嘉小报记者出身,改不掉刨根问底的毛病,“你不会真卖房卖车到禺溪永久定居吧?江城虽然不比首都,但也是省会,大城市,住得舒服,那乡下地方有什么吸引你?”

许惟斟酌着:“风景好?”

“少来,我做你编辑两年,那套老说辞该换换。”吕嘉压根不信,采风去哪都成,没必要每年跑一趟,那小县城曾是本省著名贫困县,即使现在是生态旅游区也不值得如此流连,何况近几年搞开发,小旮旯鱼龙混杂,乱得很,省内新闻都上了几次。

吕嘉说:“你老实讲,那地儿有男人勾着你的魂了?”

“……”

实在没法交流。

许惟弯腰擦腿:“有事说事,无事退朝。”

“切。”吕嘉被迫绕回正题,“我原本打算把颜昕领给你见见,挺机灵的姑娘,活泼得很,就适合给你作伴,不过明天没时间了,我把你电话给她,让她后天直接找你。”

“随你安排。”许惟开始擦头发。

“那行吧,保持电联,月底交稿,你可别遁了。”

放下电话,吕嘉感觉到微妙的不对劲,想了想,发现她问的问题许惟一个都没回答。

七点半,落地窗外灯火朦胧。

许惟在穿衣镜前试衣服。衣柜里的夏装都试过一遍,最后留下一件T恤,一条棉麻热裤和身上这件棉裙,其余的都放回去。

七月十三号,大晴天,午后热得骇人。

许惟和颜昕在火车站碰头。

颜昕短头发,个子不高,长一张娃娃脸,是吕嘉刚收下的实习摄影师,要去禺溪拍照片。她先认出许惟,挥舞着手臂跑过去,行李箱一路拖出绵长的轰轰声。

颜昕的自我介绍十分正式,年龄、籍贯、学历、专业一一报上,最后表示很高兴能跟随许老师采风学习。她讲话快,笑起来眼睛眯成缝,脸庞又圆了几个度,导致年龄直线锐减,许惟不得不问一句:“你真有二十四了?”

“许老师,真的。”

许惟摆摆手:“别这么叫我,同个路而已,随意点。”

颜昕一听,立刻开启自来熟模式,改口喊她“许惟姐”。

上车后,两人聊天。颜昕的确活泼,但没有聒噪得令人讨厌,她很懂分寸。

车厢并不安静,后座的乘客带了小孩,一对双胞胎,五六岁,在过道里玩得起劲。

许惟看了他们一眼,两男孩长得几乎一样,分不清谁大谁小。

颜昕问了什么,许惟没听清,“嗯?”

“就是……那时候,你为什么突然不做新闻了?”

“哦,讲起来有点复杂……”尾音拖了两秒,许惟没找着理由,索性皱眉,露出为难的神情。

颜昕一看,识趣地岔开话题。

下午五点,火车到达丰州火车站。

丰州是省内最南的地级市,很小,辖一区两县,禺溪与丰州接壤,距离丰州市区不到两百公里,前年成为县级市后,也改归丰州代管。

这地方比江城热得多。出站后,一股热气扑上身,人人挥汗如雨。

颜昕匆忙找厕所,许惟待在阴凉地等她,对面是新建起的建材城,一排楼房,墙面上浓墨重彩地刷着各式瓷砖、卫浴产品的广告,风格十分夸张,再往后是几排新建的公寓楼和别墅区。

视野更远的地方,山的轮廓隐约连绵。

许惟站了一会,摸出手机,翻出何砚早上发来的信息,里头有一个号码,138打头。她正要拨,突然蹦进来一条短信——

“火车站外有公交站,在那等。”

很简洁,没署名,来自那个138打头的号。

何砚只给了她号码,连对方姓名都没说。

等颜昕上好厕所,许惟领她去了公交站。

颜昕以为要搭公交,没想到等来一辆银灰色小货车,双排座,后头拉着一货厢五金配件。

车窗降下,瘦津津的年轻小伙探出脑袋,左右看看,目光落在她们身上:“嘿,你们是江城来的吧?有没有一位许小姐?”

颜昕疑惑:“对啊,你是谁啊?”

“我来接你们的。”他笑时露一口白牙,随即开车门跳下来,“我们小老板没空,差遣我过来接人,这天儿热的,你们赶紧上车吧。”

他手脚利索,说话间已经把她们腿边的两个行李箱放到后头货厢,再打开后排车门,动作麻溜地坐回驾驶室。

颜昕惊诧得很:“许惟姐,你朋友啊?”

许惟打量着那小伙子,没解释,顺势点了头:“嗯。”

小货车从火车站开进市里。

开车的小伙子叫石耘,二十一岁,人很开朗,在车上就给她们说后面的安排,待会儿他要先去接小老板,然后再送她们去旅馆。

过了大约半小时车拐进旧城区,七弯八绕,在东街口停下。这是一条没改造过的老街,巷子窄,两旁有人摆地摊叫卖新摘的甜瓜,摇扇子的老年人蹲着挑挑拣拣,路被挡掉大半,小货车没法开进去。

石耘拨了个电话,没人接。

“咋回事儿……”他把手机揣兜里,跳下车说:“姐,你们等会儿,我叫一下我们小老板。”

他沿着地摊走进老街。

颜昕稀奇地看着窗外,各种品种的西瓜摆了一条街,看得人嘴馋,她扭头说:“姐,你渴吗?我去买点西瓜汁。”

许惟说:“我去买吧。”

颜昕当然不好意思:“还是我去吧,你坐会儿。”

“我正好还要买点别的,你别下去了。”许惟拿包下车。

她记得这条街有一家奶茶店,走几分钟,到了地方,却发现店面改造过,现在是个卖头饰的,几个背书包的女学生挤在门口挑选发带。

许惟有点失望地站了半晌,转身走去对面的杂货店。

“有薄荷糖卖吗?”她问。

坐在货架旁的中年男人抬起头,眼睛从手机屏幕上移开,伸手拿了一条糖丢过去:“三块五。”

许惟付了钱,剥一颗放嘴里,清亮的甜味儿在口腔里散开。她往回走,经过路边的水果车,刚好买了西瓜汁。

车里,颜昕抬头看见那叫石耘的小伙子已经回来了,他身旁还跟着个男的,人高马大,起码高出石耘一个头,穿黑色T恤,背着背包,下头套一件骚包蓝的五分短裤,长度到膝盖上头,露出笔直劲壮的小腿,这个距离看过去,那腿上卷曲的体毛十分旺盛。

石耘边走边指:“哥,车就在那。”

到了边上,他紧走几步凑近车窗:“姐,我们小老板来了……诶,还有个人呢?”

“买喝的去啦。”

“哦。”石耘拉开车门,介绍道,“这是颜小姐。”

“别叫颜小姐了。”颜昕抻头出来,同那高个子男人打招呼,“嗨,你好,我是颜昕,你们叫我名字就行。”

“钟恒。”声音低厚。

人却站在车头那没动,视线笔直地落在颜昕身上,明显是审视的意味。他眼睛黑,目光冷淡,眉形过于锋利,给人的感觉自然不会柔和。

只要观察三秒就能得出结论,这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不过,长得倒很好,颜昕想。

石耘对钟恒说:“许小姐买东西去了。”

颜昕说:“许惟姐应该快回来了,等等吧。”

石耘笑笑:“行,那等会儿吧,待会我们……”

“许什么?”钟恒蓦地开口。

颜昕的视线越过他们,看到后头的人,“喏,回来了!”

两个男人同时转身。

视野里冷不丁蹦出个硕大狗头,颜昕瞠目结舌,定睛一看——

好家伙,钟恒背上哪是背包啊,那分明是只二哈!

颜昕吓了一跳,注意力被蔫头耷脑的二哈吸引,直到听见石耘向许惟介绍钟恒,她才赶紧下车去接西瓜汁。

许惟买了三杯,都是大杯,用红袋子装着。

颜昕接下袋子,先拿出一杯递给许惟,许惟接了,人却没动。颜昕觉出不对劲,诧异地看着她。

石耘这时也发现问题,这俩人怎么都不打招呼?不是朋友的朋友介绍来的客人嘛。

这样僵着不好看啊。

石耘打起圆场:“西瓜汁啊,有我的份吗?”

“有的有的。”

颜昕扔一杯给他,石耘边喝边说:“钟哥,这天儿闷得不行,搞不好又要来一场雨,咱赶紧回吧。”

“嗯,上车。”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许惟姐,上车啦。”颜昕回到车里,石耘也第一时间坐进驾驶座。

然而车头旁的那人却没有要动脚的意思。

这本是一片闹市区,但在这一瞬间,四周的声音仿佛都静止了,连树叶都不再晃动。

许惟清楚地看着他额上的汗珠慢慢滑到眉尾。

这张脸变化再大,他也还是钟恒,轮廓还是那个轮廓,眉眼鼻唇的搭配依然和谐得挑不出差错,只是皮肤黑了,棱角更清晰锋利。

十一年,多少少年变壮汉,多少美男成虚胖,这人还是一身广招桃花的好皮囊。杀猪刀待他温柔似水,绕到这儿愣是没舍得下手,还顺道给雕琢了一把。

薄荷糖滚进胃,喉间剩点残余的清凉。

许惟终于挪了挪僵硬的双脚。

不能再这样看着他。

她手里恰好有一杯西瓜汁,于是她找着声音,手往前递,“……你喝么,西瓜汁?”

不知过了几秒,钟恒终于有了一点表情。他漆黑的眉毛动了一下,唇角微扯,转身干脆利落地上了副驾,给许惟视野里留下那只二哈憨呆的脸。

小货车离开老街,往南边开。

石耘抽空看了下趴在钟恒大腿上的狗,有点儿忧心:“钟哥,我瞅着少爷这不对啊,蔫了吧唧的,那聋子兽医靠谱不?”

钟恒的大手掌在狗头上揉了一把:“比你靠谱。”

“那我毕竟是业余的,也不知道明天它能不能好点儿,本来就蠢可千万别把那点脑子给病没了!”

“闭嘴吧。”

石耘反应过来:“嘿,怪我这乌鸦嘴。”

颜昕好奇地探身看狗:“这狗叫少爷啊。”

石耘说:“这是小名,我瞎取的,大名叫泥鳅,钟哥给取的。”

颜昕忍不住笑:“还挺好玩的,它生病了?”

“中暑了。”

说话间,车开到南门市场,右转上了林荫道。

颜昕瞥一眼许惟,忍了又忍,没忍住,凑过去小声提醒:“姐,你这样太明显啦,一直看着人家。”

许惟和钟恒是对角线,上车后视线没动过,颜昕想不注意都难。

然而她提醒后,许惟只是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颜昕心里稀奇:还真没想到许惟是这样痴汉的!

小货车开到巷口,石耘说:“到啦。”

钟恒抱着泥鳅当先下车,脚步飞快,石耘领着两姑娘,“来,就在里头。”

走了五十米不到,看到一块老旧的招牌——阳光旅馆。

旅馆一共三层,外墙是米黄色的,楼上阳台飘着晾晒的床单,一楼的小厅不大,除了吧台和一个半旧不新的沙发,还有一张年岁不轻的木茶几。

进去后没瞧见钟恒,石耘问前台的黑脸男人:“赵哥,小老板呢?”

对方不大愉快地说:“到后院去啦,他真是越发拽了,话都不多讲一句,就让我开两间房,还不让收房费,这败家德行,跟泥鳅一模一样。”

“你不知道,这是小老板朋友介绍来的。”石耘转身说,“姐,你们来登记下身份证,不收你们钱的。”

“谢谢。”许惟接过颜昕的身份证,一道递过去,“还是正常收费吧。”

石耘忙说:“不用不用。”

那黑脸男人似乎不满,一边嘟囔,一边录信息,录到一半顿住,“许惟?”他猛抬头,似乎震惊过度,眼睛几乎瞪得凸起,“你是……许惟?!”

“是啊。”许惟往前走一步,“怎么了?”

石耘:“赵哥,咋了,你认识许小姐?”

颜昕也好奇。

“不会吧。”男人惊奇地看看身份证,又看看许惟,“这脸是像!还真是呢……我是赵则,你记得不?”

“赵则?”许惟仔细看他,想起来了,“是你。”

“对对对,是我是我。”赵则颇激动,“你比以前还漂亮,我都不认得了,你怎么回来了,啥时回的?钟恒知道嘛?”问完直骂自己猪脑袋,刚刚就是钟恒让他开房间的,赶紧又说,“你跟钟恒、你们俩……”

话说一半,脑子倏地清醒——不能问,不合适。

赵则立刻收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们没吃饭吧,先上楼安顿一下,等会一起吃个晚饭!”

许惟点头笑笑:“好。”

赵则把身份证还给她们,对一旁犯迷糊的石耘说:“愣着干啥,你倒是把行李拎上去啊。”

“哦哦。”石耘反应过来,提起两个箱子领她们上楼,“姐,这边这边。”

赵则急火火跑到后院。

“钟恒!”赵则急不可耐地要探寻秘辛,没意识到自己的力气堪比武松打虎。钟恒手里夹了根烟,靠在大水缸边打电话,被他在背心一拍,手机差点掉水里。

钟恒回了他一个“闭嘴”的口型,赵则听话地安静了半分钟,又喊,钟恒被他烦得不行,讲完两句草草收线。

赵则也不管钟恒脸色如何,张口就问:“许惟回来了!你啥时跟她联系上的?”

钟恒像没听见似的,专心致志在墙砖上磕烟灰,磕完再抽一口。

“你们……”赵则瞪着眼,“你肯定是把我们都骗了。你这家伙,这些年你俩一直没断吧,她是为你回来的?”

钟恒吐一口烟圈,扭过头来,脸庞笼在烟雾里,“你脑子有洞吧,这种梦我都不做。”

“……”

赵则被噎得无语,“行行行,我脑子有洞,你这辈子就跟泥鳅过吧。”转头钻进小屋看望病怏怏的泥鳅少爷。

许惟放下背包,打量这间屋。空间不大,勉强放一张床和电视柜,但收拾得挺干净,桌子擦得亮堂,被褥色调不是宾馆通用的白色,而是灰色小格。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钟恒家的这间旅馆还在。

那钟恒呢?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毕业就回了么?他找了别的工作,还是在帮家里管生意?

他……结婚没有?

手机突然震动,是颜昕发来短信问现在要不要下去吃晚饭,许惟回:楼下见。

下楼前,许惟到卫生间洗了脸,把妆卸了。大半天都在路上,天气又热,竟然没脱妆,贵的化妆品就是不一样。

走到楼梯口,听到脚步声,许惟一抬头,看见钟恒抱着一摞床单被套从楼上下来。他腿长脚快,一长截台阶很快踩完,就要到她身边。

之前的碰面太过突然,这会儿许惟已经平静。

她张嘴:“钟……”

另一个字没出来,那高大的身影已经一阵风般地下楼了。

赵则在前台帮一对男女退完房,瞥见钟恒和许惟一前一后下楼,默默叹气。

看这情形,一定又是钟恒甩脸子。

赵则跟钟恒是一起穿开裆裤的交情,他从小就看清这人种种怪毛病。从前在十里八乡瞎混,钟恒不讲道理,还横,挨揍都梗着脖子不低头。后来有了许惟,他开始讲理。但有一点没变,只要理让他占了,那你就等着吧。

得想一百零八种法子哄他。

那模样……赵则想起林优那只博美犬,用林优的话说,那是“傲娇又无耻”,那时的钟恒就宛如一只人形犬类,品种不明,大概是二哈的体型,博美的脾气,不把毛给撸顺了别想安生。

赵则想,无论钟恒活到多大,多成熟,他那根犟筋都在,换皮容易换骨难。

钟恒抱着脏被子走去后院。

赵则喊刚回来的小章替他管前台,他和许惟一道走到屋外,说:“你那朋友到外头去了,说看看这巷子。”

许惟:“那我去喊她一声。”

“行。我去叫钟恒来,百和路有个川菜馆,熟人开的,我已经打电话要好位子了。”

许惟顿了一下,低头笑笑:“算了,别叫钟恒了,他……”

本想说他也不愿意,但她没讲完就被一道影子罩住了。

赵则面色尴尬地指指她身后。

许惟转过身。

钟恒斜靠着墙,一张俊脸曝在柔光里,目光晃悠悠跟她一碰。许惟僵硬地站着,被那眼神挠了挠,她喉咙一干,后头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好像听见钟恒笑了一声。

明明长了一张板正的脸,一笑,既邪又浪。

有什么好笑的?

许惟望着他。

钟恒一步走近,揪着赵则的后衣领把他拎走,“取车去。”

许惟没找到颜昕,却收到短信。颜昕说去拍夜景,不同他们一道吃饭。玩摄影的人总是出门跑,倒也用不着担心。

许惟回到旅馆,前台的小章正在玩手机,见她回来,热情地打招呼:“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

他和石耘差不多大,圆脸盘,看上去憨厚老实。

许惟想起石耘,问:“之前开货车那小伙子呢。”

“哦,石耘吧。”小章之前在巷口和石耘碰上,听说小老板的朋友介绍了两个客人过来,看来这就是其中一个,他解释说,“送货去店里了,晚了老板又要骂。”

许惟想起那一车五金配件。

“就是你们这旅馆的老板?”

“对,老板在建材城管五金店,小老板管旅馆。”

许惟问:“你们小老板一直在这里?”

“对,回来后就来店里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半年了,自从琳姐嫁到禺溪去,一直都是老板两头跑,不过他在建材城待得更多,这里主要是赵哥在负责,后来小老板突然就回来了……诶,您问这个做什么?”

“啊。”许惟听得认真,一时卡壳。

小章瞄她几眼,突然笑了,“您别紧张,我知道您是看上我们小老板了。”

许惟:“不是,我……”

“不用解释,”小章了然地伸出手指比给她看,“行情好的话,我们每接待十个单身女客人,大约会有七八个跟我要小老板电话,这很正常,何况您这么漂亮,这是我们小老板的荣幸,这个忙我肯定帮。”

他大手一挥,爽快地写下钟恒的号码,把便笺推到许惟面前,“不用谢,祝您成功,早日成为我们小老板娘,媒人红包随意给点就行。”

“……”

许惟低头瞥一眼,便笺上十一位数字,138打头。

如果钟恒看见自己这么轻易就被人卖了,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盛情难却,许惟从善如流地把便笺揣进口袋:“行,红包到时给你包个大的。”

小章嘴咧到耳根,好像自家猪肉卖了个好价钱。

许惟笑着往外走,刚跨过门槛就看见赵则待在墙边,尴尬着一张脸冲她傻笑,而另一个人已经转过身,长腿迈下台阶。

赵则摸摸鼻子,好像对偷听的事不大好意思,指指钟恒的背影示意她:咱走吧。

车是一辆面包车,红色,就停在巷口。

三个人坐辆面包车实在宽敞,赵则开车,钟恒坐副驾,后头大片江山都归许惟。

赵则一心二用,既当司机又致力于活跃气氛,甚至说起老同学的近况以求勾起他们的兴趣。

这些年过去,除了留在家乡的几个朋友,其他人早已疏离,但多少还有社交网络上的联系,企鹅群也从高中保留到现在,想找谁都能立刻发条信息,除了许惟。

赵则至今不明真相,只晓得那年许惟考去首都的传媒大学,没多久就和钟恒分手,所有联络方式弃用,渐渐地谁也联系不上她。赵则一度怀疑这和他们的分手内情有关,也许当年两人闹得太僵,彼此伤透了心。他试图从钟恒嘴里打探,但钟恒似乎把那事当个痦子丢在心里,生生给它摁到血肉最里头,谁也别想瞧见一丁点儿原貌。

赵则不笨,他今天不提这些,只避重就轻地讲些轻松好玩的事。

“蒋檬去年生了个大胖儿子,她生完一称,一百八,据说抱着胖小子哭了一天!许明辉你还记得吧,他前年开了麻将馆,天天陪客人打,结果他那手气臭的呀,输得裤子都没得穿,现在重操旧业和他老子去大排档卖烤串去了,据说月入两万,他那人作天作地,最近又琢磨着重开麻将室,结果被他爹拿着火钳满大街追着打……”

他讲得开心,然而钟恒毫无反应,许惟倒是有心配合,可惜半途走神,死活接不上他的话,车里尴尬得能闷出屁。

赵则沮丧极了,默默闭嘴。

许惟突然问:“林优呢,她好么?”

赵则眼睛一亮:“啊对,林优,你最关心她才是,我差点忘了,她挺好的,还是那么酷,在外头闯荡几年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前年回丰州休养生息,今年年初到禺溪开酒吧去了,我跟钟恒去过一回,自个给自个做驻唱歌手呢,在那旅游区挺火的!”

“在禺溪?”

“对,你要是想去,明儿我和钟恒带你去看她!”

“不用了,我本来就要去禺溪,我自己去找她吧。”

赵则惊讶:“你要去?去玩吗?还是有事?”

“都有。”

赵则顿时有些失望:“你不是特地回丰州的,是过路?”

他问这话时,副驾的钟恒点了一支烟。打火机一亮一灭,夜风钻进窗,将烟头吹得通红。

赵则后肩飕飕凉,匆促调转话题:“行,那回头我把林优电话给你。就要到了,你饿了吧。”

百和路大修过几遭,周围建筑商铺早更新换代,唯独一个新华书店还在。

赵则堪堪把车停稳,林优一个电话打了过来:“江边月色405包厢,你现在拎着钟恒给我滚过来!”

赵则一脸懵逼:“啥,你回丰州啦?”

“半个小时不见人,友尽。”

嗬,这火气!

赵则立马化身孙子,“林小姐,哦不,林大爷,哪个不长眼的惹你了?不过我们这正忙着,没法来帮你修理。”

林优给钟恒打了三个电话都没人接,正在火头上,语气不善:“我这日理万机还抽空回来送温暖,你俩还矫情了。”

赵则:“我们真有事。”

“有什么事?”

赵则不知怎么讲,犹犹豫豫瞥一眼钟恒,后者面朝窗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只好回头,小声告诉许惟:“是林优。”

电话里的声音已经不耐烦:“你跟钟恒说话?那把电话给他。”

赵则牙一咬:“林优,我这儿有个人,不是钟恒。”

“……谁?”

“许惟。”赵则弱弱地说,“许惟回来了,我们跟她在一块儿呢,正要去吃饭。”

电话里静了。

许惟望着赵则的手机。

几秒后,赵则忐忑地抬起头:“挂了。”

许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