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明智要在山上建护林专用房。
临时住的破旧场屋,不仅要垮塌了,而且,房里的老鼠特多。他在场屋里拴了很多用树枝削的钩子用以吊挂衣物和米面口袋。他把漆匠遗弃不用了的废塑料食用油桶倒扣在米面袋的上方,贼奸的老鼠还是能钻进米面袋里去。
他还要挖浇灌用蓄水池,还要再挖一条牛拉车的大路,把每块山坡、每道山梁都连接贯通起来。他要在山上有规划地栽植各种果树,栽植杜仲、漆树、辛夷,还有花椒、茱萸等经济林,林下肥沃的地方栽黄姜,栽云木香,栽党参(总之,“还要”做的事多如牛毛)。民国年间,这里的悬丝回钩生漆和菊花党参经汉口远销日本。直到抗日战争爆发后才停止向日方供货。现在,一斤生漆可以换两斗苞谷!他栽植的杉苗已经接近千亩之数了。那一年四季都绿油油的杉树拥挤着,争着阳光,争着空间,竹笋似的往上冲!
果树尚未挂果,林中空间大,稀松透光,正好放养土鸡。肖明智在果林中用石板搭几间简单的鸡舍,果林的周围围上尼龙网。鸡就在伊甸园里自由自在地生活。公鸡刨出一条蚯蚓或土蚕虫,自己舍不得吃,咕咕咯咯,唤来一群母鸡围着它转。此时的公鸡像个皇帝,趾高气扬,东张西望。有时,鸡也有人的那种当官做领导的快感,只是不会用语言表达而已。
肖明智还要养牛、养羊、养猪。
他见贺远冬在朝阳崖摆放了许多蜂桶,蜂儿忙着酿蜜,他觉得这是赚钱的捷径方法,也摆放了几只木桶在向阳的石台上,可蜂儿就是不进他的桶。
总之,在肖明智的眼里,这一坡一岭,坡坡岭岭的林山已经变成了银行!想到他这一系列的计划,他就兴奋不已。老婆跟着他劳累一天,回家了,把猪儿鸡儿一伺弄,再来做饭填人肚子。不知不觉又到半夜了。刚刚入眠,睡得正酣,鸡还没打鸣报晓,他就把她摇醒,叫起来给他热早饭。他急急忙忙地吃了,再咕隆咕隆半瓢冷水,抹一下嘴就出门,进山去一步一步实现他的财富梦。因为进山太早,只好坐在树林里等天亮了才看得清干活。有时候,他坐等久了,在树下又睡了,直到鸟儿把他吵醒!是的,天上不会白白掉财富,只能靠自己拼命地干。也有人劝他说:“老肖,你拼了性命,把身子骨搞垮了,纵使拼得座座金山银山又有什么用?发财要靠运气呢!我们穷了那么多年,竟没有一个人发现山上的木头还能卖钱。白进财当了村支书,就办起木料加工厂。据说人家韩国人住的楼房,地板条就是用我们万佛寺的木料加工的。上面还要打蜡!而我们祖祖辈辈都是砍了木头烧木炭,烧柴!烧不完的,任其自生自灭。一个人死了只需一具棺材,还要那多木料啥用?就说这地底下的东西嘛,埋在地下的煤炭,不知经过了多少万万年,谁都没看见,单就等夏龙文挖出来卖钱!普通人一辈子都在土里刨食而食不果腹,郭巨埋儿却挖出了黄金。不该是你的财富,纵然累死也是白搭。”
无论人家怎么说,肖明智如当年决心挖掉太行王屋二山的愚公一样,意志坚定,毫不动摇。叫花子讨饭还得动脚步,再有钱的善心人也不可能背着油盐饭米去找睡饿待毙的懒人。他要在万佛寺建成一个像模像样的林场。他搞了这么大的规模,还惊动了《三农周刊》,《三农周刊》记者东方晨曦把他的事迹和他两口儿植树造林的照片都刊登在杂志上了。在这些照片的下方,还配有鲁迅先生的一句话:“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肖明智感到特别荣耀的,是他老两口儿的照片上了书刊,至于附在照片下的那些文字评价,他是不在意的。——因为他两口儿都不识字。这也是不识字的好处:“功过是非,任人评说”,不是他们胸怀有多么宽广,而是他们根本想不到把它当回事。常有“穿林打叶”之声是极自然的,斜照再现,“也无风雨也无晴”,谁有闲工夫去刻意探究这些无聊之事!
听记者说,他植了这么多树,政府是有补贴的。他也不想要政府给他补什么东西,但要求当地政府免费给他供些树苗应该是可以的。他曾找过白进财,白进财的确为此事专门问过叔叔白守礼。白书记叫写个规划报告上去,白进财转告了肖明智。肖明智摸了半夜山路,下砂坝坪买了四瓶酒,四包“金丝猴”香烟,分作两份儿,一份儿送给白支书,报答他帮忙跑路说了话。用另一份儿去请卞老师。卞绍华对写报告之类的文章也不大在行。但他是教书先生,村民最崇敬的文化人,推辞不得。他硬着头皮接下来,花了两个通宵,才把“报告”写出来。想不到送到乡政府还真起了作用。白书记竟然在群众会上向肖明智答了保票!
肖家本是不欠外债的。杨红英嫁给肖明智,自进他的家门,就替他们家还信用社的贷款。她弄不明白,他们家为何欠下了那么多贷款的。据杨红英的婆婆讲,当年,乡政府号召家家户户栽黄连,户均要达到发展三至五亩面积的林下连,是死任务。是乡政府发展农村经济的强硬措施。当时村民都以为从外地调运进来的黄连苗子是免费供给他们的。肖明智的父亲想着有便宜不捡是傻瓜,就领取了五万株黄连苗,带领肖明智和肖明勇弟兄俩在自家的承包林山上栽植了十几亩林下连。过了几年,万明香嫁过来已经生了英英,好像把牛娃儿都怀在肚子里了,他们弟兄俩也分了家。他们才知道从外地调进来的黄连苗是用信用社的钱去购买的。领了黄连苗,就等于借了信用社的现金。由于山坡缺土,肖家栽植的黄连在树林里长了十几年,拔起来,还是一撮须毛。分家时,肖明智是老大,先出头的椽子先烂,这笔贷款就落在了肖明智头上。信用社年年清利息,可肖明智却年年还不了本金。杨红英每年养一二头猪,都是被白支书替信用社牵去变卖,清了银行利息。直到前年,肖明智给支书白进财伐了一年木,终于还请了那笔贷款。但也差一蚊子鸡巴被滑道上飞镖似冲滑下来的木头葬送了他的性命。
现在,肖明智雄心勃勃又要办林场,要贷款买树苗。杨红英就有些后怕。她怕又要陷入年年清不出头利息的旋涡里爬不出来。
杨红英坚决反对贷款。“我自到你家来,除了抱怨自己的命苦,怪自己的八字不好,从没干预过你们家任何事。哪怕一进门就给你们家偿还了这么多年冤枉债,都没流露过半句怨言。好不容易帮你把债还清了,你再拉下了债,我就跟你离婚,咱各过各的。”
肖明智:“你们女人老是刌住板凳看地下,处处都看在自己的脚尖上。你没见那些发了财的大老板,哪个不是靠国家的贷款扶持起来的?自古都有‘账多不愁,虱多不痒’的说法。有的大老板贷几千万,银行反倒不敢得罪他。把他逼急了,他抹了光脑壳,亏了国家是小事,那些经办人和审批责任人怎么办?人家欠的越多,这些人越还要巴结欠款人。从来欠账的都是爷爷,收账的连孙子都不如!如今这社会,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邪魔歪道钱埋人,循规蹈矩穷死人。我倒不是要学那些耍赖不要脸的人,但光充硬气也是死吃亏。不懂得借鸡下蛋,就只有穷死困死。如果一个人被困在古井里,不借助外力,你能爬上来吗?”
“对这类只贷不还的人,为什么银行还要贷给他这么多?”
“说你不懂,你还不服气。银行里的钱是国家的,而管理这些钱的人是国家的吗?占据权力要道上的人谁不想捞好处?你看守着有数的钱当然不敢乱动,但你把这些钱凭你手中的权力借给了别人,别人再从中分一点给你,你肯定会要的吧?既然有那么大的好处,拿着国家的钱,你还能不做顺水人情?好了,跟你说这些,说一辈子,你也弄不懂!”
“我不懂,你懂!行了吧?你啥都懂,就是不懂得女人的苦楚!——反正那还债的日子我是熬够了。只要不牵连我,别说你借鸡下蛋,哪怕你借得凤凰下蛋我也不眼馋!如果鸡飞蛋打,再落一身子孙债也不关我的事。别人借钱不还,那是他的能耐,你肖明智欠了债不还,有的是牢房等着你的。”杨红英想,只要老肖不头脑发热搞冒险事,宁可什么福都不享,天天过淡水煮萝卜的清苦生活,也算是过着安稳日子。
可是,肖明智对办林场却着了魔。他坚信自己不会就这么永远穷下去。他已经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他的脑海里经常浮现这样的情景:秋天的太阳照在他家的场坝里,场坝里堆成小山似的核桃和板栗。收购干果的小商贩送来了一捆捆包装袋。但更亮眼的,是一沓一沓崭新钞票,硬展展地,数起来在手里打滑。那还只是商贩们为了抢购他的果实而下的订金!想到这些,肖明智常常兴奋得不能自已的笑出声来。他看不起弟弟休眠蛹以烂盼烂。好手好脚的,为什么要混得舀水不上锅,硬要等民政救济呢?现实生活中往往有一种怪象:哪怕有的人不择手段,不管是强占社会的和自然的公共资源,还是坑蒙拐骗、或者是利用手中权力收敛的浮财,他们就是高贵的富人!别人都羡慕他,敬仰他。掏出烟来,立即有人弯腰弓背给他点火;坐凳子,立即有人用衣袖替他擦灰尘。而这些体面人不见得就心存感恩,那些下贱人对体面人本应如此,体面人自是当仁不让。那些老弱病残,痴聋傻哑,鳏寡孤独,无依无靠的穷人,只有接受村支书白进财骂几句“恨铁不成钢”,“扶立不起来的猪大肠”,“一懒致三穷”的话。然后上报政府,什么低保五保,给他们提供一些必要的生活保障。穷人哪有什么尊严!
肖明智身强力壮,对自己的尊严却特别看重。他不愿接受任何形式的嗟来之食。他要凭自己的双手勤劳致富,要凭自己的能力改变现状。他不在乎别人嘲讽他的蛮干精神,也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他有些固执地坚持自己的做法。他坚信,过不了几年,人们在他背后议论的,不是嘲笑和同情,而是赞叹和惊讶!人家也会恭恭敬敬地给他递烟、点火,也会给他起立让座。
每天,天蒙蒙亮,杨红英就起床,给鸡撒苞谷籽,添加饮水;把头天从山里捎回来的猪草剁碎,拌几把苞谷面给猪煮食。再给老肖烙几个浆粑饼子,忙里偷闲给他焖一罐酽茶。这些还没忙停当,太阳已晒进了大门。正急着背了背篓出门,突然又想起自己忘了洗脸。又放下背篓,就着冷水抹几把脸,用湿手抿抿头发。即便这般慌忙,紧赶慢赶,满头大汗赶上山,已经快中午了。她看着肖明智迫不及待地喝茶,狼吞虎咽吃浆粑饼儿,既心疼又无奈。
“卞老师想请你给他们家修一天猪栏。”杨红英知道肖明智活路赶的紧,但别人来请了,又不得不去。
“他总会凑热闹。一年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休假,修修猪栏还找别人!——你答应他了?”
“都是对门处户的,谁不给谁帮忙呢?要不是人家给你写文章,白书记能答应免费送你那么多树苗?我们的活多,一天两天也忙不完。——就是救火,也得丢下手里的活去给人家帮一天工!”
“别说了,我晓得卞绍华啥样的一个人!撒出去一粒种籽就要收万石粮回去。以后少沾惹他。”
“你这就是说牙齿外头的话了。人家帮你在先。再说,你自己不会写才求的人家。任何人做事,不能过河了就拆桥。”
“他白给我帮忙了?我也没亏待他呀!”
“你这人!——被子横了却去挪床。这么大的事你都弄了,就吃不得针鼻子大点儿小亏?你不去我去。”
“看把你能的!你会砌墙吗?你以为人家请客吃饭咯?”
“我晓得人家是请师傅的呀!可做师傅的架子大,请不动嘛!”杨红英撅着嘴嘟囔着,起身干活去。肖明智吃了饼,喝了茶,裹了喇叭筒子烟吸了,浑身就又有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