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明富“万佛寺地下可能是煤海”的推测,终于有了权威性的勘探结果。卞龙跑了三个多月,花了一百多万,通过错综复杂的关系和曲曲折折的渠道,拿到了当年地质队移交到省档案局里的《万佛寺煤炭资源勘探报告》。
地质队通过钻井取样,基本探明:万佛寺地下煤炭矿藏呈纺锤型,东西走向。煤层最厚处0.78千米,东西长2.2千米,南北宽1.6千米。整体煤仓无矸石,无岩层。能量为1170千卡,含硫量在0.6%以下。储藏量约27.5亿方。煤质细密,可做工业用煤。
原来,地质队追赶金鸭子的传说不过是齐东野语,终致三豕渡河矣。
万佛寺煤藏量虽称不上“煤海”,但也足够卞家几代人吃了。
卞龙拿到了这份报告是绝对保密的。就连卞虎、卞彪都不能让其知道。
在地面上,卞龙只须考虑哪里出煤方便,他就指定在哪里开洞口,让卞虎指挥矿工“走工程”。有些矿工还有情绪,说老板有钱了就瞎折腾:“这儿若能挖出煤炭来,我在手掌剜四两肉给你们吃!”可走十几天的“工程”之后,就见煤了。在手掌里赌输了四两肉的矿工不得不对卞家兄弟佩服得五体投地:卞龙仅凭一双肉眼就能看清地底下的矿藏,全是他母亲睡了一个四山朝堂的风水宝地。一个人要发财,神鬼都给他指路!
卞龙采取蚂蚁啃骨头的战略战术,尽可能地从各个角度对这块骨头(实际是一坨肥肉)下牙。凡做事,先下手为强。抢得先机,赢得时间,就赢得了一切。
从坟园坪跨过山涧,就在夏家煤矿井口的下方,是一堵刀削斧切的石灰石质壁岩。岩底涧水淙淙,潺潺缓缓流入仙人渡水库。悬岩绝壁处爬满了荆尜刺,万丝藤。坚硬的岩体表层,常年渗水浸润,生出一块一块石癣,悬岩下一年四季见不到一缕阳光,显得格外阴森。对面远处的各种噪声随风飘来,在悬岩上碰撞出几分失了真的回音,万佛寺的村民都以为有群鬼在这里吵架。也有人认为世上本无鬼,是那些胆小人臆想出来吓自己的,结果,别人都相信了,于是,人世间也就有了与影随行,无处不在的鬼。
卞龙指定在此处打平巷洞进去。这里与坟园坪基本在一个水平面上。中间仅是一涧之隔。距夏家转运煤炭的场地也只有二三百米。卞家开洞口放炮,被炸飞的石块儿,落在曹家、伍家、还有夏玉兰原先开票处、小卖部房顶上。房上石板被砸碎了,只有曹家女人是不主张找卞家索赔的。曹家女人靠每天卖百十斤水豆腐、养六七头肥猪,供一个儿子上大学。据说,她的儿子在BJ读研,研什么,村里人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曹家女人善做生意,所以就不想得罪任何人。曹家女人很辛苦,每天半夜起床,磨三十斤黄豆的豆腐,早晨往大门外的台子上一摆,眨眼工夫就卖完了。曹家女人还种有四五亩旱地。卞家开煤矿洞口,打出来的石渣把堰道埋住了,水田断了水,也就成了旱地。不过村民都想得开:种水田麻烦,断水了也罢。曹家女人除了种几分地蔬菜,水田起旱了,主要种猪饲料。先种上一垄一垄土豆(洋芋),土豆行间栽苞谷,或栽红薯。土豆和苞谷收了,又种上一季萝卜、白菜。加上做豆腐剩下的豆粕,足可以养六七头大肥猪了。农家养猪是不喂配方饲料的,猪吃的都是纯天然粗粮和青草,没喂过任何添加剂等化学元素,肉质紧实,味香浓厚。城里人舍得花大价钱买。尤其是卞家,每年十冬月间,猪还是二夹皮的时候,卞虎就让卞老师去催着曹家女人请屠夫宰猪。年底饲料充足,曹家女人当然还想多养一段时间,到腊月,把猪养的膘肥肉满,就能多卖一些钱。卞绍华给她下定钱,曹家女人不接,笑道:“过年还早呢!你只要诚心来买,保证有你吃的好瘦肉!”卞老师说:“迟了没我的份儿了,我就割你屁股上的肉。”曹家女人笑说:“好啊,只要你吃,别说割我屁股上的肉,你就是要吃前面的,我也割给你!”
如果以钢索滑道为弦,从夏家煤矿的井口和坟园坪以及这堵壁岩构成一个三角形的话,这堵岩便是这个三角形的直角,直角点就是卞家开的矿洞口。卞龙看准了在这里打平巷洞,往夏家煤矿的底层掘进,目的就是截断煤路,去吃下部煤仓。即便夏龙文的煤矿整改合格,允许他重新开采,留给他的资源也就所剩无几了。况且,平巷掘进,免去了提升环节,只须铺设钢轨,就可轻松地把煤运出来。出井口外的那条小小涧沟,在沟中顺几节排水管道,上面填埋渣土,一条简易便道与坟园坪夏家煤矿转运站便贯通了。这对开矿来说,前期投资几乎为零。
卞家在那里开洞口打巷道,夏龙文先是不以为然,心中暗暗嘲笑:“他们在河北赚的几个钱,就应该埋败在万佛寺。——明明是一堵死岩,能打出煤来?纵然见到煤了,也是掺了我的矿工放屁所剩的残渣。”因为夏家煤矿的下坡巷已经往下斜插一百多米了。这一切,他当然不能道破。等卞家把平巷洞一直打进去,打不出煤了,则必然放弃。到那时,夏龙文就可以在适当的地方打竖井下去,直接把卞家废弃的巷道贯通。也许,捡到这个便宜,他的煤就不用从索道上滑运了。到那时,高峰吃不到他的干股,也找不出多大的茬儿来敲诈他。
可是,令夏龙文意想不到的,真的是卞家祖坟显灵,卞家闭着眼睛指一处地方就能挖出煤来!卞虎的工人,打了不到二十天的岩层就见煤了。卞家新开出来的煤炭,品质跟夏家煤矿的煤一模一样。这分明是同一个煤仓里的煤!
夏龙文如何还能坐得住?他必须去阻挡卞家继续掘进!他的煤矿尽管处于停产状态,他认为并没有谁剥夺他的开采权。他是有开采许可证的。等这一阵风过去了,他不仅要开,而且,还要扩大规模!
夏龙文找卞虎交涉,卞虎却理直气壮地说:
“夏总,你是一个明白人,响鼓不用重捶,我们都是吃这碗饭的,何必非要在独木桥上添堵呢?你说这煤是你发现的,这我承认。但你发现的东西不等于就是你的了呀?商场里的货物,马路上的车流,广场上的人群,谁都会‘发现’嘛!谁能说那该是谁的呢?再比方说,天上的太阳,地上的河流,还有这空气,这山,这风景,你也早就‘发现’了吧?难道说这些都是你的?——地下的矿藏是国家的,国家的东西,就好似大河里的水,你舀得,我也挑得!”
“你说得对,地下的煤炭是国家的。但是,我有合法手续。我不管你在大河里舀水也好,挑水也罢,总不能把我舀到桶里的水你也挑去吧?”
“老夏,你不要把话越说越生了!我没在你的井口挖一箢箕煤,没在你的滑索上挂二两油瓶。你管我在老庄子挖露天矿搞明采,还是在这儿打洞子,都与你无关!我从哪里舀了你‘桶里’的水?你挖出煤来是你运气好,别人也挖出煤了,你就不要眼红!”卞虎把头拧向一边,表示不值得跟这种人争辩。过了一会,他又说,“你哄三岁细娃儿莫哄我。你若想看我们的合法证件,我可以马上拿给你看;我要是看你的合法手续,你未必拿得出来!在万佛寺开煤矿,谁合法,谁不合法,你心里应该明白!”
洞口旁边,是一个简易的工棚。工棚里置一口煤炉。煤炉是工人用篾条编的筐子,框内筑以黄泥巴,中间掏空,再在进风门上面横插几根钢筋。就这么简单的小窑孔,工人挖出的煤炭装进去,便燃起亮堂堂的炉火。煤矿工人用煤生火,就像渔民用水洗手,所以,这个煤炉子,一年四季,从未停过。炉火的周围,有砖块儿,有装过炸药的木条箱子,还有用几根坑道木拼扎的“床”。“床”上铺了几层矿工丢弃了的黑心棉被,黑心棉被现在是里外一齐黑了。尤其是上面的几个黑屁股印儿格外招眼。夏龙文也歪在上面坐着。卞虎则在衣兜儿里掏出一叠纸巾垫在木条箱子上坐了。几个工人换好了窑衣,口杯里灌满了开水,等着白班下班时间,准备去接夜班。
夜色渐渐浓了。烧开水的大铝壶放在炉火旁,壶里的开水翻着滚烫的热浪,将壶盖掀得喀拉拉响。谁也没去拉开电灯,也许谁都没有需要在灯光下做的事情,大家也就懒得起身。洞口上路灯的余光斜射过来,只照在靠门口人的脚上。他们的脸却被炉火映的泛红。从外面黑蒙蒙的天空飞进来一只什么东西,鬼影子似的在棚檐上飞来闪去地瞎碰乱撞。
一个矿工说:“人出远门儿了,身上没钱,便找不着住宿。这只倒霉的鸟儿怕也是个没钱的落难穷鸟,天黑了,还没找到住处。”
另一个矿工问:“你又不是搞‘鸟社会’调查的,怎么晓得那是一只落了难的穷鸟?”
“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如果它是一只有钱的富鸟儿,早归到窝巢里享福了。这分明是一只无家可归的鸟儿嘛!”
夏龙文说:“胡扯!鸟儿还有穷的富的?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鸟,它是檐老鼠,专门等晚上出来偷盐吃的。这种东西有个特性:喜欢栖息在潮湿的岩洞里。白天,它们脚爪朝上抓住岩洞顶壁,头朝下,将整个身子倒吊着,有时,它们黒压压成群扎堆吊在岩洞里。一到晚上,它们就出来活动。关于它们的身世,还有一段传说呢:一只鹞鹰在天空飞翔,看到地上有一只老鼠正在枯叶乱草中找野果子吃,鹞鹰凶猛地扑向这只老鼠。老鼠躲之不及。急中生智,瞬间变成一个美女,想用美人计来迷惑鹞鹰。——原来这是一只老鼠精!果然,那鹞鹰色令智昏。一见这般美色,就与它勾勾搭搭做成了一次露水夫妻。老鼠精当时倒是死里逃生,躲过了一劫,后来却怀上了鹞鹰的孩子。生出来就是这么个鹞不像鹞,鼠不像鼠的怪物。”
“檐老鼠”是山里人对蝙蝠的通俗叫法,大概正如夏龙文所说,这种动物喜欢将自己倒吊在潮湿岩洞檐壁上的缘故。也有人把它叫成“盐老鼠”,以为它专偷盐吃,其实是一种讹误。
卞虎脸一红,随即接口道:“世上怪事多的是呢!有些事情,就连达尔文也搞不懂:比如说,猪配的种肯定是下猪,牛配的种下牛,为什么马配的种却下骡儿呢?”
旁边的矿工都听得出两个矿老板在互涮坛子,不敢笑,也不敢置喙,接班时间还差半个小时,他们便提前起身进洞下井了。
正在这时,卞虎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一看,是老大卞龙打来的。以为又是催修矿山车路的事,就开了免提接听。电话里,卞龙的声音却显得有几分焦急:
“喂,喂喂喂!你在矿部吗?卞彪又惹出事来了!你速急去银行提五十万元现金出来,我有急用!我现在正在路上往回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