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进财站在房檐下的窗前,时间长了,腿僵腰酸,就找了一块石头,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收款通知书垫在石头上坐下来,眼睛望着左侧那片竹园,那茂密幽深的竹林唤起他无限遐想:幽林深处是极好的偷情之所。他想起当年余少刚晚上借星光用竹竿戳杀野鸡的情景,假若他把弟媳诱进竹园里野合,会不会碰上别的什么人也来戳野鸡?当初若把后墙窗都做成活页的该有多好!如今,弟媳睡在里屋,他则可以方便自由地从窗户上翻进跃出。那老式的固定死了的窗棂枋子使得他有些失望,若是白进喜在这雨夜回来,而他正睡在弟媳的床上,他一时跑不脱咋办?若能从这窗户上逃出去,逃到竹园里躲起来,玉兰就可以大方、自然地去给白进喜开门。他给白进喜戴了绿帽子,白进喜当然是浑然不觉的。他给村里那么多人包括他的远房侄子白仁义都戴上了绿帽子,又有几个人知道?他想到这里,不觉哑然失笑。他记不清是谁讲了一个故事,说燕国有个李季,喜欢出远门。一走,妻子就和一个年轻男子私通。有一次,李季突然比预期时间提前回家,而自己的床上正睡着那个野汉。李季的妻子正神慌意乱时,婢女献策,叫那野汉披发裸体快速从正门而出。果然,李季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是鬼。妻子立刻附和说:“我们都不晓得,怎么就你一个人看见了?看你脸上气色不好,肯定是撞见鬼了。赶快用五畜尿浇一浇,那鬼见了恶厌物,必会逃匿。”李季戴了绿帽,还被浇了一身猪马牛羊的臊尿,反倒要从内心感激妻子给他驱了邪气。今晚自己若遇到老二从山里回来,玉兰不会有这么灵便,她胆小,反被吓得六神无主;而白进财也不可能照搬古人扮鬼的方法。毕竟亲兄弟彼此熟悉的容貌是“鬼不过去”的。想到这里,白支书有些泄气了。他又拟了好几个隐身逃跑的方案:如藏身门后,或床底下,或某个角落里。玉兰给老二开门先不开灯,待老二进屋,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溜脱。但须要玉兰与他配合默契,装作自己没想起来给白进喜开电灯,以便尽可能地留给白进财足够的逃逸时间......,但这似乎太冒险了。万一配合不好,露了马脚,反倒弄巧成拙就麻烦了。
好事多磨,白进财为了缓解坐等天黑的焦急心情,满脑子胡思乱想,浮想联翩。他暗笑自己有些神经质。天还没黑下来,自己也还在后檐窗下没进弟媳的房呢!再说,未必就有那么巧,白进喜在今晚上就回来了?
白进财越发感到有些焦急不安。坐久了,就站起来踱来踱去的走几步。天慢慢下起雨来。他听到她们已经吃过晚饭,他终于盼到了玉兰收拾碗筷的声音。不一会儿,厨房里灯亮了。他仍然还在后墙外,喊又不敢高声喊,进去又不敢进去。因为天刚黑下来,硬往里闯,他倒不必担心玉兰有什么异常反应,他坚信他与玉兰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他担心母亲见了心中自会起疑心。
雨越下越大,水从房檐上哗哗地往下流淌,滴落在檐沟里。又溅起碎沫儿小泡儿。夏玉兰跟婆母没完没了的不知谈些什么家长理短。她抱着买娃儿在婆母房里给他慢慢洗澡。故意逗买娃儿戏水耗时间。
“你就这么吊我的胃口么?你看我进房了怎么折腾你!”白支书又是急,又是怨。他把后面糊窗的塑料薄膜捅一小洞,贴眼看进去,又看不真切。“她难道没听清我让她给我留门的话?”他把嘴对着窗户轻轻咳嗽了两声,催她早点睡下,好引得母亲也早点安歇,她再悄悄起来为他开门。让他早点成就了好事,以便他早点安然离开。他们的偷情,只要母亲不知道,白进喜不知道,在这农户分散野落之地,旁姓外人是不知道的。时间在一分钟一分钟地蜗牛攀壁似的往后挪。玉兰不可能不知道他一直等候在她的窗下,她似乎很有耐心,也许是她过于胆小和审慎。其实,母亲耳聋,只要她进了自己房间睡了,买娃儿也睡了,他和玉兰不把声音弄得很响,母亲怎会知道玉兰的房里还藏着她的大伯子哥哥?
万佛寺海拔高,昼夜温差大。秋天落雨就有了冷的感觉。白进财已经浑身淋得透湿,手臂都有些麻木了。他开始摸索到前面来,大着胆试探着推门。然而,玉兰早早就把自己卧室锁了。她根本就没打算在自己的卧室里睡觉。
白进财的心里,这才凉了半截。“难怪她一直磨磨蹭蹭,原来,她早就把我拒之门外了啊?好哇,——你!”
可是,他转念一想,也难为她不得不考虑周详些。也许,她已作了更周密的安排。她如果拒绝他,上次试探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拒绝了。既然当时她没有任何表示,就说明她已经接纳了他。矜持的女人一旦默认了那种关系,何须还要她明确表态?她要的效果只是想婆母能够证明她的清白,日后不至于引起丈夫的猜疑。白进财想:“越是偷情的女人越要表明自己是贞洁的。其实,这种花样玩过火了,反有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
雨,越下越大,风翻弄李树叶,翻弄竹稍子,浪起一波一波烟雨......
“女人,好啊!这个女人心思还真让人猜不透!”他终于尝到了被女人戏弄的滋味。他开始怨恨玉兰反复无常,处事未免有些绝情。他来回踱步,不甘心就这么悄然离开。他蹑手蹑脚,轻轻来到母亲的门口,从门缝里往里瞧,买娃儿睡了,是睡在他奶奶床上的。母亲也睡了。屋里很静,在屋外夜雨声的反衬中,静得有些寂寥。玉兰独自坐在那里漫不经心地编制毛衣。他故意重重喘了两口粗气,像牛喝水换气的声息。玉兰不可能没听见这牛带有幽怨的粗重喘息声,她竟无动于衷,仍像一尊泥菩萨,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白进财衣裳、裤子都被雨溅湿了。见玉兰还在独坐,便在心里呼唤:“放心回你自己房间来吧,老二今晚不会回来了。快开门让我进来痛痛快快陪你半夜!”他从公文包里把那粒“金枪不倒”摸出来,揣进裤子口袋儿里,待玉兰开门放他进去,趁玉兰不注意时快速送进嘴里咽下。这样,那药就会恰到好处的适时发挥作用!
母亲的房门终于开了。白支书喜出望外,一阵兴奋,正欲迎上去。可是,他马上又蔫了下去。夏玉兰是出来了,但她把母亲叫到一起出来,点燃竹片子火把,两人一前一后上茅厕。她自己的卧室门仍然锁着。
从茅厕出来,婆媳俩又一同进了母亲的卧房。
洗脚的声音。
封炉子添煤的声音。
他的心跳在加速。他暗暗佩服自己的耐心。
顶门。熄灯。
外面顿时一片漆黑。白支书彻底失望了。自当村支书以来,在情场上第一次遭受惨败,败得如此狼狈,而且还败在自家人手里!他站在黑夜里,任那风雨无情地吹打在他身上。
欲火一下变成仇恨之火。
他恨自己身边没有现成炸药包,他想到了要给她猪槽投放鼠药。他瞬间想到了好几个复仇方案,很快又一一推翻那些计划不周密的方案。他像放了水的猪尿脬,一下子彻底瘪了。
白支书失魂落魄如醉汉一般向他的木材加工厂走去。厂里的工人从睡梦里被他弄出的响声惊醒。拉开电灯,见白老板浑身透湿,昏昏沉沉的样子,他们慌忙去把田玉琴叫了起来,七人八伙,连夜把白支书送进砂坝坪镇卫生院。医生用最快的速度给他挂上吊针。
田玉琴守护在白进财身边不离左右,直到第二天中午,他才醒来。问他怎么回事,白进财晃若隔世,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是怎么回事。田玉琴说,“是不是撞见鬼了?”白进财恍然大悟,“哎呀那怕是哟?”他慢慢回想起来了:他去催收坎下几户村民的乡村道路建设集资款。记得好像是从白进喜家里出来,走到山脚下弄子口,想解泡大便,走进了乱石坟岗,他就啥都不知道了......
田玉琴听木材加工厂操带锯的师傅说,他们睡得正香,厂房里有跌跌撞撞进来人的声音,把他惊醒了。他怕是贼进来要偷他们厨房里那壶菜油和一壶散装苞谷酒,他就猛然开灯,原来是醉得走不稳路的白支书。他忙去扶住,白支书似醉似痴,浑身冰凉。竟然感觉不到他身旁还有别人的存在。他嘴鼻也毫无一丝儿酒气。当时是凌晨四点的样子。接着,人家的公鸡就扯开嗓子报晓了。
“这显然是中邪撞鬼了。”田玉琴坚信自己的推断没错。鬼是阴气所聚,最惧阳气勃发的雄鸡鸣叫。所以,白仁贵样样法术都离不得白公鸡。万佛寺过去也是闹过鬼的。有人晚上独自一人走路,路上燃一堆篝火。行夜路之人就着火点烟,点了半天点不着。他一个激灵醒来,面前的火倏忽而失,地上湿漉漉一片冰凉。这人知道自己碰见鬼了。不过,那是一个喜欢捉弄人的玩笑鬼,它对阳人并无恶意,只是闲得无聊,想跟火焰低的阳人开开玩笑而已。还有一种风流鬼,多半是在阳间做人的时候,因男女关系不谐而亡,死后变鬼心仍不甘,见了人家女人就起邪念。所以,女人往往胆小,晚上不敢外出。可见,世间真是有鬼的。这次让白支书撞上了,更证明了鬼在人世间的存在,绝非妄言。医生给白进财输液,白进财还在尽说胡话。护士给他做青霉素皮试,他却抓住护士的手不放,说:“你说你死的冤枉,我又不认识你,与我啥相干!”他把医生护士也当成鬼了。医生给他在药液里加了10毫升镇静剂,他才安眠入睡。
等白进财神智完全清醒,田玉琴在医院病房里悄悄同他商量:“你在这儿疗养几天,出院了,还是把白仁贵请来给你禳解一下。”白进财说“算了,你也别到处瞎嚷嚷。我是党员,是干部,不能搞封建迷信。碰上鬼了也不能去当真。”田玉琴噘着嘴说:“那是他们没遇到过鬼,就不相信世间有鬼,就说别人搞迷信!”
打了几天点滴,白支书的身体很快康复了。田玉琴背着白进财悄悄请了白仁贵来家里跳神禳解。白进财没有明确表示反对。木材加工厂的带锯师傅,腾龙矿业公司万佛寺分公司经理卞虎副经理卞彪,还有郝跃升石厚能等,都买了时鲜水果、脑白金、麦乳精、人参蜂王浆、软盒“黄鹤楼”、西凤“十年陈”等礼品去看望他。他特意让田玉琴去把夏玉兰请来帮厨。玉兰跟以往一样,她根本不知道白进财撞鬼生病住医院的事。
卞虎为了给白支书驱晦,燃放了两千多块钱的礼炮,一时又引得万佛寺村的村民送礼,恭贺撞了鬼的白支书康复出院。这一下,猛增了百多客人,搞得厨房措手不及,一点准备都没有。白支书自己也没预料到他的人脉气息还有这么旺相。临时派人下砂坝坪买菜买烟买酒,简简单单过了十五席客,收了四万多块钱的人情。给在厨房帮忙的夏玉兰封了两百元红包,夏玉兰与田玉琴妯娌俩拉拉扯扯搡让了半天,夏玉兰还是把红包塞在田玉琴围腰口袋里,跑了。田玉琴撵到院坝坎上喊:“二审儿忙活了几天,这点小意思你都不领!下次有啥事,我们还好意思麻烦你了吗?”夏玉兰远远飘过来一句话:“都是自家人,还客气啥?有活忙不过来,只管说!”
过了两天,白仁贵焚化了五猖兵马,送在十字路口,驱它远走高飞,永不回头;大门上、卧房里,到处都贴满了张天师祛病符,马道士降邪符。又用五谷盐茶“一安东方甲乙木,二安南方丙丁火.......”,安了五方。还用红布角儿包了朱砂和石膏,令田玉琴缝在白进财的内衣上。说至少要随身佩带一百二十天方能去掉。朱砂是安神镇邪的,石膏用来压太岁。
白仁贵收了五百块钱红包。按照惯例,拿走了一升香米,一截刀头肉和一只死公鸡。
“时高压太岁”本是宽慰人心的一句俗话。意思是一个人时运好了,可以压倒一切晦气事。人都以讹传讹,把“时高”衍化成“石膏”了,白进财当然懂。他心明如镜。可笑的不是他被人糊弄了,而是别人不懂得什么是“大智若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