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少刚自恃有功于国,对村里的事总是看不习惯。经常口无遮拦地妄加评论乡村经济的开发和发展。说什么,掠夺性经营必将导致毁灭性灾难。还说要写文章向媒体投稿,让全社会都来关注此事。余道明数落了他好多次:“就你有忧国忧民的意识?我看,你是杞人忧天!上帝第一次灭世,洪水抛天,人还不是都逃出来了?什么毁灭性不毁灭性,未必就把你一家给‘毁灭’了?天塌了还有长子撑着,何必要你独去操那份闲心?一只跳骚翻不动一床被子。弄好了,保住的资源是国家的,是集体的,是子孙后代的。你又能享用多少?弄不好,得罪人却是你!你出那无益的恶人头不值得。人家会记恨你一辈子。到那时,人家明里暗里报复你,你还蒙在鼓里!常言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说起来你是坚持正义,可实际上你却在给自己树敌。不要说白进财搞木材加工厂是办了手续的,是合法的。去年,我们村遭那么大的灾,上面给我们村拨的两万斤救灾粮,白进财全部卖给酒厂,村民一粒粮也没见到,村里还不是没饿死人?村里摊派那么多钱,硬行要求村民集资改建村小学,收起来的钱呢?一个教学点,原先还有七八个孩子一二年级挤在一起上复式班。现在呢?一个民办教师几年没拿到报酬,撂挑子不干了。原有的几张三条腿桌凳干脆被人偷去烧柴火了。教学点也就顺势撤了。正好无须追查村民集资办学款的去向了!别以为你在部队学了一点文化,动不动就拿什么‘法律’什么‘理论’来招人厌恶,也抵不上一个村干部如今能点石成金的权利。”
“你不也曾经有过权力吗?”少刚反唇相讥。
“身稳口稳,处处安身。村上的事务没轮着你管,你就少插言。——落得清闲不安守,硬要把挂在墙上的葫芦取下来挂在脖子上。有自在太阳不晒,却把牛尿往身上浇一身骚!”父亲有些激动了。
“大路不平,众人踩修。幸亏你退下来了。要不然,在父老乡亲跟前,你仍然是个罪人。”
“我半辈子的事,向乡亲们还说得清白。”老支书说。
“就算你做了十几年清官,可毕竟还是一个不负责任的‘轻’官!”
“好了,好了!我们这一辈人没用,已经是螃蟹的眼睛,定神了。往后就看你们的了!”老支书站起身,打着呵欠捶着腰走开。
少刚见父亲挂起了“免战牌”,自己也只得闭了口,进屋去睡觉了。
全省开展经济普查工作,按照上面的要求,乡村干部不敢坐在家里做表。他们必须深入农户调查摸底。不仅工作量大,而且要求村干部有一定的文化基础。乡政府考虑到白进财基本不识字,只达到扫盲的程度,一个有文化的村文书万晓琴才上任没多久又被乡政府挖走了。在朝阳村突击完成这项工作,有很大的困难。乡政府便请余少刚临时协助支书白进财填写表册。白进财误以为乡政府又给他们村上了一个村干部。一个沉重的包袱无形地压向白进财,心头像被乱麻缠裹着撕拉不开:余少刚无论是政治资质还是文化素质,都是对白进财村支书职位的莫大威胁。
余少刚像鸡群中的一只鹤,鸡鹤混群,注定它们不可能融洽相处。鹤看不起鸡,鸡更妒嫉这异类的鹤。
各村的村文书,包括临时请的余少刚,都会聚在乡政府小会议室整理普查资料,把在下面调查得来的重要数据誊抄过录到正式表册上。这些表册,汇总到省里要上计算机的。填写要求非常严格。所以,遵照上级指示,乡政府特别安排了副乡长石厚能担任普查指导员。
指导员没有具体事做,就拿了一沓报纸打发时间。为了对工作认真负责,偶尔也拿起普查员的表册过目一下。石乡长拿着余少刚的表册研究了一会,倒也没发现有大的毛病,可总感觉多少有点别扭。石乡长突然问余少刚:“你上过高中?”
余少刚一时不明白石乡长的问话意图,红了脸,指着表册上“普查员基本情况·文化程度”栏说,“是的。”
“既然是高中文化程度,怎么还不会写自己的姓名呢?你看,余少刚的‘余’字你都舍不得把下面的‘未’写出头!”
村文书都齐刷刷抬起头来看脸胀得通红的余少刚。有的人走过来接过表册仔细看。普查员“姓名”栏的确填写的是“余少刚”三个字。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乡长说错,大致就是错的。
余少刚想争辩,嘴唇嘬了几下,硬是把话忍了回去。他跑到文书办公室里,把小李的《新华字典》拿来,翻到有“余”字的那一页,便莫名其妙地叫嚷道:“你们来看《字典》,这哪是我‘舍不得’把余字写出头呢?是编字典的不按石乡长的意图编嘛!”
大家都抢着字典看。石乡长也放下手里的报纸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道:“不出头的好!枪打出头鸟嘛。”随后,一下午他都没进会议室来指导工作。
一个人,文化程度高低与他的心机度才并不是成正比的。白进财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他的心机却颇深。相比之下,余少刚反显得憨厚、刚直,凡事想到就说,说过就算了,从来不把它放在心里搅来拌去的。白进财在开群众会的时候,趁着人多时,对余少刚开玩笑说:“有人说你最近患了夜游症啊?听说外面又停矿了,外出打工的人都在往回赶。小心人家把你逮住了,村支部却调解不了风流纠纷哟!”
余少刚也就随口便答地笑道:“那你就把后门锁紧些。”
“哈哈,我那黄脸婆长得丑,送给你都不要。”
山里人见面开玩笑,相互在嘴上占些便宜,本是平常不过的事。不想没过几天,整个万佛寺都遍地乌鸦乱叫起来:谁家女人凉在屋外凉竿上的裤衩、胸罩被人在夜里偷了。而且,连续几夜,村里还有几个女人也都发生了类似的情况。这显然不是一般的小偷所为。还有的女人半夜里睡得正酣,猛地里被一阵哐啷哐啷推搡门板声惊醒。女人在屋里大声问是“谁?”门外却又寂静无声了。过一会儿,女人正要迷迷糊糊入睡时,门又被人搡响了。还伴随着似牛喘气声。这不像是闹鬼,分明是男人焦急、激动的喘息声。吓得女人再也不敢睡了,眼睁睁等到天亮。出来查看时,门口还留有重重叠叠的大脚印。再到了晚上,女人不仅插死了门闩,还用木梯子把门撑住。门背后备了菜刀和火钳。一时闹得人心惶惶。
难怪政治家们都把舆论工具看得同生命一样重要的。心理暗示或者说舆论导向,有时却有着非常神奇的效应。村民们自然都联想到白支书对余少刚开那个玩笑并非空穴来风。一时,村里人都以疑邻盗斧的眼光来看余少刚,而余少刚还蒙在鼓里浑然不觉。
余道民原是外来户。他两岁半死了娘。四岁时,父亲又死了。外婆收留了这个孤儿。可是好景不长,不到五年,外婆也死了。
外婆在世的时候,余道民读了两年私塾。什么《三字经》、《百家姓》都背得滚瓜烂熟,可就是不认识那上面的字,更不要说会写了。舅舅是个武大郎式的缩头乌龟,木讷,呆笨。外婆一死,舅母便是出了笼子的母老虎。余道民就唱不成仰天书了,给他舅母放牛!太阳出来太阳晒,下雨了雨淋。到了晚上就在牛栏里同牛睡。牛肚子比舅母的脸色暖和多了。几年来,他没吃过一顿热饭。晚上回来柴背少了还得挨舅母的打骂。十一岁的时候,他把舅母的牛赶下悬崖摔死了。
余道民摔死了舅母的牛,不敢回家,就盲目地逃跑。逃了几天几夜,又吓,又饥,又累,脚也跑肿了。本来就跑不动了,再遭到几条狗的围攻,他便倒地昏了过去。
也算余道民命大,被一个流浪卖艺的汉剧班子救起并收留了他。从此他唱起了汉剧,流落到白沙县。
他先是唱旦角儿。唱红了,遭了其他戏班子的妒嫉。人家借慕名拜师为由,在酒水里暗放毒药,余道民哑了十多天的口,破了嗓子。他伤心欲绝,痛不欲生。还是班头也是他的恩师连骂带劝,教他改唱花脸。他又振作了起来。幸亏基本功扎实,不几年又唱红了。而且,名气越来越大,可是,旧社会的艺人名气再大也只得在街头卖艺。
余道民来到万佛寺,无亲无故,上无片瓦遮身,下无寸土立足。吴子钦是个迂腐透顶的小学教师。据说,他在二十几岁的时候,曾做过国民党政府的县师爷,职责大概相当于现在的文秘工作人员。说话总爱酸溜溜的半文不白:整天“寂寞岁月”,“孤独春秋”,“风烛残年”地哀叹。什么“潜龙勿用”啦,什么“履虎尾”啦,还有什么“见南山”啦,成天自言自语地讲着鬼话。人都嘲笑他半疯半癫。都担心他把孩子们将来都教成了请神驱鬼的道士。后因患忧郁症,拖了半年死了。
吴子钦丢下老婆孩子不管了,但活人还得好好的活下去。女人带着大麻儿吴世权和小麻儿吴世利两个孩子,日子过的常人无法想象的艰难。经好心人的撮合,余道民就挑起了这个家庭的重担。女人怀上了余道民的孩子,直到吴子钦的遗孀怀上了刚儿,他们才想到要办张结婚证。一张结婚证就是一把锁;锁住一个女人,也就锁住了这个家。
余少刚出生的时候,他的两个隔山哥哥大麻儿才七岁,小麻儿还不满四岁。
那时候,两个孩子突然生病了,几天高烧不退。女人用三支筷子立水碗,问是哪个死鬼多了嘴。筷子在水碗里立不起来,几个死了的先人都不承认。还是文仕陟见了,说孩子可能是出疹子,用中药表一表看怎么样!指点了几样单方儿让试一试。女人在山上挖了些葛根、升麻之类,给孩子熬些汤喝了,孩子出了一身水痘儿,脸上就留下了许多麻坑,就像刚抹过水泥灰浆的地面儿又打了一些雨点子。
为了讨好大麻儿和小麻儿,余道民表演一段《时迁盗鸡》滑稽剧。他刚来这个家的时候,两个孩子躲得远远的对他怒目而视。而现在,不管他有多么疲乏,一进门,两个小家伙就像猴儿似的一左一右缠住他不放,甚至惹得孩子的妈妈也忍俊不禁。
余道民从小以卖艺讨口,哪里接触过种地?农活一样都不会干。大集体干农活,几十个男女老少排成一条线。两边各站一个懂行的好劳力,控制着两端,既掌控着行进的秩序,又起到相互督促的作用。整体行动起来,就像拉锯似的,一个波浪锯过去,一个波浪锯过来。夹挤在队形中间的人就只能随波逐流。
余道民当然是夹在队形中间的。可他不懂得随着锯波移动。锯波往左浪,他阻碍着右边的人;锯波往右浪,他又阻碍了左边的人。而且,干活时,总把裤腿绾得老高,裸着毛茸茸的腿。当地人个个都是庄稼把式,见他这个样子就不顺眼。当锯波浪起高潮的时候,排在余道民左右两边的人相互挤眉弄眼的向开一让,堵住并制约着别人顺坡往上冲,冲到一定的高度,再往中间一挤,一收,就给余道民关一个大大的“葫芦”。这时,搞恶作剧的人就站在高处大声吼叫:“发狠啊,老余!”别人都借着歇息的机会,嘲笑他一个人还在拼命干活。更有半吊子楞头青年故意挖动大土疙瘩滚落下去打他的腿,他也不晓得避让一下。打着了,他痛得牙巴骨一呲,揉几下痛处,又埋头继续干他的活。
余道民对于农活是一窍不通,干任何事都很笨拙,但他心里明白:人在什么样的处境中,就要学会忍受什么样的煎熬。他懂得上善若水的道理。水,从土里渗出来,从石缝里挤出来,再经过多少曲折和坎坷,才流入江河,奔入大海。逆来顺受,看起来窝囊,实则是深藏不露,大智若愚。一些柔软无骨的动物总能在狭窄的夹缝里生存。
女人不识字,淳朴善良到几近愚昧的程度。但她有一种能耐:即便家里没有一根柴禾,没有一粒粮食,有了她,家里照样有生气。她认识山里几十种能吃的野草和树叶。她从小就是吃这些东西长大的。女人给吴子钦生了两个儿子,现在又给余道民生了一个儿子,真是令人喜出望外。少刚的出世,是他们夫妻的一切希望之所在。少刚得到的宠爱自然要比两个同地不同天的隔山哥哥要多得多。
余道民啥都不会做,所以家里的活他一点都插不了手。天亮就去队长院子里等候派活路;天黑夜深了,等记工员记上了他的8分工日才回家。
下雨天,别人都割些葛藤锤成葛绒编草鞋,砍棵竹子劈成篾片儿编条背篓系襻儿,或砍根木棍儿削个锄头把柄。这些,余道民都不会。他只会唱几句戏。可在家里唱戏不能当饭吃,而且唱戏又有讲究:没有乐器配合唱不出来,没有好心情也唱不出来。有一次,会几句皮影戏的文士陟悄悄来拜访他,两个人的戏路不一样,唱不到一块儿去。“文士陟的戏,不看不怄气。敲的破破锣,唱的嘶声气。吃了生板栗,尽放响雷屁!”尽管皮影戏是民间快要失传了的艺术瑰宝,可文士陟耍戏的水平,听了这几句顺口溜,大概就不敢恭维了。况且,文士陟有个毛病:唱戏一用劲儿就要放屁,往往是上下一齐凑热闹。看戏的人就笑得流眼泪。文仕陟还自我感觉良好,以为是自己把观众引入了剧情中,更是上下卖起劲来。人都说他唱的是屁眼儿戏。
文仕陟的“屁眼儿戏”又是用方言土语演唱的,在余道民的眼里,属于下里巴人的东西。再说,文士陟的嗓音嘶声呱气,像才开始打鸣的仔公鸡报晓。更可怕的,是文仕陟自编一些言辞敏感的段子来发泄心中的愤懑。无异于顶着油锅舞狮子。余道民开口就是“二黄”、“西皮”,文仕陟又听不懂。文仕陟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唱了一段《蔡鸣凤辞店》(大概就是现代黄梅戏《小辞店》的蓝本吧),当地人打丧鼓也用四平调唱过。而余道民的《祭东风》、《空城计》、《追韩信》、《铡美案》等,文仕陟从来就没听说过。
不管是文仕陟的下里巴人也好,还是余道民的阳春白雪也罢,总而言之,都是封资修的东西。只有在没外人的安全场合,才敢用烟袋锅子敲着板凳哼唱几句。
文仕陟的皮影大众化,雅俗揉杂。看的人也还是有的。但大多数都是借光看模混儿,可又有几个人花钱请他?早先的时候,有钱人祝寿,请一出《五女拜寿》,讨个彩头儿;或者天旱久了,村民凑份子请他耍一场《哪咤闹海》以震慑龙王,他才挣得几升苞谷。其他时候是没人请的,也请不起。更何况现在谁还敢贩卖这些封建流毒!所以文仕陟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每逢青黄两不接的时候,往往是吃罢早饭无晚饭。东家赊西家借,拉下新账还旧账,挖了南墙补北墙。人家见了他就绕道走。不是怕沾了他的穷气,而是怕他缠住借粮度光阴。借了粮吃了又无抵货。到后来,去向他讨账,他就五尺长一个,啃他脑壳光骨头,咬他屁股喷屎臭!三年缝了一条白洋布裤子,用锅墨染成灰色,有皮影子耍时,文仕陟穿;他老婆回娘家走亲戚时,他老婆穿。当然,还是文仕陟穿的时候居多。长年累月时间久了,两边屁股蛋都磨穿了窟窿。两膝盖也露出了灰褐色的腿肉。他老婆给稻田里撒化肥时,向队长讨要了一条尿素包装袋。那袋子是尼龙料,比白洋布结实多了。老婆用这尼龙袋把裤子的前后窟窿补了,再用锅墨染一染,基本上看不出是新还是旧的。可是穿了一段时间后,锅墨磨掉了,问题也就出来了:不仅分明能辨清是四块补丁,而且还能辨清大腿前是“日本株式会社制造”,屁股后有“保证含氮量46%以上”的承诺。人又都说文士仕陟穿的是条进口裤。
文仕陟虽然穷,但他穷得光荣。他是沙坝坪的贫协代表!那时,生产队的一个贫协代表比后来的一个县人大代表政治威望都高。而且,文仕陟还有一手好锄把子。他闭着眼睛锄草,不仅伤不着禾苗,还超越在别人的前面。这些都是余道民没法比的。尽管余道民瞧不起他的戏,所以也不敢怠慢他。
文仕陟又是有些搞场的人。不像余道民,胆小怕事不说,脑袋里面像是河床石,水都冲不翻身。人家是穷则思变,余道民是一穷就死了门路,还硬给自己的无能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说是“君子固穷”!
在大集体干活,中午休息一小会,余道民的女人送饭来了。看管人员让他们休息一会儿。余道民接过女人手里的木食盒子(女人向漆匠讨要的收集过生漆的木制器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着吃着就放慢了速度,用筷子敲敲食盒子,然后停下来,拨弄着数点剩下的鹌鹑蛋大的嫩土豆泡儿:“大麻儿两个,小麻儿,也是两个。刚儿小些,给他四个。还剩三个是你的。”他把食盒递给女人,女人推着他的手,说“下午时间还长呢,我还没想到晚上吃啥东西的办法。”
“吃饱了。”他起身走开。
“老余,吃的啥子好肴货儿?”看管人员走近去看他女人手里的食盒。
“蛤蟆衣汆洋芋泡儿。”余道民老婆有些不好意思。“蛤蟆衣”就是车前草的叶子。车前草喜欢生长在沟旁道边,叶片总是穿满麻点似的小孔,像癞蛤蟆的皮。
“老余,来一段!”
“早忘光了。”余道民支支吾吾地不肯唱。
“老余,你唱了,下午免你的义务工。不然,明天再加罚你干一天。你唱,还是不唱?”
“好久不唱了呢,唱不好你们不要笑。”余道民顺手捡两截竹棍儿,一根竖在大腿上,另一根横放着。只见他偏仰着头,眯着眼睛,手配合着嘴,嘴里模拟着二胡的音韵,“底格儿郎里郎格儿底......”摇头晃脑地入了境界:“临行~,喝妈~啊,一碗酒!”那滑稽的样子惹得人差点笑岔了气。
“先说过,唱不好你们不要笑。笑了我就不唱了。”余道民起身干活去。大家也都笑着散开。
余道民的工分低、工日少,队里分给他家的粮自然就少些。每次分粮,都是大麻儿和小麻儿用挎篓去背。下了几天连阴雨,队里分苞谷,两个孩子背着挎篓等到天黑了才轮到他名下。人又小,泥路又滑,黑麻咕咚的雨夜又点不燃火把。回家的时候,大麻儿摔了一跤,一挎篓苞谷籽,在路边坡地里倒去了一大半。母亲心疼不过,抽取竹枝条就打两个孩子,打得他们像跳花绳。说“娘老子一年才挣得这点东西,让你两个败家子一下都糟蹋了,看你们明早喝西北风去!”,两个孩子晚饭也没吃,伏在灶台上哭了半夜。第二天,他俩就去队里干活。大麻儿每天三分工,小麻儿只有一分半工。这样,他们一家三口同时出勤,可顶人家一个壮劳力的工日。
第二年,全面抽调民工上三线,大麻儿和小麻儿也在其中。走的那天,天没亮,母亲把四个鸡蛋煮熟了,放进他俩的衣袋里。又把仅有的半升苞谷粉子筛出大半碗细面,烙了几个饼儿。准备好了,就一个人站在门口抹眼泪。两个儿子见了,也跟着哭。孩子出门的时候,给继父老儿打招呼,余道民装做睡着了,故意把呼噜扯的山响。
前房的两个儿子出了门,家里少了两张吃饭的嘴。余道民仍然是一天8分工。下雨天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拌有薄荷叶子的蓝花烟。刚儿也九岁了,卞老师来了好几回,“请”小家伙去上学。因为没有裤子和鞋子穿,吃饭也没保障,靠剜野菜度日,现在还没法去。整天跟在妈妈屁股后面遍地里挖蕺耳根(鱼腥草)。挖回来的蕺耳根洗干净了,剁碎,掺几把苞谷面蒸熟,山里人管它叫蓑衣饭。刚儿见了这种饭就哭。他怕吃那种麻唧唧有药腥味的饭。母亲没有别的法子,骂他“叫花子还嫌饭馊?——挑食就饿死你!”一边骂,自己的眼睛就红了。就转移话题,数落余道民没能耐,数落自己命苦,嫁了几个男人都是窝囊废......
刚儿是想上学的。吴子钦曾教过书的义学已改成朝阳教学点了。现任教师是卞绍华。学校是三间土墙瓦房。阶沿砍下是一个大操场坝。原先在学校房檐下吊的一张破薅锄如今也换成了铸铁铃铛。铛铛铛铛,铃声急骤地响过,学生全进了教室;铛啷~,铛啷~,舒缓悠扬地响几声,学生就像受惊的蜜蜂一般从教室里飞跑出来,十几个人在操场坝里去抢一个像南瓜似的东西。刚儿远远的站在对面的土包上痴呆呆地看,羡慕的不行,晚上做梦就去学校抢那能腾跳飞飘的南瓜去了。
为支援三线建设,队里精壮男子抽走了大半。剩下的大多都是些老弱病残,以及妇女等辅助劳力。大队又抽调了一部分人进山开荒建药材场,队里能出工的劳力就更少了。为了不使队里的土地抛荒,队长一家一户地搜集劳力拼命地种,却不顾后面的锄草和追肥。从清明前就开始播种苞谷,直到小暑了还在往地里抛苞谷种。先前种的苞谷苗一簇一簇的火把拢,长的像高粱苗,后面还在没完没了地下种。结果,苞谷禾秆从草里挤出来,长有小指头粗,半人高。大半空秆不背“娃”。随后跟上来的禾秆没来得及抽天花就迎头一夜霜。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都戳队长的脊梁骨:“当了那么多年的干部,越干越堕落,成了草中的斑鸠,分不清春秋。”
这一年算是白忙活了。
转眼到了腊月。晚上记完工分,大家准备点火把回家时,会计宣布:领票!
大家都退回来站着,安静了。会计翻开花名册,说:“先莫急,坛子喂猪,一个一个地来!白德运,您儿子上了大学,户口转走了,您家只能按四口人算。布票,人均八尺,四八三丈二。棉票,二斤四两。糖票,户均一斤。煤油票每月四两,全年四斤八两。来,捺手印。肖明智,肖老大来了没?下一个......”
全队三十多户人家都点名了,尽管有几户没到场。到了最后,还没听见点余道民的名字。等人走得差不多了,他问会计:“有多余的没有?娃儿都快十岁了,还没穿过裤子呢。唉!他娘也该换条裤子了。”
会计:“这都是按人头分配的,一颗钉子靠一个眼眼儿,哪里还有多?——你们外来户没有造册报上去。”
余道民:“就算我一个人是外来的,可刚儿他娘却不是飞来之鸟,浪来之沙!娃们和他娘是有户口的。”这是余道民在万佛寺十多年来对别人说的口气最硬的话。
会计懒得搭理他,把花名册装进弹簧夹子里起身走了。
余道民也只有怏怏不乐地走了。
接着分过年粮。
这年,队里缺劳力。队长只种不注重管理,指挥生产失误,导致主产粮食——苞谷歉收。把公粮一交,来年籽种一留,储备粮再入库,轮到分给村民的粮食就少得可怜了。况且,大多是剩下的下脚料、扫场籽儿。工日挣得最多的,也才分得八九十斤毛粮。回家把霉烂、杂质筛选掉,又要折十好几斤。
分给余道民二十八斤苞谷,三十二斤黄豆。黄豆有不少是烂的,皴满裂纹,像肿涨的老鼠肾。
正好队里摔死了一头牛,余道民也分得六斤牛腔子骨。还有一抓啦牛下水,那是别人都嫌脏,丢弃不要了的。余道民是狗子吃牛屎,只要堆堆大就好。
总算在腊月里有几顿饱饭吃了。当然,每餐饭是少不了掺些野菜野草的。穷苦人的日子细水长流,粒粒粮食都得精打细算。六斤牛排骨,剔除了骨头,估计还有二斤肉。女人将它焯了水,用篾丝儿串起来,挂灶头熏干了,放着第二年青黄两不接时,可是救命的好东西。牛下水就不用收藏了,掺些黄豆和萝卜,炖了一锅汤,美的像猪八戒放量吃了一餐人参果。
穷人有穷讲究。越穷,忌讳也就越多。当然,这也是人心向好的一种精神寄托。还没交腊月的时候,女人就要求孩子们多说吉利话。譬如,要把“柴”说成“财”,把“油”说成“有”,下雪了,要说成“下银飘子了”,猪的舌头要说成“转(赚)头”。余道民一年四季不管柴火,正月初一早晨,女人是非得要他去屋后山梁上扛一捆“财”回来的。记得大麻儿小的时候,妈妈在灶屋里喊他拿几块柴,他找了半天没找着,回说:“妈耶,没有财了。”妈妈跑过去就掐他的嘴,嘴都掐出血了。骂他是不长记性的东西。后来,他长成大小伙子了,上了三线,又入伍当了兵,说话还要考虑半天,就是那时养成的习惯。当时介绍他入党的连长还以为他呆笨。
过年,妈妈煎着荞麦面饼子。面糊才贴锅起泡儿,刚儿就急不可待地跳着脚叫唤:“我要饼,我要饼!”
“啪!”一个巴掌打来。“我教你多少次了?说不能叫饼(病),不能叫饼(病),你偏叫。”
看来,女人特意叫余道民请卞老师写了“童言无忌”贴在墙壁上也不管用,余道民还是犯了小孩子的口忌。春天最忙的时候,余道民患了肿病。先是眼睑肿,他只顾忙活路,也没在意。过了几天,脸上、脚腿上,都肿了。满脸焦黄,动则喘气,双腿硬邦邦地走不动路。没几天就卧床不起了。
山里人患病,从来没听说过进医院去诊治,谁也没有这方面的意识。甚至还有人嘲笑城里人住医院是钱多得没处花了。尤其是万佛寺的人,一旦有个什么头疼脑热,感冒发烧,上朝阳崖烧炷香,求求菩萨保佑,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是很方便的事。
余道民病得越来越严重了,女人几次爬上朝阳崖给石菩萨磕头,并许愿说,菩萨保佑余道民的病灾退了,就在这里再搭一道天桥,以方便香客前来上供,烧香。石菩萨大概不在乎这些,对于女人的哀求无动于衷。
余道民的病仍然没有好转的迹象,似乎更有加重之势。有人说了个土单方:荨麻草和冬瓜皮煮合渣可以治肿病。
荨麻这种草倒是沟沟岔岔里到处都有。当地人把它叫火麻。叶梗上生满密麻麻的白色细绒毒刺。人的皮肤触及到它,立时起一片燎煎泡,开水烫过似的疼痛难忍。当年,卢沟桥事变之后,日本鬼子长驱直入,铁蹄踏遍了大半个中国。唯独不敢擅闯西南山区。据说,就是因为日本人在那山野外拉屎,随手抓这种草擦了屁股。倭寇想:山里的草都这么厉害,何况人乎!
不知这种怪草是不是真的能治水肿?反正死马权当活马医吧。
把黄豆泡发涨透,磨细,不过滤豆浆,掺以菜叶或野草,连渣煮熟,就是合渣。也是山里人最简便,最实惠的吃法。余道民要吃用荨麻叶煮合渣救命,女人就去找队长借黄豆。队长说:“我是个空架子呢,如今都是驻队干部掌权。你去跟他们商量看?黄豆,队里应该还有些。只是这冬瓜皮——”他挠挠后脑勺,苦着脸,摇摇头说,“瓜秧儿才拃把儿高呢,哪里就有瓜了?”
女人说实在找不着冬瓜皮就算了,黄豆是万万要借点儿的。就去找驻队干部。
驻队干部是个年轻娃娃,却生一脸恶相。他把白眼翻了几翻,劈头盖脸地训道:“给你们分的过年粮就吃完了?我不是每次开会都讲过,粮不够,瓜菜代吗?呃——,你不是说家里有病人吗?是患了好吃懒做的病吧?”
女人说:“还是去年腊月称的二十八斤苞谷,三十多斤黄豆,三个人吃了几个月,就作算当药吃,也吃完了唦!若不是有病人要点黄豆磨合渣煮药吃,谁给谁说好话呢?”
驻队干部冷笑道:“真正笑死人,从没听说过合渣还能治病!那白米细面不是更能治病了?给你们看病的郎中也肯定是个好吃鬼!——苞谷黄豆都能治病,全国各地还用得着开那么多医院,开那么多药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