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清志在河北呆不下去了,多亏了卞龙暗地里把他送回了万佛寺。
人,大多都看重职称,在城市社区抄电表的,被称作“电长”,抄水表的被称作“水长”;退耕还林后,农村村组配备有防火护林员,被人称作“防长”,虽与“国防部长”的缩简称呼极易混淆,但也大可不必钻牛角尖去分辨个子丑寅卯。卞虎把鄢清志安排在腾龙矿业公司万佛寺分公司管总务,实质职称也可称为“总管”,但工人都面称“鄢总”,也是跟人称“卞总”有本质区别的。所以,鄢总一再叮嘱工人,有他女婿以及他女婿的哥哥弟弟在场千万不可这么称呼。
由于外来务工人员(主要是来万佛寺下煤窑的)激增,根据社会治安管理工作需要,卞虎与吴书记、冷所长研究,决定在万佛寺镇组建一支维护社会稳定工作组。维稳组由镇信访办和腾龙公司共同抽调人员组成。维稳组成员统一着装。服装与公安警服颜色、款式基本相同。只是没有“警察”徽标。有点类似于物业管理门卫(保安)穿的服装。不管怎么说,职业服装非常重要。穿上职业服装就是比穿便服执行任务要方便得多,容易得多。讨论维稳组成员是否有必要穿职业服装,卞虎还想起一桩好笑的事:去年,他自驾车去河北。下了高速,遇上两个交警查车,说他的车牌照有问题,要罚两千元才能放行。卞虎猜想是碰上“六耳弥”了,故意把车横在路中间,造成近四十分钟的堵车,硬堵着两个假交警逃之夭夭了他才走。这件事对他触动很大。那两人凭什么牛?就是那身服装起了障眼法的作用。如果那两个傻货不狮子大开口,随便找个违规理由弄几百块钱,也许没有谁去疑心到他们的真假。可见,特殊服装的作用不可小觑。
维稳工作组尚未组建完毕,鄢清志就穿着这身制服上班了。果然,人们都用异样的眼神看他。不知是他弄误了,还是另有目的,他自称是护矿队的。护矿队和维稳工作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卞虎为照顾亲戚关系,照顾小红的感受,把岳丈安排在矿部多少管点儿事,本是一碗芝麻,添加一粒还是一碗,有他不多,无他不少。孟尝君平日养得鸡鸣狗盗,最终也没把孟府吃穷,反而在危难时刻还派上了用场。卞家这么大的产业,养几个闲人又算得了啥?姑妄养之,姑妄行之。
鄢清志觉得自己的责任重大,在河北的工作感受和工作经验告诉他,在矿部,他身兼多职。除了卞总,下来就是“鄢总”,也算得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他每天去洞口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碰见工人,再发表几点指导性意见。或者问“巷道掘进多深了?”“多久才能见煤?”“还能再快点吗?昨天卞总还在问我呢!”工人给他说了,他也只是“嗯,哦,噢,好,我一定找卞总商量。”其实,并非他特别要关心这些事,他是要在工人面前刷存在感。让工人明白他是这里的管理人员,而且不是一般的管理人员。有时,他还显得特别有担当:“怕啥?卞虎若问,你们就说是我决定的!”“啥了不起的事啊?你让卞虎来找我!”
行过这些例行公事之后,鄢清志一头扎在厨房里,说“桃花儿,还有这么早,你就要下班了哇?”
“就等你调整一下上班时间呢!”桃花儿说。“有些人眼睛瞎了,看不见我每天四五点钟就来捅炉子烧水煮饭。鄢总要能给我把上班时间调到中午就好了。”
“做这么多人的饭累不累?你一个人吃不消吧?”
“说不累吧,你又不是鳖蛋没长眼睛;说累吧,你又没权力再添加一个工人来帮我。问那个废话有啥用!”
“桃花儿,你好像我河北的那个情人。特别是嘴角儿太像了。她年龄也跟你差不多,可惜现在我没机会同她在一块儿了。”
“你家里有老婆,河北又有那么多的情人,没说让一个出来给你弟弟鄢清海?你看鄢清海多可怜:既无老婆又无情人,下煤窑苦几个钱还麻烦他嫂嫂保管。——别人打赤膊,你倒穿一身还放几套,自己的老婆空着,却舍近求远交情人!”
“你一说就不成话了,情人岂是转让的?”
“那有啥不可的?如今的人思想都很开放,自己的老婆都可以转让,还别说转让个把情人!”
鄢清志硬要扯上桃花儿像河北那个他所谓的情人,就是开洗衣店的那个老女人。
开始,出于礼貌,对于鄢清志的没话找话,桃花儿回答他一两句,而且含讽带刺。后来,她干脆装聋卖哑不理他。晚上,桃花儿和贺远春回家了,鄢清志也跟过去“再坐会儿”。可他一坐就是半夜。反正他白天也没啥事儿,有的是精力。但桃花儿很厌烦,她早晨要起得早。贺远春也要在同一时间起来陪送她。他们俩又不好下逐客令,鄢清志是故意装作不懂脸色。桃花儿只得把狗皮膏药往贺远春身上贴:“你陪客啦。我瞌睡得不行了,早晨四点要去上班。我先休息了。”起身进卧室,又回过头催贺远春,“你也早点睡啊?”故意把门关得很响。
一个太有优越感的人,总是习惯于对别人颐指气使而自己还浑然不觉。在矿部,鄢清志掏出烟来,自己抽一支,把香烟盒子递给贺远春。贺远春礼恭毕敬接过,伸指头去烟盒里抠,空的!鄢清志意思是让贺远春给他把空烟壳儿丢垃圾桶。贺远春还误以为鄢清志在给他让烟。贺远春脸臊得通红,他把空烟盒子塞回鄢清志怀里,掏出自己的烟,给在坐的每人上一支。这样,总算把尴尬遮盖住了,却未能遮盖住心里那层阴影。贺远春逐渐对他敬而远之。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旦出现了裂痕,如不及时修复,就像矿工身上穿的破窑衣,只能越穿越破,裂缝越撕越开。
鄢清志开始对贺远春看不顺眼,对桃花儿做的饭菜越来越挑剔。说桃花儿菜洗的不干净,饭蒸的不软糯,炒菜只舍得放盐,却舍不得放油。给伙房里买的油,没多久又没了,厨房耗费太大。
开始,桃花儿从矿部到家里,从家里到矿部,随随便便,毫无顾忌。直到鄢清志最近把桃花盯得很死,最后公然怀疑起伙房里的油米来,桃花儿才明白:怪不得前天卞虎到他家里去的。原来,他也中了阴风啊!
如果说,桃花儿烧饭水平不高,厨艺还有待改进,桃花儿还可以接受。但要怀疑她的清白,她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滴水崖巷道,掘进了两个多月,终于见煤了。卞虎开着他的小车送去了两箱西凤酒,十扎啤酒,还专门进县城买了一只羊胯子。
滴水崖打出了煤是天大的好事,卞虎破天荒给工人放了半天带薪假。也就是说,工人下午休息、吃饭、喝酒,卞总都给他们算了工资的。这样的好事,矿工一辈子也难遇上一次。一是对矿老板鸿运当头的庆贺,二是借此机会犒赏矿工,对他们的积极性也是很好的激励。
依据当地传统吃法,桃花儿回到自己家里拔了一背篓白萝卜,一把芫荽,抓了半斤干辣椒,还有大蒜生姜,并自己掏钱在符步仁诊所戥了一些当归、白芷、花椒、桂皮、大茴、草果等。将羊肉和萝卜炖在一起,让工人当饭吃。她只煮了很少一点米饭,工人可以根据自己需要取食。
桃花儿拿出自家的东西调剂工人伙食,工人当然不知道。淳朴的山里人做事不是故意给人看的。一个人平时穿了一尘不染的干净衣服往往不被人去注意,如果有人背地里给她身上泼了赃,别人看到的,当然都是格外显眼的污渍。对于一个人的好处,往往是极易被人忽视的。
桃花儿用两口大钢精锅把羊肉萝卜煨在煤炉子上,招呼一声,大家都围在两张并在一起的桌子周围。桌上放了几盘切碎的芫荽、辣椒、葱姜蒜末儿。她按人数取了碗筷放在每个人的面前。指着慢火滚开的羊肉说:“自己随便吃,随便舀。要吃米饭也有。反正要把两锅羊肉萝卜吃完。不然,剩的下次就不好处理了,弄的到处都是膻味。”
鄢清志:“你是掌勺师傅,你不舀出来,我们怎么吃?”
桃花儿说:“你晓得我给儿子断奶是咋断掉的吧?我把奶嘴子上浓浓地抹一些黑锅墨灰!——等着,我吃饱了就来喂你。”
所有人都为桃花儿捏了一把汗,因为卞虎也坐在那儿。桃花儿的便宜占的太大了。
鄢清志吃了哑巴亏,也不好发作。脸红了一阵,拿起碗,先给卞虎盛了一碗羊肉,随后给自己舀了一碗,其他人鱼贯而行,各自盛满了碗,依次归坐。
卞虎说:“别忙,再取一摞碗来。”
桃花儿又拿来了碗,抱在怀里分发到每个人的面前,鄢清志扯开了纸箱,把西凤酒一瓶一瓶拿出来放在桌上。贺远春也起身去把啤酒一扎一扎拎来放在椅凳背后。
卞虎示意鄢清志给每个人碗里斟了辣酒。贺远春说他是床底下的夜壶,不是盛酒的容器,只能勉强喝半瓶啤酒。桃花儿是啥酒都不沾。卞虎说:“我就估计有人不沾酒的,所以,顺便买了一提红牛,放车上忘了拿了。”他把车钥匙从裤带上取下来递给鄢清志:“在后备箱里,一共五提。你取一提来。还有四提,明天给各矿点分送去。”
鄢清志拿进红牛拆了封,取出两听递给桃花儿。桃花儿说:“老板儿这么细心操心,我们不喝心里就先醉了!”
卞虎举起酒碗,说:“滴水崖巷道自开工以来,弟兄们在这里辛辛苦苦干了七八十天,今天,终于出煤了。这是大家的功劳。我大部分时间没在这儿,在生活上,对弟兄们关心不够,我应该向弟兄们检讨。近段时间,尽管还有很多不理想的地方:管理松散,弟兄们有些消极情绪,这个责任主要在我。但总的来说,弟兄们都努力了,成绩是主要的,功不可没!为向大家表示歉意,同时也向大家表示敬意。我先敬弟兄们一杯。来,请——”
“咕噜”地喝酒声,“呼噜噜”喝羊肉汤声,还有羊骨头被抛到桌面上的声音以及相互小声说笑声......
听话听音。贺远春分明听清了卞虎对他的工作并不满意。
贺远春说:“今天,首先要感谢卞总犒劳我们。我正好借此机会同大家交换一下意见。作为一个普通打工者,蒙卞总的信任,在不影响自己本职工作的情况下,我顺带做了一些安全防范工作。特别值得庆幸的是:从开工到现在,没有出过工伤事故。一是卞总福星高照,工人托了贵人的福;二是工人自觉加强了安全意识,这是值得肯定的。但与矿业生产安全要求还相差甚远。主要是我的管理水平有限,对矿业生产管理还缺乏经验。德薄能鲜,威望不高。往后,和大家一道学习,进一步加强安全意识和提高管理水平。也希望我们所有矿工都自觉把安全放在第一位,做到‘三不伤害’。有的人在工作面上干活累了,就把安全帽取下放在一边;炮工放炮过后,炮烟未清就去排险;更有人懒动手脚,怕麻烦,打炮眼不拉水管,搞得乌烟瘴气,被尘烟熏得鼻子眼睛都分不清,这是对自己不负责任。等发现自己得了职业病,失悔都晚了。”
大家停止了吃肉、喝酒,烟雾在寂静中缭绕。不知不觉中,外面的太阳早已坠落,夜幕把山山岭岭笼罩得严严实实......
鄢清志:“照你这么说,这也怕,那也怕,人都藏在真空箱里最保险,都不要出来打工了。工人注意安全,的确重要,我认为这不是我们的主要任务,井下自有负责的人。我们首先要把自己的事管好!”
贺远春:“我开始就说了,我对开矿不在行,缺乏经验。既然鄢总把话说到这儿了,就请你说具体点,我到底是个笨人,听不明白哑谜话!更分不清哪些事是属于我‘自己’的,哪些事又是‘别人’的。”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鄢清志斜眼望了一下桃花儿,因为桃花儿不喝酒,她便端了一碗羊肉坐在一边吃。“既然卞总信任我们,把啥都交给我们,又没派任何人监督我们,我们就更应该自觉,就有责任管理好矿上的每一样东西,不能让它出现任何漏洞......”
桃花儿明白鄢清志对她心生了怨恨。见他近段时间总是鬼鬼祟祟的。他这番话,明显是借机报复,找她的茬儿。这是无中生有的诬陷!
桃花儿腾身站起,用筷子指着鄢清志说:“老鄢,你把话说清楚点好不好?矿上哪样东西有漏洞?”
鄢清志:“我只是给大家提个醒,请大伙儿都注意些,怎么啦?你们住的离工地这么近,天天早出晚归,我为了给你们撇清瓜田李下的嫌疑,你把我一番好意反当作驴肝肺!——你没放屁,脸红什么?”
“咣啷”一声响,桃花儿将一碗羊肉连碗摔在鄢清志跟前,碗被摔得粉碎。桃花儿愤怒已极,胸脯一鼓一息,,嘴里喘着粗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站定了片刻,转过身去,飞起一脚,把另一锅还没动勺的羊肉萝卜踢翻在地。肉汤泼湿了鄢清志的鞋,溅脏了他的裤管儿。
所有人的眼睛齐刷刷望着桃花儿。屋里哑静无声。
卞虎旋转着手里袅袅飘烟的香烟。
桃花儿涨红的脸逐渐转成青灰色,调匀了气息,手指鄢清志:
“老鄢,我也告诉你:老娘行得稳,坐得正。手臂上能跑马,拳头上能站人。小指头伸出来比人家腰杆还粗!就凭你,哼!——还想捏老娘的软柿子?你打错了算盘!你说我不该住的距工地太近?那好,老娘现在就请你把工地挪开,给我搬远些!这山是我的承包山,这地是我的承包地,贺家人老几代都住在这儿,倒由你河水里飘来的浪渣来排挤我?癞蛤蟆打哈欠,口气大!你狗仗人势的东西还想撵我走?包括卞老板都不行!——怕只有我才有撵人起身的资格。卞老板,你自己说,看是不是?我的承包地并没转让,不过是临时借给你占用而已。别的且不说,就凭你们打出来的渣石和煤块儿,我不让你们从我承包地里过,你买飞机都运不出去!你连你身边的疯狗都管束不住,黄瓜还没结蒂儿就想当棒槌使?整天勾心斗角,惹事生非,飞扬跋扈,哪有办大事的气象!老贺,我们走!明天把洞口儿给封了,不让他们在我家门口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