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注:前第三十六章、第五十五章、第七十四、七十五、七十六章被屏蔽,导致读者对后文的故事发展感到莫名其妙!作者深感歉意,敬请诸君见谅。]

一个人在外打工,凡事除了谨言慎行,还要忍得下气装孙子,要不怕吃亏。“你知道包工头儿为啥平时都不肯给工人支零花钱吗?工头儿手里并不是没有钱。他把钱控制在手里,就等于控制了穿在牛鼻子上的鼻桊儿。你看,有些即便是有良心的包工头儿,给你发了工资,他也不可能给你把账结清,总要留一个大尾巴,目的就是便于掌控你服服帖帖听任他摆布。”

贺远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只要凭良心干活,老板儿总会把工钱给我结清的。”黄二冲宽慰他道:“你是跟我一块儿的,莫怕,我带来的人,老蒋不会随便欺负。”贺远冬从内心也的确把他视为靠山。贺远冬能够做到的,也只有比别人多出些力气。力气是农民工唯一的资本。如果农民工生病或者老了,一旦失去了这唯一资本,那是不敢想象的。只要身体部件完好无损且还没有完全老化,能吃能喝,劳累一天,浑身似散了架也不要紧。晚上睡一觉,第二天早上活动一下僵痛的四肢和腰肌,浑身又有了力量。就像夏天贫瘠田地里的苞谷,白天被毒辣辣的太阳烤干了水分,一株株卷曲着尖瘦和枯黄的长叶子。待到晚上吸一夜露潮,它又在晨风中摇曳着娇弱的舒展开来,贺远冬把砖和砂浆都送到瓦工跟前,备的足足的,他接过瓦工的灰刀,砌几块砖,让瓦工歇下抽支烟。

贺远冬羡慕瓦工工资高,干一天顶他做两天小工。他也要学这门手艺,将来也做个能多挣点钱的瓦工。吃了中午饭,太阳烧烤得工地上闪着火焰。人家都在宿舍磨磨蹭蹭想睡几分钟午觉,贺远冬把自己的饭盒随便洗洗,急忙淘好晚饭米,就去工地学砌墙去了。可是,他的这一行为却犯了众怒。因为他挤兑了别人。工友们再联想到前天晚上的事,都认定贺远冬是个讨好卖乖、阿谀逢迎的卑鄙小人。前天吃晚饭的时候,老蒋问模工:“你们那块儿模板都支好了没?晚上要加班浇混凝土。”模工都异口同音地回答:“还没呢。”工头儿说:“还是你们几个去吧。赶快弄好,可别误了浇混凝土的大事。”贺远冬正在水龙头上淘明天的早餐米,他一嘴接过话说:“不是只有两个扣紧没紧螺母了么?去一个人五分钟就......”另一个模工师傅抢白道:“你眼怕是瞎了吧?看不见东边还有那么多没来得及拾落?”另一个说:“他逞能,下次把这活安排给他一个人干!——狗屁不懂,还喜欢啄木鸟披蓑衣,嘴尖毛长。”就是因为他老实,不明白这是几个模工故意留下活尾巴来赚轻松加班的。他无意之中当着工头的面戳穿了模工的小聪明,所以遭到其他工人群起而攻之。幸亏工头没注意,或者老蒋早知了模工的小儿科却故意装憨。他如果把模工班的工作算得太精了,浇混凝土时万一跑了模,麻烦就大了。

“还是你们几个人,去吧。注意再检查一遍所有的扣紧螺丝啥的,万一跑模了,你们是赔不起的。”几个模工拿着榔头和扳手,抽着烟,吹着口哨,慢荡慢荡往工地走去。

其他工人开始讨厌贺远冬,都认为他以牺牲别人的利益来讨好工头儿。说他“跟啥人,学啥人,跟了和尚学念经,跟了道士学跳神。黄二冲带的徒弟啥本事没有,首先就学会了二冲冲。”

有人在下班路上拦住他,讥讽说:“好好干哦,等把黄二冲升上领班了,就会把你提升到‘二冲’宝座上来。”

另一人接口道:“做他的黄粱美梦罢!人家黄二冲有一身蛮力气,他拿什么冲?二十四小时不歇息地干,也冲不上天!顶多挣几顶黄二冲赏他的高帽子,连个大工都混不上。”

“若把身体冲垮了,几顶不值钱的高帽子能抵医药费么?”

“不要紧,听说过劳死,法院可以判工头儿赔他一笔卖命钱的。”

“那他就等着挣这笔钱吧。说不定真到了那时候,工头令几个人拖死狗一样拖去野外一抛,找谁去!他累死了,就算碰上了有良心的包工头儿赔他几个卖命钱,家里婆娘还不是带了钱去陪别的男人睡?”

工友七嘴八舌,冷嘲热讽,贺远冬都不在乎。他要的是工头儿对他劳动表现的认可。别的工人是因为没有他所遭遇过的经历,无法体会到他哪怕是做小工的弥足珍贵的机会。他的这份工作来之不易。他遇上黄二冲,简直算得上是一种幸运,是落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对于简单的砌墙,贺远冬在家就会。只是码墙角时手脚要慢些。线坠在他的手里老是摇摆不定。砌头几块砖还可以,越往上就开始凸嘴缩头。做了拆,拆了做,心里越发烦躁不安了。那是他跟在肖明智后面给村里人建猪栏,人家要求不高。他如今出门在外,希望自己能做个大工,多挣点钱把被人骗钱的损失多少填补一些,回家也好有个遮手。他省吃俭用,早餐舍不得吃方便面。别人吃早餐,他假装洗手脸,偷偷喝几口自来水当点心。刚开始,他对自来水里的漂白粉味很敏感,含一口水嗽口就想呕。在万佛寺吃的是山泉水,人老几代,从没听说饮用水里还要加那些满是三六粉味的漂白粉。万佛寺人的牙齿都是黑的或是黄褐色,怕都是饮水里没有加这东西漂白的缘故吧?喝了半个月加了漂白粉的水,贺远冬适应了,但他的牙仍然还是黑的。同别人一起上街,人家都买冰红茶喝,贺远冬不知道这淡褐色的水是啥滋味,几次想买一瓶尝尝,却一直下不了决心。他舍不得花一块钱坐公交车,能走路时,尽量多走几步。地摊儿上的劳保服装论斤卖,他也只站在旁边看一会,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开。平时也不买洗衣粉,见别人洗衣服,他拿着空塑胶盆儿站在一边儿讨人家的二茬水用。黄二冲刚把他带到工地来的时候,身上原有的三十几块钱他一直藏在贴身内裤里,趁上厕所时,隔几天掏出来数一遍,始终没有增多,也始终没有减少。他在垃圾桶里见一双袜子好端端的没有窟窿眼儿,洗了一下,穿在脚上。没几天,脚丫子起了一片红疹子,奇痒难忍,抓破了渗黏稠黄水。他用工地上放基线的干石灰粉撒敷患处,结果溃疡面扩大了,弄得整个脚背肿成了乌红色的发酵馍。黄二冲知道了,把他骂了一顿。又领他找到老蒋,令他把肿脚露给老蒋看,老蒋才给他支了一百块钱。二冲逼他上医院,他在大街上遇上一家大药房,买了一支三九皮炎平,涂了几次才见好些。黄二冲把他那双便宜得来的袜子塞伙房灶洞里烧了,又逼他买了一双新的。

包工头儿老蒋的侄儿媳妇因忙着在工地督工,误了做饭时间,洗菜时不免毛手毛脚,把菜放水里冲一冲,几刀切成长段就下锅了。一个工人吃晚饭时,发现青菜中卷裹一条大毛虫。那个工人把虫子亮在菜面上转来转去让工友们看,工人都感到一阵恶心,自己碗里的饭菜都吃不下喉了。

那个工人又把虫子夹到包工头儿老蒋碗里,说:“这是伙房烧饭师傅特意给领导熬的冬虫夏草,壮阳的。吃了这东西比吃伟哥还厉害!烧饭师傅不小心误舀我碗里了。我与老婆分别两个月了,本来就‘阳’得没地方消硬,哪还敢消受这个?还是还给包工头儿吃,补好了,晚上加班有劲些。”

老蒋瞪了那工人一眼:“这有啥大惊小怪的?人家云南人还专门用虫子做宴席呢!”说着,起身把碗里的饭菜倒污水渠里了。他的侄媳躲在暗处,咬牙切齿,恨不能舀瓢开水泼那工人一颈脖子。

工头儿老蒋的侄儿媳妇一个人住的是活动板房。那间活动板房既是工人的生活仓库,又是烧饭师傅的卧室。老蒋每天晚上都要在侄媳房里呆上半夜。有好事的工人在工地上捡到施工员标注基准点时丢弃的喷漆瓶儿,在活动板房上喷着“炮房”两个大字。红漆喷在蓝色彩钢瓦上特别刺眼。“炮房”两字下面,用记号笔画了一堆火,火旁一只乌龟。歪歪扭扭一行字:“王八扒灰,小心烧伤爪子。”老蒋的侄媳不识字,来来回回千百趟,竟不识那上面含沙射影的话。

自从工人在菜里吃出了虫子,当地工人借故抢收庄稼,都纷纷请假回去了。老蒋的侄儿也来过两次,见他叔叔没几个工人了,便把他老婆接去了上海。工地就只剩下黄二冲、老骆和贺远冬,连工头儿老蒋在内,一共四个人。项目部心急火燎催工程,老蒋唯一的办法就是无限度延长他们几个人的劳动时间。

早晨天没亮,老蒋就叫工人起床。老骆说起床太早买不上早点吃,没法干活。老蒋只得将就工人,舀半碗米倒进电饭锅里熬稀饭,米在水里还没裂腰子,就催喊:“老黄,老骆,饭都给你们煮好了,该没话说了吧?”老骆摸索着起来一看:“算了,算了,咱不占你这便宜,还是自个买着吃罢!你这稀饭都能照见人影子,喝了光撒尿,那还有工夫干活?”他摇摇头又躺床上睡去。老蒋说:“我把你当爷呢,等回家了我好好儿孝敬你!姓贺的,你也磨磨蹭蹭想个啥待遇?”

中午一点多了,老蒋也不说让工人回工棚吃午饭(没人回去烧,根本就没饭可吃)。天黑了,老蒋照电筒让工人干活。他侄媳走了,他要提前回工棚烧饭,但又不放心那三个人,怕他们趁他不在时偷懒。因此,时间越拖越晚。实在挨不过去了,他叮嘱黄二冲把另两人看紧些。老骆有些情绪,问老蒋:“啥时候了?”老蒋装没听见。老蒋一走,二冲招呼这两人坐地休息。他也开始牢骚起来:“是牛马,也不是这么累法呢!”老骆道:“再厉害的人还是怕磨哈?这几天你也冲不起来了?”二冲笑道:“我若继续冲,再把你们两个顶逼跑了,老蒋就成孤家寡人了。”晚上,黄二冲对老蒋说:“贺远冬做事踏实,人也聪明,他在老家曾砌过墙。我看他码砖还行。我一个人又忙不过来,砌到墙这头,墙那头连个帮忙挂线的人都没有!在脚手架上来回跑,反耽搁工夫。不如让贺远冬也做大工吧!工钱少给他五块十块都行。”

老蒋说:“外地人奸猾得狠呢,你可别把他当老实人!有人在的时候,他拼命卖力做给别人看;背过人的眼睛,照样偷懒。你可以叫他帮你搭下手,工钱还只能是小工的档次。”

“这怕不合适吧?人家虽然是外地人,你让人家干大工的活却拿小工的钱,换了你,愿意吗?你看看,就这么三个人了......”

“谁知道他会干不会干?要真干的不错,我会给他加钱的。”不知是应付二冲呢还是习惯把账算得绝对精细,老蒋看似松口,实则回答得进退自如。

在工地上,二冲问贺远冬:“你到底会不会砌墙?”

贺远冬勾着头沉思,没有马上回答。黄二冲以为他开始担心做不好,有些胆怯。便鼓励他:“能砌就砌,怕啥?开始可以慢慢来,工多艺熟,自然就游刃有余了。跟着我干,慢点,没人敢说你。”

贺远冬扬起头,望着二冲说:“你很讲义气,很够朋友,是我半辈子遇到的第一个好人。我不知道将来怎样报答你!你就别在工头那里提我了罢!”

黄二冲:“咋啦?你不是巴不得要做大工吗?现在有机会了,你练练手也好嘛!”

贺远冬觉得委屈,说:“你们昨晚上的谈话我都听见了。老板对外地人始终有偏见,我知道,差不多大多数包工头都爱从门缝里看人,哪有不把人看扁(贬)的?”

“外地人咋啦?”黄二冲指着前方,“这楼房是外地人建的,这高速路是外地人修的,就是这排污工程,少了外地人,又有几个当地人愿意干这又脏又累的活?没有外地人,这满街的饭馆子都开不下去!外地人也是人,一样是凭技术和力气挣钱!我们省的省高官还是外地人呢!欺负外地人算啥本事?能够吸引外地人和留住外地人才是本事!你也不要怄气,将就着干。把工钱结到手了,换个地方干。有力气,有技术,走到哪里都能挣钱!”

贺远冬:“我倒无所谓。东方不亮西方亮。毕竟还有像你这样的好心人。我是怕老蒋会责怪你。说你胳膊膀子往外拐,向灯不向火。你们到底是老乡。”

“什么老香老臭?老蒋这个人想一口吞个胖子。所有的活最好一个人一天给他干完。村里人谁不知道他的禀性?他在当地根本就叫不动人!原先的十几个人还是他侄子叫来的,本想带去上海,结果,被他老婆连哄带骗,连同她自己,都弄到老蒋工地上来了。这个女人的目的很清楚,就是想蘸她叔公几个钱。”

“老蒋没家吗?”

“他老婆前年患乳腺癌死了,两个孩子还在上小学。”二冲说,“老蒋第一次出来包工程,缺少经验,不懂得善待工人。他哥哥是退休教师,大半辈子没干过体力活。人家也不缺钱花,来工地给他撑场子,还不到半天时间,手就磨了几个大血泡。他嫌人家干活太斯文,当着其他工人的面数落他哥一地的不是,气得六十多岁的老人当天晚上搭末班车回了家。说句良心话,我也不想干了。干快了,工人嫉恨,说我是二冲,把别人挤兑了;干慢点儿,老蒋不高兴,经常怪我没把其他工人催逼紧些。我既不是领班,他也没给我加一分钱的报酬,我干吗要去催逼别人?其实,我在老蒋跟前是吃亏不落好。!”

“快干活吧,老板来了。”贺远冬一边提醒二冲和老骆,一边自己起身去提沙灰。

“来了咋的?你没看都几点了?”黄二冲嘴虽这么说,手里还是抓起了砖刀。只有老骆一手抓住钢管架,另一只手撑住额头喊头晕,说闭住眼睛还天旋地转,说他站立不住,快要死了。老蒋走过来说:“别装了,再坚持一会儿就吃饭。”又对黄二冲说,“给那个外地人说,叫他暂不忙打灰了,赶快把已经打好的灰用完,下午支沉井模板,混凝土泵车马上就要过来浇混凝土。”老骆喊:“小贺,挖个坑把剩下的砂浆埋起来!清理家伙,回去吃饭!我都饿的快落气了,还说鸡娃子人情话!我还不晓得‘不忙打灰了’!”他开始收拾工具走人。

正说着,项目部郭经理急匆匆走来,一脸不高兴地扫了一眼这几个工人,问老蒋:“你的人呢?就这么几个人能干活?”

老蒋忙陪着笑脸:“几天就来,几天就来了。用当地人就这点不好,家里有事就往回跑,也不管工程紧不紧!”

“好了好了,别给我找客观原因了。我的工程是有进度计划的。你若误了我的工期,休怪我言之不预!三天以后,你上不齐二十个人就别干了。”郭经理说。

老蒋笑道:“我们正在加班加点赶工程呢!保证不会误你的工程进度。”

“好意思了,还在捏住鼻子哄眼睛。就凭你这两个人‘加班加点’?他们是钢铁浇铸的机器人吗?——那好,”郭经理手一指,“再过两小时,浇这口井的沉降壁,二十六方混凝土!我马上调泵车过来。可你到现在钢模一块都还没立哟!若误了我的事,你是要承担责任的,明白吗?啊?”

老蒋点头哈腰地应道:“我正在安排呢。我们这就去,这就去!——老黄,还有几桶灰?把那个外地人催紧些。”

黄二冲:“把人家催得再紧,我忙不过来还不是一样?——快了,再有两小时就完了。”

“还两小时?你没听郭经理给我限定的浇混凝土时间吗?十分钟!十分钟必须开始立模。老骆,跑快些回工棚把榔头和扳手都给我拿来!”

“我饿的站都站不稳了,还拿个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