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仕陟如凯旋归家的英雄,人还没到门口,就高声大叫:“快烧盆热水我泡泡脚,看,差点把人给累死了!”
老婆见了,也兴奋不已:“怎么一出去就弄了这许多东西回来?”
文仕陟一脸得意:“反正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是我凭本事挣的。快去烧火,先煮一锅挂面让娃儿们吃!”
“平时咋没见你有啥本事嘛!除了哼唱几句野葛藤戏文,也没见值几个钱呀?”
“那是没到值钱的时候。你没听说,‘婊子的屄,戏子的嘴’吗?有朝一日时运转,我就要靠这张嘴来养活你们呢!”
文仕陟请舅子一家过年去他家吃腊肉,舅妹子也听得出来那是干绷面子的硬气话。可吴碧玉从小就有些刁钻,尤其是在文仕陟跟前,更是不按游戏规则出牌。人家唱空城计,她偏要挤进城去看个究竟。为了让说大话的文仕陟出洋相,正月初二,她不仅鼓动鄢清志带了孩子一同去给文姑爷拜年,还令小叔鄢清海给姐夫拎了一小塑料壶自酿的拐枣酒,歪嘴壶儿正好安了个歪把儿,文仕陟别样都有了,美中不足的,就是缺了这样东西:酒!
文仕陟当时只顾把话说出去解解气,并没把它当回事。既然亲戚来了,就要好好招待。他把女人叫到灶房里吩咐:“你娘家人轻易难得走动一回。这大过年的,你得放舍得些。一块腊肉不够,就煮两块。一升白米不够,也再添些。寒天冷冻的,吃不完的剩饭剩菜也放不坏。上午,先给他们每人下碗鸡蛋挂面,让他们先打个底垫。也显得我们样样都拿得出来!总之让大人孩子都吃好喝足。我们不能丢了面子。”
女人虽然觉得有些心疼,既然男人吩咐安排了,只得照办。“东西是你弄回来的,吃没了,你又出门弄去。可不许客人前脚还没出门,你就过嘴说我娘家人来把我们吃穷的。我这撑灶门的,你拿回啥,我煮啥。”
“你手脚放麻利些,不要让人家以为我们拿不出待客之物。”
这果然是一顿丰盛的年饭!吴碧玉筹办了好久,过年才蒸了三升玉米干饭。文姑爷家不仅蒸的白米干饭,煮的鸡蛋挂面,还有大碗蒸肉,鸡蛋卷子。喝的酒倒是鄢清志很熟悉的味道。但却丝毫不影响文家待客的气派!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自此以后,吴碧玉彻底改变了对待文仕陟的态度,再也不敢小瞧他了。以致后来在万佛寺林场,也得到了文姑爷的许多照顾。
晒出这么些陈谷子烂芝麻,早已令人生厌了。转眼二十多年了,文仕陟认的干儿子——尽管白进财本人不承认自己曾有这么个野葛藤干爹,如今已当了村干部。鄢清志和吴碧玉的儿子没有养成,夭折了。后来又生了个女儿,叫小红,背地里人都说小红是鄢清海的,也有人说是文仕陟的,到底是谁的,要问杨二嫂本人看弄不弄得清楚,谁又去核实这于己不相干的事呢!
又过年了。村民依旧不忘要上朝阳崖给石菩萨烧香敬供。企求石菩萨能够赐给他们一些福禄。可这些石菩萨总是沉默不语,还不如那些手里多少有点儿权力资源的人,他们在你家里吃肉喝酒时与你称兄道弟,胸脯拍的啪啪响:“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赴汤蹈火算我的。”吃饱喝足了,一抹嘴,两只眼睛朝上翻,谁也不认识你是谁!这些石菩萨也仍然是一副石心石肠。对于山民苦守穷庐的困境,始终是冷眼旁观,漠不关心。弱肉强食,是神灵默认的自然法则。一个跛子向菩萨求公平,还不如自己寻拐棍。
村民盼了一年到头,就盼着人人能换一身新衣服。有好吃的,也都留在过年吃;有好喝的,留着过年喝。孩子们更是盼着这几天放爆竹。大人燃放过的爆竹灰渣里也被他们翻刨三天,寻找里面没被引燃的散落爆竹。他们寻得几枚,冷不防燃放一响,“砰”地一声,便招来大人的骂:“刚换的新衣,要烧了眼子,看你走亲戚怎么穿!”几个孩子则一阵风跑了。换个地方,又是“砰”地一声,在一股青烟中,无所顾忌地欢笑声就渲染了料峭的早春。
正月过了好几天了,爆竹声还在不时从山坳里土墙石板屋前地坝上响彻云霄,惊得山雀子四处乱飞。说明哪家的亲戚还在拜年。正是那户人家由衰微转向兴盛的证明:不是儿子大了出外挣了钱,结交了不少朋友,就是女儿成人了,在外找了称心如意的男友来给准岳丈准岳母拜年,自然少不了要放爆竹。风风光光地给这家大人光鲜了脸面。待客的席面也特别丰盛:腊肉、猪脚、香菇、木耳、土鸡、干春芽、豆腐干等。土豆蒸南瓜是外边进来的人最新奇的吃食。至于核桃、板栗,燕麦糠中储藏的野杨桃属于这里的出山之物,在万佛寺人看来都是平常的东西,外地人却偏稀罕。
这是一个难得的晴天。年前,从腊月十几里就开始下雪,到年后的正月初四,总共只有四五天晴天。从来也没遇见过这么大的冰冻。卞家水井是从来没结冰的,周围都积雪了,这口井里还冒着雾一般的气。现在却结了冰。院子里的积雪,没有刚刚飘下来时那么蓬松,絮一般地轻软。如今是白砂糖吸潮后凝结成一片整体的硬块儿。茅厕一角的玉米皮上,狗把头夹在后胯间酣睡。早晨太阳的到来,对于无所事事的狗们来说,只是给它们增添了舒服感。
人的命运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怪物。万明富的妹妹万明香本来与余少刚是很般配的一对儿。余少刚年轻有为,对人诚实稳重,万明香在林场初次见到他,就暗许芳心了。余少刚也觉得万明香贤淑,是个勤耙苦做操持家务的一把好手。自那天晚上两人有了肌肤之触,万明香对少刚就有了万分的期盼。少刚参军入伍后,两人每月都有书信来往。后来,少刚所在部队开往地震灾区之后,书信就越来越少了。以至后来万明香把信寄出后,天天望穿秋水盼邮递员。有时自己跑邮电所去问,却一直没有少刚的只字片言。万明香推测,少刚吃了国家粮,感到自己前程远大,变心了,有意要疏远她,甩掉她。万明香也是一个心性孤傲的人,骨子里从来就没有低三下四巴结人的卑贱因子。从而把对少刚刻骨铭心的爱逐渐转变成对他刻骨铭心的幽怨了。
归根结蒂,还是一个“穷”字对万佛寺的人纠缠不清。“穷”令人气不顺,心生烦恼;“穷”使人变得懒惰;“穷”还使人失去坚韧,变得脆弱;“穷”更使人志短,颓废。万明香的父亲万兴隆贪图肖家不欠外债,还有三间瓦房。老大肖明智分家出来也没要这些家当,两个老的又都过逝了。将女儿嫁给肖明勇,将来不操心住房。肖家请了白书记的父亲白德运去说媒。白德运身随子贵,在万佛寺也算得一个德高望重之人。所谓强媒硬保,没有不成的。加之万明香只顾赌气,当时也没对婚后的长远岁月做细致的考虑就答应了。肖明勇怕夜长梦多,就粘住白德运接二赶三去万家催。从提媒到结婚总共不过才两个多月时间。
先还以为肖明勇是个有上进心的青年,万明香嫁过去之后,谁知他却是个不争气的烧料子货。嗜酒如命,每每喝醉了,不是不醒人事,就是借酒撒疯,对女人孩子拳打脚踢,左右邻舍都不敢去劝架。每次遭到暴风雨袭击摧残之后,万明香就哭鼻子抹脸往娘家跑。
回娘家原为赌气,实指望住几天,肖明勇要来接她回去,也好给自己在精神上多少获些胜利的满足。谁知肖明勇除了对酒情有独钟外,纯属一个冷血动物。甚至对万明香持有她不多无她不少的消极态度。对于万明香的出走,肖明勇却无动于衷。
回到娘家,万明香一连好几天不见肖明勇有什么动静,又放心不下孩子,还有自己喂养的猪儿以及鸡鸭猫狗。只得放低姿态自己回来。这样一来,反又惹起肖明勇的嘲弄:“你还是回娘家好,娘家天天把你当上宾待。”万明香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只有摔盘子打碗,把气撒在灶橱物器上。肖明勇见了,又是一顿暴打。万明香走投无路,还只有哭天嚎地回娘家。如此反复,来回奔波,婆家是鸡犬不宁,娘家跟着怄了不少闲气。万兴隆常常恼恨女儿回来啥事不干,反赔她许多白食。心中不顺,把气出在无辜的牲口身上。有事无事,张口就骂拴在院子里的那头驴:“啥事不干,光想吃现成的。你咋不发瘟死掉啊!”
万明香在家不敢顶撞酒鬼,回娘家了,还不是希望娘家人帮她出口气?不想自己的亲老子还这般对待她,更使得她气恨交加:“你是在骂谁呢?成天指桑骂槐,比鸡骂狗,你以为我听不懂?我在那边遭人欺侮,你做老子的不说给我出气,反还嫌我不该回来!当初不是你收了人家几把烂烟叶子,把我答应了人家,害得我成这个样子,还不许我回来清净几天?”
她老子毫不示弱:“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你整天哭丧着脸呆在娘家,横草不捡,直草不拈,还让不让我们过生活?母狗不摇尾。公狗不上背。你嫁人,我只是同意,难道你跟人家上床是我按上去的?”
万明香气急了,一边哭,一边手指着父亲,嘴里说不出话来。
按常理,这样的家庭根本就维持不下去。但万明香生性懦弱,凡事优柔寡断,缺少干脆果断的阳刚之气。秉承乡村千百年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棒槌抱着走”的女人认命观念。夫妻之间,打打闹闹,下床打架,上床交媾,终究还是在一口锅里搅勺子。她给肖明勇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肖明勇嗜酒如命的脾性是没法改了,只是对万明香要稍微好些。在没喝酒的时候,见万明香忧愁苦恼,也晓得问一声“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的话,便叫万明香很感动。想到自家男人到底还是比她亲老子更体贴人!可见女人的心愿是容易满足的。
万明香生的头一个孩子英英,在半岁的时候患了夜哭症。白天倒还乖巧可爱,每到晚上就哭闹不止。有时甚至哭的嘴脸乌青,换不过气来。万明香白天猪呀草的忙碌一天,人都快溶地了,晚上还得抱着英英满屋转哄。肖明勇对英英的哭闹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对万明香的焦急也无动于衷。他算得是有处变不惊的定力,在啥环境中都能被酒精麻醉进入休眠状态,鼻子里挤出似猫亲昵人时发出的那种鼾声。挤出鼾声不畅时,附之以从厚厚的嘴唇中迸出。梦呓中还嚼响几声牙巴骨。泛出富含酒精的唾液也不舍得浪费,拌一拌舌头,咕隆一声再咽下去。
万明香哄不住孩子的哭,自己的喉咙也开始发硬。她咒骂肖明勇:“挺尸啊?孩子哭成这样,还能挺得下去!”摇他不醒,骂他不知,万明香咬破下嘴唇,也不能让自己的哭声掺和了孩子的哭声。
万明香请了文仕陟给英英治关煞,文仕陟说要一张红纸。万明香抽了一天时间,专门下砂坝坪去买红纸,顺路又回了一趟娘家。半路上见哥哥万明富把好端端的一口锅背到河沟里搬石头砸,便站在桥上喊:“你砸它干嘛?用不着给我嘛!”
站在河堤上的父亲接腔道:“刚才把你哥骂了一顿,你又来了!”说得万明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在河水里透衣服的卞春芳站起身解释说:“你哥在硫磺矿背了半个月的矿石,矿老板不要脸,耍赖不给你哥工钱。你哥气不过,晚上悄悄把那口给工人煮饭、烧水的大锅背了回来,他老汉儿骂他:啥东西不能偷?偏去偷人家一口烂锅!你们晓得啵,做贼也是有学问的。偷人家的锅了,往后处处背黑锅!——还不快送河里摔碎了让水冲走,好洗清你的清白!”又问万明香,既不是过年,也没办喜事,买红纸干啥?万明香说给英英治夜哭症的毛病。卞春芳胡乱把还没透清水的一篮子衣服放在石头上,在屁股上揩揩手上的水,便迎上桥去。
“你没请人查查看?说不定你们做父母的八字硬,克住了她,她也会多灾多难的!”
万明香说:“怎么没请人查看!请文仕陟看的。这不?他说只要一张红纸就能把英英的夜哭症治好。有人说,偷人家一根套在犁弓前连接牵绳的牛打腿棒可以止小儿夜哭,我催肖明勇去偷了,还是不中用。我又怕是朝阳崖的石菩萨显圣,怪责我们做了什么过恶,又特意背了英英去烧了香,还许了十斤菜油的愿。就看这回文仕陟治得好不。再不行,我真没法了。”
“你请文仕陟有啥用?要是天干求雨,找他耍一场《哪咤闹海》的影子戏吓吓龙王还差不多,别的,他狗屁不懂。”卞春芳说,“请他给小儿摆治关煞,纯粹是屁眼儿生娃儿,隔着路的。”
万明香说:“人不可貌相。有一年,腊月二十八了,文仕陟出门找过年盘缠,冒遇人家一个娃儿撞了鬼邪,他没费力就治好了,还得了好大的谢礼呢!”
“哎哟喂——,你再莫提他了。你说他缺德不缺德:他先用辣椒辣人家娃儿的脸,又假装来施法。你晓得他当年戏弄的那娃儿是谁?就是你们村的支书白进财!白进财长大晓得了,恨不死他!”
“舅母总是啥都知道。你听谁说的?”
“这么多年了,哪个不晓得?他两口子拌嘴,他老婆说出来的。你看老文平时那种酸样子,啥事他干不出来!”
“我倒懒得管人家那些淡闲事。我已请老文掐算过,说英英犯的无情关,要送给人家才好养的。我慢儿给她访个露水干老子,让她改个口儿。”
“那好哇!姑姑何不把英英送给我们养!真的,你哥哥说了好几回,骂我是不婏蛋的公鸡,多难听的话?他早就想包养一个孩子,不管是儿子女儿都行。我们一定会当成是自己亲生的看待!”卞春芳有些激动了。
万明香说:“舅舅和舅母都有这个想法,我们兄妹关系再好,还是要请人给那头死犟驴子把话说好。不然,针鼻眼儿大一点事没依得他的,他就寻茬儿找我的事,埋怨我!只要把他的话说通了,我好说。——彼此都不是外人。”
姑嫂在一处扯了半天山海经,万明香知道父亲不爱见她,没在娘家久停,就急急赶回家。先去请文仕陟。
第二天,文仕陟早早就来了。
万明香把他请在桌的上首坐定,肖明勇恭恭敬敬呈上一杯热气袅袅的香茶。文仕陟说“莫客气”,拿起来咂了一口。万明香把三块三角三分钱的红包儿和一张红纸小心翼翼地放在文仕陟的面前。文仕陟说“莫那么细致哟,谁不给谁帮点小忙呢,——还值得你们花钱!”随手拿起红包儿捏了捏,揣进裤子口袋儿里。
肖明勇站在一旁显得局促不安,不知所措。抬手抓抓脑袋,又觉脑袋不甚痒;双臂交叉抱在怀里,也感到不怎么自在,似乎那双手是多余的,多余得没地方放。
英英晚上哭闹,早晨睡得正酣。万明香找了件干净衣服预备着等英英醒来给她换上。衣服有点潮,便拿到灶火上给她烘烘。听文仕陟这么说,忙放下手里的衣服,走过去说:“不好意思,文老师莫嫌少。你费心了我们记得!等英英大了,把你当嘎公一样孝敬。”万佛寺人把姥爷称作嘎(家)公。“你看,还需要啥?”她手指着红纸问:“要不要摆香案请娘娘?是不是还要一只白公鸡?”
文仕陟摇摇头,笑道:“我不搞装神弄鬼那一套,有啥意思?简单得很——还要一支毛笔,一点墨汁。”
万明香和肖明勇面面相觑,万佛寺谁用过这些东西?万明香说:“这却没地方借。你昨天又没说还要用笔墨。我们愚笨,也不知预备这些东西。”
肖明勇:“你去卞老师家看看!”
万明香:“你闲着啥事?想到这点,自己就跑一步!老喜欢干使嘴。”
肖明勇去了。个把小时后,跑回来说:“卞老师也没毛笔和墨汁。说如今都用钢笔铅笔圆珠笔,谁还去斯文慢弄那玩意儿!”
文仕陟:“那你没把他的钢笔用墨水借来?”
“我没想到钢笔用的墨水这儿也能用,何况又没有毛笔!”肖明勇一脸愧疚。
万明香:“除了酒,你还能想到啥!——我去借去。”
肖明勇翻了她一眼,正要反唇相讥,文仕陟说:“不去了。削一截竹棍儿来,一头破开口,夹一点棉花,用线缠住,也能将就着当毛笔用。没有墨汁也算了,把灶锅底的烟墨刮半碗来,搅点水,不就是墨汁吗?——还省钱些!”
不一会儿,万明香把文仕陟要的东西都拿了来。文仕陟扎好笔,调好墨,把整张红纸裁成六开,每一小张都写上相同的四句话: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亮!叫肖明勇拿去逢十字路口都贴一张。就像城市里凡有能贴的地方都贴着“刻章办证”“迷魂药,透视麻将”“学生妹上门服务”等牛皮癣广告一样,去张贴了五六处。
万明香当然不知道“学生妹上门服务”的广告效应如何,但对文仕陟写的“咒文”感觉似乎不怎么灵验。
万明富与卞春芳结婚三四年,一直没有生养。请草药郎中扯过喜药,如过江龙、石榴花、急性子等,当饭吃都不中用。也去朝阳崖烧过香。也许供在朝阳崖的都是男性菩萨,且又是实心实肠的冷漠之物,不管人间生儿育女之事的。如同村民争地界打架斗嘴,最后涉事双方扭缠着去找乡长评理,结果不被乡长理睬,反遭文书训斥让去找公安派出所一样,背着猪脑壳找错了庙门。卞春芳也曾请文德典排过八字。文瞎子伸开手掌,曲着拇指在其余四指的节纹处“甲子乙丑”掐算一番后,断定卞春芳命中犯孤,只有螟蛉之息,且是骨肉分离。
卞春芳知道了肖明勇夫妇俩八字硬,克女儿英英,英英的夜哭症多方摆治都不起作用。卞春芳缠着姑子妹,请求把英英送给她抚养。万明香是个生性懦弱,心地善良,遇事毫无主脑,又听不得三句好话的人。万明香考虑到娘家哥嫂不是外人,把英英托付给他们也放得了心,自己肚子里第二个孩子又快出世了。如果再生一个跟英英一样这般吵夜的孩子,万明香就彻底崩溃了。肖明勇觉得把英英送了人,自己也落得清净,万明富夫妇就这样把英英抱走了。
卞春芳和万明富抱养英英的那天,也给万明香放了两鞭大地红。万明香令肖明勇请了几个客人,办了一席酒菜。卞春芳给英英一只小手儿里塞几粒水果糖,一只小手里塞一个鲜红的桃儿。英英不哭不闹,揪在舅妈的怀里,反而高兴得格格直笑。卞春芳见英英这么乖巧,心里喜滋滋的,想:“这孩子该缘是我们的!”万明香悄悄地远远跟在后面送了几里路,站在蜈蚣岭横砭路上一直目送着,直到英英被她舅舅、舅妈轮换着抱下了坟园坪,拐过仙人渡水库。看不见人影儿了,才抹着眼泪,歪着大肚子回去。只见肖明勇鞋也未脱,醉卧在床上,心里又是一寒,忍不住哭出声来。
听人说,如果结婚多年不生养,抱人家一个孩子压压怀,不久就能怀上自己的孩子。
这说法还真灵。万明富抱养了英英,不到一年就有了自己的女儿娇娇,接着又生了个儿子。儿子是计划外偷着生的,被乡政府罚了八千元钱的超生款。这笔钱,万明富下了三年煤窑才还清,所以取名叫超超。超超不幸,三岁的时候,同娇娇一起在马路上玩耍,被一辆飞驰而来的汽车撞到。司机猛踩刹车,借着车的惯性,前轮把超超碾轧后又拖了一丈多远,一只腿溶巴巴粘连在车的后轮上。幸亏交通便利,送医及时,超超的命算是捡了回来。可怜小小年纪,从此失去了一只腿。就只剩一只左脚一跳一跳地走路。右边用手撑着“丁”字拐杖替代右腿。立着的时候,“丁”字拐杖的横柄支在屁股上半立半坐;坐在椅凳上时,“丁”字拐杖就当手撑。行走时,左脚向前迈一步,蹲稳了,再向前撑一下“丁”字拐杖。别人看了,有点像《论语》中说的“商羊”,只是多了一只从膝以下空着的裤管儿,随着独脚跳行的幅度,一摆一荡。
娇娇倒是从小生的乖巧。智力超前。两三岁的时候,说话像个大人似的,特别招人喜爱。尤其她幺舅喜爱她。只要有机会,娇娇就缠住她幺舅不放。幺舅也总是把给她准备好的玩具、好吃的东西,藏在身上,任娇娇跟他亲够了,才变戏法似的取出来给她,每每使她惊喜不已。她妈妈在一旁嗔道:“看你幺舅把你惯的,将来要爬你头上做窝呢!”
幺舅把娇娇抱起来,说:“那好,到时候,我头上成天顶着这只可爱的金丝鸟儿满街跑,把别人眼馋死!”
娇娇抚弄着幺舅的耳朵,撒娇道:“我不做金丝鸟儿,我要做小妈妈。”
卞春芳笑着变脸道:“胡说!越不像个人了。”
幺舅用手指头肚儿弹着娇娇的嫩脸蛋儿说:“你说‘我才多大?晓得狗屁臭,我还是懵懂虫呢!’”
万明富有了自己的骨脉,把主要精力和爱心都从英英身上转移到娇娇和超超(特别是超超)身上来了。对抱来的英英也就没有对待娇娇和超超那么痛爱了。有好吃、好玩的,先让超超吃、让超超玩!英英若要争抢,万明富就折一根竹条子劈头盖脑一顿好打!训道:“你多大,他多大?——不让着弟弟,小心揭你的皮!”卞春芳拦挡了几次,万明富愤然道:“一打一摸,头上做窝!我们作父母的训教孩子,一个要给孩子一点怕处,另一个要护短!这样还能教育好一个材料?玉不琢。不成器,棍棒底下出孝子!”说完,索性再给英英一顿竹枝子打!
几次之后,英英知道自己争不过弟弟,也就只好放弃。这样一来,久而久之,女孩子的性格也就变得内向、柔忍、懦弱了。相反,娇娇性格却天真、单纯、活泼且又任性!
万明富这几年跟人家下矿挣了些钱,弄了几件像样儿的衣服穿在身上,人也比先前舒展些。说话有了底气,行事也比过去显得轻浮些。
去年在河北下煤窑,不到半年,年底回来,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就骑回了家。当然,砂坝坪交通方便。若在万佛寺,连一辆自行车也扛不上去!过年,万明富拜岳丈,只能把摩托车寄放在贺远春的院坝里,徒步攀爬近两个小时,到得卞家,早已是汗流浃背了。
万明富对大舅子说:“砍龙头竹棍儿多苦?一天两头黑,还没我一晚上打牌赢的多!我在煤矿做炮工,一个班也就四至六个小时,百多块钱就到手了。矿老板有的是钱!也不拖欠矿工的那点工资。一个月不休班儿的话,随便也要苦三几千块钱。你给白进财下夯力,一个月怕是五百块都奔不上。”
卞龙根本不相信。心里说,“莫把虱子当牛吹!”在万佛寺,除了漆匠割漆,就只有给白支书伐木,砍竹棍儿还算是能挣些钱的。“我未必起早贪黑干三四天还顶不了你五六个钟头?”但有一点卞龙不得不承认,姐夫确实出门没多长时间,回来就买了摩托车,还是雅马哈的牌子!
万明富只爱三样东西:酽茶、旱烟和女人。后一项不说,卞龙大概也不敢说不爱,只是没有那个条件。
卞龙还是被他姐夫说动了心。过了两天,他备了一包茶叶,一捆旱烟叶子,趁给姐夫姐姐拜年的机会,把这两样东西送给了万明富。万明富说:大舅来玩一玩就给面子了,还花费银钱,拿这许多东西?——以后可不许这样!
卞龙说:“姐夫见笑了。真是不好意思,穷家小户的,拿不出手。还没给娇娇和超超买糖果呢!英英大些,就不说买糖果了。以后舅舅有钱了,一定给你买一个漂亮的发箍。”英英脸一红,不好意思的跑开了。
卞龙又说:“她姥姥让我拿两升核桃给孩子们吃,我想,这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就没好意思拿。”
姐姐卞春芳从灶房里出来,一边在屁股上揩手,一边笑道:“还拿少了?自己挣那么几个钱,也怪可怜的。几年才杀头猪儿,还给我们砍那么大一块猪蹄膀。你哥回来说拿点钱给你们,我怕你们多心,还说小看了娘家人。将来有了好处,大家记得有福同享,彼此多关顾些就是了。你哥还说我心肠太直了呢。”
“姐姐也跟着这么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卞龙说。“我们姐弟都是没本事的人,生就了受穷的命!假若都有钱了,咱们谁都站着有人高,坐着有人粗,说话的底气也不得比人弱。——谁还讲究个什么!”
万明富说:“你今年就不去给白进财砍竹棍儿了。我还不了解他白进财!他是个吃肉不吐骨头的家伙。你给他打工,还不把你的骨头都敲碎了拿去榨油?跟我一块儿下煤窑吧。多了我不敢说,辛苦一点,一年下来,保准你把你们家那点陈账还清了,再盖一栋砖瓦房!”
卞龙:“那就托姐夫哥的福!我没下过煤窑,凡事还要靠姐夫提携。”
万明富:“多的空话就不说了,正月初六是个顺当日子。河北那边矿老板有趟包车过来接人。幸亏你还说得早。说迟了,人就满了。插了你,把别人挤掉了,得罪了人不好搞。车费不用掏现钱,到河北上班后在工资里扣。你回去准备一下,把该带的东西收拾收拾。那边冷,多带几件换洗的衣服。被子都不用带,那边领班的是我姐姐的儿子苕娃儿。若有猪后臀,你给他带一块。出门在外,想做点事,就要放大方些。不要学爸爸那么尖薄,升斗里撒落一颗芝麻粒儿,他会纠结十天半月睡不安稳觉。就说去年腊月初几里吧,余少刚约我跟他一块儿进山打猎。下午回来从你们家门口路过,我顺便邀他到屋烘烘脚手,喝口热茶暖和暖和。超儿他嘎(家)婆倒是个热心肠人。想到我们在山上转了一天,饿了。赶忙拿出热乎乎的洋芋渣馍馍硬要余少刚吃,少刚掰了一小块儿尝了,推让着不肯再吃。妈妈非要少刚把那个黑馍馍都吃下,说‘莫嫌颜色不好看,其实弄的干净。肚子饿了,啥东西都是好的。’又进里屋抓些核桃、板栗硬往少刚怀里塞。爸爸看着心疼,干着急不好阻拦。在一旁斜眉楞眼。最后还是忍不住埋怨道:‘叫化子就存不住隔夜食!啥样东西硬要一次吃完了放心些?’我倒无所谓,毕竟不是外人。弄得余少刚一脸尴尬,起身走也不是,继续坐着也不是。”
卞龙说:“爸爸半辈子都是那样的怪脾气,我和妈妈不知吵了他多少,看来是长蛇钻进了老鼠洞,拔不回头了。你们莫怄他的气。你说的猪后臀,我就不打算拿家里的,买也买一块给你外甥儿带去,也不过在牙齿缝里挤点罢了。”
正月初六,卞龙收拾了行旅:茶叶,布鞋,衣服,母亲用苞谷熬的麻糖,还有准备送人的猪后臀,装了大半蛇皮袋。天才蒙蒙亮,还不大看得清路面,就去到姐夫家门前等车。
等车的人很多,当然,都是跟万明富约好了的。长途包车不敢超员超载,有两个工人还带着女人,说是去做饭的。这样按座位算下来,仍然还超了两个。万明富说,实在不行,就让这些人先走,他同苕娃子两个坐火车。苕娃子就是在河北煤矿领班的陈亮星,万明富姐姐的儿子。
即便这样,卞龙还仍然担心怕自己坐不上包车。他长这么大,连白沙县城都没去过。这是他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心里充满了新奇和紧张。
等车是很焦虑的事,时间总是一秒一秒地慢慢渗泄。万明富为了调整等车人焦躁不安的心理状态,自己花钱买了四副扑克。院坝里只有一张桌子,被先抢到扑克的人占住了。周围也围了好几个看牌的人。其余拿到扑克的人自由组合,就着自己的行李包上打升级。万明富极尽地主之谊,又去借了两付象棋,提供了茶水。棋摊儿周围也挤满了人,先是弯着腰,两手撑住膝盖聚精会神地看,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指手画脚地给对弈者当起义务参谋来。接着干脆越俎代庖,抢着棋子将军。对弈的双方并不领情,说:与你鸡巴相干!想下,就拿五块钱来,我让你。参谋们便悻悻然。可不等下棋人走三着,那只手又指指戳戳起来。蹲着下棋的人真的生气了,站起来骂道:“狗爪子痒了用开水烫烫去!——有本事的不帮输家?人家已经赢了,要你在旁边帮啥子腔啊?”
车是过了一趟又一趟,但都不是他们盼望的长途包车。
一直到了下午三点钟,河北的大巴终于来了。万明富的外甥苕娃儿就坐在副驾座上给司机领路。
当车还没来得急调头的时候,院坝里的人齐刷刷都丢掉手里的扑克,下棋的也放弃了正占了上风的那步妙棋,纷纷抢拿自己的行李包,蜂拥着向来车奔去。大巴轰然而过,车身已经擦着了跑在前面人的衣襟。随即被一股强风吹得一个个都睁不开眼睛。
万明富拎了自己的包,站在院坝里嚷道:“不要命了?急什么急!等车调头回来了再往上挤不行吗!都要上的,给我站在那里!坛子喂猪,一个一个地来。”
可是,万明富的叫嚷还是被噪杂声淹没了,撵车的人根本听不见。仍然跟在车屁股后头追跑。车一直向前跑了大半公里路才找到宽阔一点的地方调头。不等车身回正摆顺,就有人攀住了车的窗口。
卞龙本来是要等车调头开回来停稳后才上去的,但看着别人都抢挤着拥去,生怕自己落后了挤不上车,也就跑在了人群当中。当他跑到车门口时,大部分人都挤上去了,还有一部分人在车门口挤成一团,苕娃儿堵在车门口不让上了,说那边要的人已经够了。
外面的人还在往车上挤,已经挤进车里的人又喊说自己的行李包没拿上车。又有人说,你上车是干啥的!再下去就上不来了。叫外面的人递上来,外面的人又听不见。即便听见了,自己上不了车,谁还顾别人的行李包!巴不得抢先上车人的东西全丢了才好。喊叫递行李包的人刚把车窗玻璃移开,还没把头伸出来,卞龙不顾一切地攀上去。可车窗门又没开全,窗口窄小,他又顾及自己的蛇皮口袋,前半身已经钻进去了,后半截还吊在外面使不上劲,半会着不了地。苕娃儿从司机那边门上跳下去,绕到车外面,照准卞龙的大腿就是几拳头。卞龙一扑腾,窗玻璃就碎了一大块,落了一地的白色颗粒。
车门已经关上了。苕娃儿再从司机那边车门上进来,要查刚才是谁挤碎了窗玻璃。说先拿五百块钱来,赔了车玻璃再走。车上顿时鸦雀无声。苕娃儿再问:“刚才翻窗进来的是哪个?现在,你们上了车的人都给我挤矮子。挤不出来就按人平均摊赔款。”
车上所有人的利益都受到了威胁,就不得不起哄地追问:“是哪个?快说!莫要连累了大家。”
“龙娃子,不就是你吗?还装什么哑巴!”
“是我又怎么样?混你妈的屁账!”
“狗日的你想找打了。老子把你打成熊猫眼,好叫你记得我!”
“有种的你过来试试?打了我,有你的好下场!”
“干什么,干什么?谁再嚷嚷就都给我滚下去!让你们在外面打起来宽展些。”不知什么时候,万明富已上了车。
万明富问:“卞龙,车玻璃是不是你弄碎的?”
卞龙见是姐夫在问,明显有帮他的意思,心里有了底气。回说:“我正在朝车里钻的时候,不知是哪个私生子搋了我的冷拳。”
万明富也大致弄清了是他外甥打的。他虽然是万明富的外甥,但他毕竟是矿部年前就定好了的领班班长。好多事还得仰仗他。现在还在家里没动身就得罪他,实在不划算。万明富给外甥递一支烟,说:“看在我的面子上,过那边去了再说,好吗?到时可以扣他的工资抵账。”
苕娃儿这才作了让步。说“五百块钱一分不能少。我这里先给他垫了。”
苕娃儿的妻子也姓陈,都叫她燕娃子。陈亮星前年就已经下过一年煤窑。矿长是他的姑父张兴元。拐弯抹角地攀扯起来,张兴元也是万明富的表哥。张兴元早几年去河北下煤窑,年轻肯出力,凡事见眼生勤,一张嘴也乖甜,颇招矿老板的喜欢。矿老板是个无儿无女的孤老头子,就收张兴元做了义子。张兴元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前几年没出门时,也是吊起锅儿当磬敲,穷的叮当响。他妻子生孩子,还是万明富借给他两升白米。卞春芳瞒着万明富又悄悄送了十五个鸡蛋,半碗化猪油。人,就像犁铧上的石头,说翻起身来也就转瞬之间的事。自从在河北给矿老板做了螟蛉以后,立时就变得人形光昌起来。他名义上是矿长,其实就是这个矿潜在的小老板。近水楼台先得月,没有关系永远就挤不上前。要想在矿上多赚点儿钱,燕娃子两口子当然要把姑父巴结紧些。
等到下午五点多,天已经快打麻眼子了,司机终于启动了车的发动机。在未起步之前,司机照常要跳前跳后地检查他的车辆。车肚子下面的排气管突突突地喷着浓浓汽油味的青烟。围着观热闹的闲人偏头弯腰地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没话找话对司机说:“这就是领导干部坐的公车呀?”司机白了那人一眼,“是母车。”那人摇头晃脑地笑道,“你哄人呢,明明还长了个冒烟的雀雀儿嘛!”司机不理他,掀开座椅,取出几张报纸递给陈亮星。说跨省过界时,为应对交警检查,让超载的两人钻座椅底下先藏一藏,有座的人不许乱说话。谁多嘴,谁就承担超载责任。其中一个钻座椅底下去的就是卞龙。
摇摇晃晃地跑了一个通宵,过了湖北,进入河南地界。前面一辆大卡车横在路的正中间。司机鸣了一阵喇叭,卡车丝毫没有让道的意思。一会儿,走过来几个年轻小伙子,说是查什么违禁品。司机小声跟陈亮星交换了一下意见,就把车停靠在路边上。问“想查些什么?”其中一个染成一头红毛的小伙子说:“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请你们吃顿饭。”司机道:“好说好说。”便慢慢把车开进院子里,对车上人说,“都下去吃饭吧,不可走远啊,吃过饭我们就赶路。”红头发问司机:“车上有多少人?我们要清一下人数。吃饭免费。不吃饭的,每人交五块钱过路费。”司机说:“好说好说,大家彼此照顾。”一个女人过来堵在门口,屁股大概有磨盘大。看上去,两头尖,中间粗,像只立起来的纺锤。纺锤一手握一只圆珠笔,一手拿一沓裁成二指宽的白纸条,喊叫:“喂,吃饭的,先开票!”乘客就过去领一张画着只有纺锤自己才能认识所画记号的白纸条子。拿到白纸条后,大家鱼贯而入,去到过道完头的窗口里换一盘蒸面。蒸面好像拌了一层麸皮。
卞龙趁纺锤不注意,绕了一个圈儿,又回到纺锤那里再开了一张纸条。他暗自高兴,在窗口取了两盘蒸面。吃了一口,像吃干牛草似的咽不下去。这时,纺锤走过来挨顺收钱。卞龙正想喊叫要面汤,纺锤用圆珠笔戳戳他的手臂:“你两份儿,给十二块钱!”
卞龙一脸茫然,“不,不是说,说是免费的唦?”
“啥?免费?你以为这儿是看守所啊?状元郎进洞房,好事让你占尽了!——人家说的吃了饭就免收你的过路费!这下可听明白了?”
他本来上车伊始就惹了祸的,吓得他汤啊水的啥都不敢要了。忙付了钱,低头自认倒霉。
车开进矿区红砖围的大院里,已经是第三天的早晨了。院子里到处都是堆放的废铁、废钢丝绳和废电缆线。破棉絮,方便面包装膜,黄纸板,白的蓝的空酒瓶,还有冻成硬梆梆的人屎。这里的风好像要把人的脸削一层皮去,一个旋涡儿,纸屑和煤灰立刻在空中旋成庞大的柱子。人称鬼旋风,似乎真的有魔鬼在施妖法。
下了车,都各自奔忙着找住处,找水,找地方烧水泡方便面。住房都是用蛇皮袋装沙土垒成的墙,上面横几根坑道木,盖几张石棉瓦。石棉瓦上再压几袋沙土,以防鬼旋风把石棉瓦收了去。门洞上挂一床破棉絮权当门帘。每间这样低矮的屋里都有一只铁炉子,铁炉有点像老家的泡菜坛子。坛子上支一管烟筒。煤是从煤窑里用罐斗提上来的。本矿工人生活用煤不另外扣钱。
红砖围墙内属于矿工生活区。出围墙大门往左拐,不足三百米远便是矿部。矿部是彩钢瓦活动板房。尽管也有些低矮,但比起工人的住处,则显得豪华多了。矿部有小卖部,有小吃部,还有几张台球案子。工人登记安置妥当后,可由班长领去小卖部赊黑心棉被,上班窑衣,胶鞋,塑料盆儿,锅碗菜刀之类。发工资的时候,由班长帮小卖部扣账。安全帽、锨产、镐、斧等工具,去矿部材料库领取。弄丢了或损坏了也是要扣钱的。
陈亮星带着妻子陈燕也住在院墙内,但他住的是用红砖砌的小平房。床铺也比一般工人的要干净很多。砖灰墙上用床单钉住了一米多宽,刚好够挂一棚蚊帐的位置。床的一端抵住墙。另一端,在家里应该是放床头柜的地方,这儿却只好用断砖头码起尺八高的台子。上面支着木板,再铺上炸药包装箱纸板,一个放包箱、酒瓶、刷牙杯、茶杯等物件的床头柜就成了。墙的拐角处,也是一个鼓起肚子的煤炉子。煤炉的旁边倒扣着两只装过电动机的木条钉的箱子,上面垫上纸板当凳子坐。纸板上面有两块黑煤灰屁股印儿,倒像是西方印象派画家的杰作。
一切安顿停当之后,卞龙又让万明富领去村子里转了一圈儿,以熟悉一下菜市场。买了两棵白菜,一箱方便面,还沽了一壶勾兑酒。回到红砖院墙内,天就黑了。从家里带来的那块猪后臀,须得请姐夫万明富带去拜访班长陈亮星。陈亮星倒也没客气就笑纳了。他叮嘱燕娃子把它挂在老鼠攀不去的铁丝钩上。
万明富原先是做炮工的,炮工工资高。但万明富嫌做炮工危险,所以从去年就开始舔抹陈亮星,想陈亮星给他安排一台卷扬机开。这是煤窑里最轻松也最安全的活。跟班长没有一定关系的人是不可能谋到这个岗位的。可开卷扬机责任重大。按要求,一般开矿都要有相互贯通的主副井。主井提矿,副井上下人。可私家个体户开矿,主要追求利润最大化,因陋就简是最好的办法。这个煤矿也是一样,人和矿、设备、支护木头等都从一个洞口里进出。所以,卷扬机平时提物,上下班时就提送矿工。每逢这时,矿工的性命安危全都交给提升工了。将罐笼提升到罐台口上时,提升工除了精力集中,眼明手快,还要技术娴熟,快、慢、停稳,恰到好处。如果提升工在上班前打牌赌博贪占休息时间,每在上班时间往往撑不住要打瞌睡,任由卷扬机卷动,会把矿工直接提上顶梆或天轮,后果则不堪设想。去年,就因为卷扬机工打牌误了睡眠,上班时瞌睡了,把一个电工拉上天轮,绷断了绳扣,掉下六十米深的井底。班长令下夜的(值班管理人员)把那个提升工打昏死,让后勤采买的皮卡车拉到荒郊野外丢弃了。后来,不知是那人命大,自己苏醒过来逃走了,还是被野狼野狗拖去了尸体,没有谁去操那份闲心。
卞龙第一次下煤窑,什么活都不懂。班长分派他做铲子工(把炮工打下的煤往罐里装,是煤矿最累最危险的工种)。“先干一段时间,等其它的位置有空缺了,会考虑照顾些轻省活的。扯起来,都是亲戚嘛!”陈亮星说。
卞龙被安排在夜班。他和姐夫万明富住在一个窝棚里。万明富是白班。一个上班,一个下班,正好把彼此烧饭的时间错开。上班之前,把对方的洗澡水温好,饭菜煨在炉火边上。生活上算是都互相有个照应。
两个人上班时间的措错开安排,对卞龙来说,还是有些失落感的。他毕竟没有下过窑井,一时没有姐夫的处处照应,就像一个刚断奶的孩子一时没了娘,顿时失去了依赖。
在班长陈亮星的催促下,卞龙换上了窑衣窑裤,胶鞋,安全帽。腰上系一根废电线,用以拴矿灯的电池盒。矿灯都是被炮工用旧了换下来的。卡扣都没了。只好用从雷管上拆下来的导电丝把灯头扎在安全帽上。这些都是姐夫教他做的。遗憾的是废旧矿灯都不大亮。从下班充到上班也充不足电,用不了三个小时,电又耗完了。在黑暗中,别人望他,就像一只奄奄一息的萤火虫在蠕动。他找陈亮星给换只新灯,陈亮星说:“将就着用吧。库管对矿工用品管的紧得很,有时,炮工都领不到新的。你是刚来的新工人,库管又不认识你!”
第一个班,卞龙稀里糊涂地跟着别人一起走,一起在井口等罐笼。罐笼从黑咕隆咚的深井里冒出来了,他又同别人一起进罐笼。叮叮铛铛一阵铃声之后,卞龙冷不防,心猛往上一提,人就有坠万丈深渊的感觉。那是他毫无心理准备,罐笼高速下坠所产生失重的缘故。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罐笼就沉入井中。井口的光亮,先是一个圆圈儿,转眼再望时,就变成了一个点。最后,连那个点也消失了。眼前是令人恐惧的黑暗。这时,有人拧亮头上的矿灯。灯光照在罐笼里几个人的脸上,卞龙脑子里立刻浮现一片阴森森的景象:小时候听婆婆讲人不存好心,死后下地狱的惨状故事。眼前这些人,包括他自己,大概就像故事中的鬼。
罐笼停在了井下的罐窝子里。不等下来的人出来,就有几个黑影似的人争先恐后往罐笼里挤。他们全都是包公脸,只有两只眼睛在矿灯弱光下泛着蓝光。有的人把安全帽拿在手里,脑壳就像刚从开水锅里捞出来,头发湿漉漉冒着热气。伴着嘴里吐出劣质烟卷燃烧的烟雾,更增加了罐笼里的乌烟瘴气。
进来的人膀了卞龙一下,提醒道:“还不出去,我要按提升铃了!”他从罐笼里出来,又见一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活物,一阵小跑朝着继续斜伸下去的坡洞里冲去。又有人在他的衣角上拽了一把,说“还不快跟上,井下岔洞多,不然,走迷了方向,找不到工作面儿,班长就要骂死你的。”说完,那人自顾自地往前跑去。卞龙就紧跟着那人跑。正在这时,一串罐车被钢丝绳从底下半坡上悠着上来,最前面的罐鼻子上扒着一个人,手抠住灌口,飞过来一脚,把卞龙踹倒在边梆上,半天爬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