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我家的地图。”他手上的铅笔即使不画也一直是以同样的动作,他的脸时而离得近,时而离得远,离得近的时候恨不得将脸贴在上面。
我有些忍不住笑了出来,阿宽家还有地图,难道他家是一座宫殿。然而那张要对折好几次才能成为一本a4纸的东西,只是模样像一个地图,上面的线段远看还像模像样,近看便能看到有些长有些短,有些深有些浅,并不像所谓的正规绘图。
阿宽并没有因为我的笑而发出不满,越过他头顶仔细看去,虽然上面没有标注任何的文字,但造型却的确是一间屋子,中间偏上是一间客厅,再上面是一间厨房,占了四分之三的空间,左边狭长又窄的应该是厕所,画了一个热水器和一条管线,由于所有东西都是俯视的视角,所以我看了许久才辨别出来那是个热水器,其实我是靠连在旁边的管线和花洒才认出来,再说,又有哪个地方会这么狭小呢,再转过头去看旁边的厨房,也就更加明显了,一个煤气炉灶,底下那圆圆的东西应该就是煤气罐了,仔细看来跟厕所那个桶确实不一样,上半部分小些,而且顶端似乎是封闭的。除此之外角落里有个圆柱体,我很确定它不是水桶或者煤气罐,似乎宽了些,中间还有个圆形夹心层,看了许久都是一头雾水。
“那个是什么。”
“哪个。”
“厨房角落里那个圆圆的。”我直接说出了厨房,想验证自己的猜想。
“那个,是烧煤的。”
“有了燃气灶,怎么还要烧煤的。”
“平常烧菜可以用燃气,但是家里经常煲汤,一煮就是一个小时,再加上逢年过节煮各种东西,单用煤气岂不是贵死。”
“煤气多少钱。”
“一罐要一百五。”
随着他的笔触继续看下去,他正在描绘下面一个更大的房间,里面放着两张床,一大一小,还有一个柜子。
“你在这里画了两个长长的柜子是什么意思。”
“那不是柜子,是两堵墙。”
“你画两堵墙做什么。”
他笑了出来,“以前家里没钱,一个大房间摆好几张床,现在孩子大了,知道羞了,他妈背对着他换衣服都要跑出去待半天,你说,该隔开了。”
“那画虚线是什么意思。”
“就是还没建,唉,还没攒够钱。”
“要很多钱吗,直接弄一些砖块。”
他怔怔地看着我,“我媳妇说我已经够随便了,没想到你还更随便。你直接弄一车砖块垒上去是吧,倒了怎么办,晚上睡着把人压死是吧。“
我哑口无言,承认自己想得太简单。
“还有水泥,还要粉刷,家具也得多买点,不是那么简单的。”
画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他低头描着,短粗的头发一颤一颤,他虽然不在乎深浅,但却在乎画得直不直,描了几段后他会抬起头来端详一番,若是不直便会用橡皮擦除。没一会儿画纸上就沾上了一团团橡皮,他直接用手扫开,完全不在意那些东西掉在他床上。
几乎完全青色的柑被一片片剥开,这种还未熟透的柑其实很难剥开,但就是被阿宽一瓣瓣撕开来,大小均等,像是手工制品一般,此时的阿宽完全不像平常被线长叼说笨手笨脚的模样。我只能用自己浅薄的生物知识去理解隔了中间一个过道那酸味这么还会飘过来,或许是分子,或许是原子,或许是什么子。我再次走过去,一朵六边形的青色花瓣就摆在小桌角。
“想吃吗?”阿宽对着又走近的我,说道。
“不是,就看你剥得那么整齐,真厉害。”
“以前我画画,画花瓣,老是画得不对称,那会儿我就剥个柑,摆在旁边画,就对称了。”
“那你现在画花瓣。”
“不是,我要画一个篮球,我上个月才给儿子买的,媳妇说孩子一放学回家就打个不停。”
有些红褐色的木屑像薄薄的蝉翼片般从卷笔刀的缝隙中转出来,底边间隔相等的锯齿像是全力雕刻出来的一般,薄片出来一定长度后便自动卷曲在一起,宛如时光倒流在剥好的柑身上发挥了作用。笔尖又变得尖细起来,阿宽拉出床底那个袋子,蜷缩成好几个大小不一喇叭状的木屑便自由落体而去。
他依样着在客厅角落描绘上了一个篮球,篮球画得很好,没有擦拭,几乎一气而成,但跟那柑一点都不一样,不知道摆来的作用是什么。当角落里的篮球成型时,似乎随时会沿着那画好的各条曲线裂开,变成剥开的青色柑皮。
“好酸。”
酸味充斥着整个口腔,终于还是落进了嘴巴里,阿宽皱着眉头对我说,仿佛刚刚吞下的是一碗中药。
“还可以其实。”
“跟我家门口种的差太远了。”
“是嘛。”
“嗯,我老婆晚点过来,叫了她带过来的,我等不及先买了点,果然不太好吃。”他继续皱着眉头,眉头里又含着笑意。
阿宽的老婆跟我们挨个打了招呼后就坐回了阿宽的床上,她白皙的皮肤跟阿宽形成了对比,或许是生了孩子的缘故,身材有些臃肿,尤其是大腿平摊在床上时,像一张大饼,对比起来阿宽好似一根干枯的竹竿。除了我和阿董外,其他人面对她走过来打招呼都很自然,可能他们之前就见过了。阿宝还特意走到那女人面前聊了起来,抖了许多的黑料,本来那女人笑着应付着,阿宝说到避孕套后女人脸霎时黑了下来,再之后应付阿宝时脸色就有些勉强了,反倒是阿宽一开始脸色尴尬,越听笑的越开心,似乎取笑的跟自己无关,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老婆脸色的变化。随后便是她老婆黑着脸翻着他那账本,沉默中不时质问一两句,用的是方言,我们大都听不懂,她问一句仿佛问的是房间里的所有人,空气压抑得快要凝固,全部账翻完后又乐呵了起来,朝我们大家笑笑。
阿宽晚上罕见地出了门,和他老婆出去外面逛了逛,带回来一大袋东西,他老婆还给每个人分了些。
“你看看有没有画错。”阿宽照例摊开了那张图纸,整个人缩得挤进了床梯边上,他妻子则是翘着二郎腿在一边给苹果削着皮,两条腿叠在一起肉更臃肿了。
“你怎么又把这个拿出来。”
“这不是上一张。”
“不是吗”,他妻子瞥了一眼,“差不多其实。”
“哪里差不多,差了好多好吧,炉灶、电视都换新的了,还有那按摩椅,不是也买了。”
“哪里有按摩椅。”她老婆低头看去。
“这里啊,画得不像吗。”
“哦哦。”他老婆点点头,“好像被坐坏了。”
“坐坏?你怎么坐的坏,那么大一张按摩椅。”
“就坐坏嘛,你儿子老是上去跳跳跳,早就歪七扭八了,不知道被我骂过多少次了。”
“那……”阿宽皱着眉头,好似有些不知所措。
“嗨,没事,那张旧椅子我又从外面拉回来了。”
“那张风吹日晒,都破皮了。”
“没事,找了村里老谢,给蒙了层皮。”
“老谢还是关照。”
“那是啊,人家还挺关照呢,你出来打工,一年到头知道什么,要不是人家帮衬,收这收那的,不知道耽误多少事。”
“他挺有本事的,咋一直待村里。”
“人家手艺好啊,在村里能挣到钱。”
“挣钱是可以,但是在那里讨不到老婆。我看他人挺好,你要多帮她打听打听,你老家那边……”
“哎我知道你别说了……”仿佛是叠着腿坐酸了,阿宽老婆又换了个姿势坐定。
一口气缓缓吐出,跟空气摩擦着,阿宽盯着那画,有些不知所措。
“我来。”
阿宽老婆拧起那块橡皮,擦了起来,一团团橡皮屑翻滚着。或许擦错了什么东西,阿宽马上又凑过去写了起来,阿宽老婆停止了擦拭,一动不动地盯着阿宽,阿宽没有再说话。
“这是什么。”见阿宽一直埋着头,阿宽老婆低头看了会儿,指着一个东西道。
“客厅的米缸。”
“客厅这么会有米缸。”她笑了出来,一连串的声音闪个不停。
“有啊。”阿宽抬起头,怔怔地看了他老婆一眼,“又低下头。”
“那我问你,米缸在客厅,那厨房那个是什么!”她的语速快了起来。
“上个月刚回去看到的,那个红色的塑料米桶。”阿宽淡淡地说道。
阿宽老婆扭了扭头,“最近太忙了,没注意,可能是之前搬过去的。”
“对了,你买的那个泡脚机放在哪了。”
“什么。”
“你上周不是让我寄钱说给你买泡脚机的。”
“后面没买。”
“没买。”
“你什么时候买,要不买了带过去吧。”
“你神经,提那么个东西回去。再说钱我已经花掉了。”
“花掉了?”阿宽抬起头来。
“家庭开销啊,还有学校也找我要钱。”
“你去看妈没有。”阿宽又把头低下。
“哎呀,说到这个我就来气,我这个月还给了她五百块。”
“不是说好每个月给五百的吗。”
“我知道说好了啊,但我每次去你妹就是在那里说些什么,阴阳怪气,搞得像我们当甩手掌柜一样,她也不想想老太太每个月的吃穿哪来的,我们给的钱啊,你妈全部偷偷给你妹和你妹夫了,你说照顾,一天三餐,多一双筷子的事多少钱,我去看啊,老太婆可怜啊,喝的都是粥,说两天都没有吃到肉。”
“那当初说接回来你又不肯。”
“接回来干什么,老了就不要到处嚼舌根,惹人嫌,我在家里照顾孩子,又要喂鸡喂鸭,她就整天闲得没事到处嚼舌根,搞得风言风语,惹人嫌。”
阿宽不再说话,低头凝视着那图,仿佛里面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
阿宽老婆又笑了起来,这次笑声很轻,弯腰在床下拉出一个袋子,说是给阿宽带了些东西。
“你给我带了什么。”
“一些柑,门口树上摘的,你哪回不是找我要。”她又从里面掏出一个弧形的扁平的东西,“你儿子叫你修好。”
“这是什么。”
“你买给你儿子的篮球,便宜货来的吧,这么不经打,两个月就漏气了。”
“这么会啊,这个快两百块钱来的,销售员说至少可以玩一年。”
“你就爱听人家胡说,谁知道你哪里买来的。”
“大超市来的啊。”阿宽双手捏起那块皮革,呈现出一个船型,上面很多颜色已经褪去,那些固定的金线有的也脱落了开来。
“是不是别人偷偷拿去打了,这看起来都打旧了,你家小孩哪有那么大力气。”阿宝闲的没事跑过来,双手插着腰说道。
“你别胡说!”阿宽老婆作势要打他,忽然又变换姿势一翻手掌把手里的柑递给了阿宝,“都是小孩打的,他宝贝得很,哪里会给人偷去打。”
“我看看吧,看能不能修好。”阿宽叹了口气,又把它塞回床底下。
阿宝尽力压抑住自己的笑,调好了手机位置后对着墙打开了手电筒,顿时一道白光穿透了阿宽的蚊帐,在地上洒在一道影子。床内的景象朦朦胧胧,像是皮影戏。
关灯前的蚊帐再一次被拉下后,我才差不多搞清楚为什么阿宽的蚊帐是双层的,那么厚。关灯后房间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并没有消失,只是不再是视频的声音,阿宝的嬉笑声一直断断续续。
“给我手机。”他对着床上的阿隆说了好几遍,想压低声音却丝毫没有压住。
阿隆被他缠得无奈,只好把手机给他,于是两部手机开始贴墙放着,两种白光一起投射了进去,阿宽床下又多了一重影子,重叠的部分颜色变得更深,跟地面的白光形成对比。那光同时又穿过蚊帐直接打在墙上,墙上也便出现了影子的一角。影子在蠕动,两团影子在蠕动,但蠕动的幅度并不比我想象中的大,但依旧在蠕动,像两团波浪,高低起伏,漫上沙滩又后退,漫上去又后退。映照在地上的影子也跟着蚊帐内的黑影在动,墙上那一角的影子也在跟着动,三者一起动,并没有先后的顺序,或许是我错觉,我并不以为地上和墙上的黑影是跟着蚊帐内的黑影在动,或许是地面的牵引着二者,又或者是墙上的牵引着二者,总是会有什么牵引着,在这万籁俱寂的黑夜,一丝声响都不发出,兀自地上演着无声的皮影戏。
我看了一会就觉得困了,倚着枕头逐渐入睡,也不觉得那反射的光有什么刺眼,闭上眼睛之后,那蠕动的黑影依旧在我眼前摇晃,仿佛刻在了眼皮底下。
朦朦胧胧之中要睡着时,厕所传来了洗漱的水声,我睁开眼镜,对面床的蚊帐已经被打开,阿宽老婆看了看那放在墙边的手机手电筒,发出了两声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