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世外名师

月筝跑回山上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谢涵白早早就点上了蜡烛,悠闲地烹茶。月色,烛光,英俊的男子……幽静的院落到处是诗情画意。

月筝当初也没想到自己拜的师父竟然是绝世高人,暗自庆幸无数回了。那年杜丝雨拜入名师曹淳门下,月筝就很不服气,立志要找个比曹淳更厉害的师父。

曹淳号称第一才子,人称曹谪仙,一手丹青惊才绝艳,琴技更是无人能及。放眼整个翥凤,能与曹淳相较的只有出名较晚的谢涵白。

谢涵白早年隐居山林,不为世人所知,偶尔送了一副“知寒图”给友人做贺岁之仪,友人见了叹为惊世之作,献入皇宫。皇帝见之爱如珍宝,命曹淳入宫品鉴,曹淳惊诧,愧说从此不敢称“擅画擅诗”,谢涵白这才名声大噪。

这许多年皇帝费尽心思也不曾再得一幅画作,谢涵白懒于陷入俗务纠缠,几年来再无墨宝现世。而当初献画于皇帝的友人,恰是月筝的舅父,谢涵白唯一的朋友。原家兄妹也是借了舅舅的光,才被谢涵白勉为其难地留在渡白山上。

当年月阙比月筝还瞧不上谢涵白,以为他不过是比爹爹造诣高一些的酸腐文人,迫于母命陪伴妹妹学艺才跟着上山。结果被谢涵白用阵法困在竹林里三天,被放出来后寻衅报仇又被谢大师三拳两脚胖揍了一顿就彻底服了,对师父崇敬得五体投地。

原氏兄妹分工明确,月阙只肯学功夫,其他的就挑喜欢的兵书战策学一学,诗词歌赋被他视为无聊学问,嗤之以鼻。月筝只肯学琴棋书画和舞蹈,投师六年,还是手无缚鸡之力。

月筝跑进客堂的时候,烛火剧烈地晃了晃,谢涵白抬手护住,“回来啦。”怎么仪态万方他早就教导过小徒弟,但对于她平时的风风火火,谢涵白也从不斥责纠正,这样的率直顽皮,他认为也很好。

“师父,我回来向你辞行。”月筝把包袱甩在一边,没什么规矩地凑过去拿起一杯茶来喝,师父的茶也是一绝,她砸吧两下嘴,品出师父放了松子汁,满足的样子显得俏皮可爱。

“哦——”谢涵白抬头看她,拉长了语调。“梁王回来了?”

月筝瞧着师父,他的脑子也转得太快了吧,虽然这样说话省力,还是挺吓人的。“师父,你总这样猜人心思,会老得很快的!”

谢涵白悠悠地挽住袍袖,往空了的茶杯里注入新茶。“你的心思还用猜?都写在脸上呢。”

月筝有点儿挫败,一屁股坐下来,谢涵白只好又去护住烛火。

“师父,我此去要是达成心愿的话,就不再回来啦。”月筝有点儿记恨师父隐晦说她傻,说狠话报复。

谢涵白一笑,“你就这么笃定能如愿以偿?”

这话又扎了月筝的痛处,她的确不怎么顺利,师父像开过天眼似的,什么都知道,或许他就是一个神棍,靠了什么法术才这么神通。

“你哥呢?难得你俩狼行狈走,没在一起。”温和地说话损徒弟也是谢涵白的一大绝技。

话音未落,月阙提了两只野兔,兴高采烈地跑进来,唱着自创的小调:“渡白山的小兔子,原少爷很想念你们……的滋味。”他向谢涵白举高兔子,“师父,加菜。”昔年的顽皮小子已经长成俊美少年,他笑的时候跟月筝很像,贼兮兮的,却很可爱。

谢大师无力地看着他,悲叹道:“当年收你为徒,真没想到会给渡白山上的飞禽走兽带来如此灭顶之灾,看来你也可以跟你妹妹一起出师下山了,动物们已经所剩无几,你不用想念它们了。”谢涵白还很没品地学了学刚才月阙的语气。

月阙的心思不在出师下山上,眯着眼看兔子,思索道:“还是烤着吃最香。”他笑得温情四溢,“妹妹……”他只有在招呼妹妹做饭时,才最富有手足之情。

月筝本想把他烤了,眼珠一转,有求于师父的时候,厨艺能帮她大忙。谢大师夸过她,唯一青出于蓝的就是做饭手艺。

月筝殷勤地接过兔子,月阙被吓得夸张地跳了跳,“你不是晚上走山路撞邪了吧?”竟然答应得这么痛快。

“少废话,快跟我去厨房收拾兔子。”月筝揪着月阙的耳朵就往外拖。

“疼疼……疼,这个你别学娘啊!”月阙惨叫。

谢涵白拿起新采的草药细细观看,原家兄妹从小呱噪,好在他也习惯了,鸡飞狗跳中,心里自有一片净土。

烤兔子的烟雾从厨房里飘出来缭绕草庐,谢涵白微微一笑,虽然对渡白山上的飞禽走兽抱有深深歉意,他还是没有后悔收下这么两个徒弟。

当年原家兄妹来拜师,都是一副顽劣欠打的模样,根本不是他想寻找的理想传人,但是月筝眼中的固执让他想到一个人……或许这就是缘分。

他没有看错,这个女孩让他惊叹,六年来,懒散娇憨的原月筝百折不挠地学会了她想学的所有东西。孜孜追求自己的爱好并不难,可日复一日刻苦钻研的全部,都是她不喜欢的,只是为了心里的那个人。

月筝的坚韧和执着正是他欠缺的,如果当年他也有这样炽烈的执念,或许就不用独自隐居在渡白山这许多年……

饭后,月筝饶有兴致地画了一幅山水,讨好地笑着请师父指点。

谢涵白细细看月筝的画,倒是把渡白山画得气韵超然,笔意细致,用墨典雅,完全不像是眼前这个蹦蹦跳跳的少女能画得出来的。

见师父良久不语,月筝一缩肩膀,夸张地戒备后退一步,生怕他说出什么不中她意的评语来,墨黑的水眸顽皮眯起,说不出的灵动活泼。“难道——还是有匠气?”俏美无匹的容貌配上极其生动的表情,让人见之忘忧。

谢涵白抬起眼,浅浅一笑,似有憾意,“你并非真心喜欢作画,不过得益于几分天赋而已。”抱着如此心态作画,也不过是个技艺高超的画匠而已。

月筝凑近他,她笑的时候眼睛里就像聚积了一汪星空下的清泉,“师父,你就说,除了你,还有没有行家能看出你说的匠气?”

她的确是不喜欢画画弹琴,就是为了凤璘的话,她才下了血本。

“京中无人。”谢涵白云淡风轻地说。

“就连曹淳也不能吧?”月筝笑容满面,她不求达到师父说的什么了无所求的至高境界,只求能糊弄住行家。

谢涵白一展眉,“不能。”

“那就行了!”月筝嘻嘻发笑,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

谢涵白瞥了她一眼,摇摇头,用眼睛点了下坐在一边喝茶的月阙。

月阙明白,不屑地揭发妹妹,“师父,我看月筝打算伪造你的画作去献给皇上,换取入选王妃的资格。”

谢涵白冷嗤一声,“看来皇后娘娘是对曹淳的弟子很没信心。”

“师父说得好!”月筝伸出大拇指,极力夸奖师父。

“早些睡吧。”谢涵白笑了笑。

月筝心里有事,早早就醒了,下床推开窗,花草香味扑面而来,令人心神振奋。谢涵白早已起床,堂屋里的书案前忙着什么,月筝心里一动,赶紧跑过去,见师父已经画好一幅牡丹图。

“这个拿去,虽然你模仿我的画作有几分模样,也犯不着落个欺君的口实。”谢涵白淡淡地说。

“谢谢师父!”月筝笑眯眯地拉着谢涵白的胳膊直跳。

谢涵白啧了一声,“用得着装得这么惊喜么?你不是早就琢磨让我画一幅去献宝么。”

月筝被师父揭穿,讪讪地翻了翻眼睛,“师父你真没意思!心里知道就行了嘛,非要说出来!”

谢涵白叹了一口气,“平时被你们吵得头痛,没想到一转眼,也要下山去了。”

月筝很没人性地说:“师父,你可以把月阙留下。”

谢涵白摇头看她,“果然是黄蜂尾后针,女大不中留……这个给你。”谢涵白从内室拿出一个小盒递在月筝手中。

月筝满怀期待地打开,顿时失望地垮下脸,“这是什么啊?师父,你的临别赠礼也太寒碜了吧?几条绳,打包行李都嫌短!”

精心之作被人这样嫌弃,谢天才一时受伤,缓了半天才故作优雅地解说:“这叫情丝。”

月筝抖着手里四黑一红头发粗细的五条细丝,难以置信地瞪着眼,“情丝?这个?”好歹也染成五种颜色么,四黑一红,孝带一样!

谢涵白眼角抽了抽,抢过月筝手里的细丝,放在桌子上,抽出墙上的长剑用足内劲劈了过去,上好的红木台面豁然两分。

“师父,你也不用这么生气吧……”月筝扁着嘴,看样子要假哭,那楚楚可怜的娇美小脸,铁石心肠的人都要软上一软。

这招用得太多,谢涵白都到了不屑一顾的状态,冷声吩咐:“去看看。”

“哦。”月筝从凳子上跳起身,像灵活的小猴子,“呀!”她惊喜地瞪大眼,那五条拧在一起的细丝未损分毫。

“你放在火上。”谢涵白愤愤不平。

那五条情丝果然不惧水火!

月筝笑得眼睛弯弯,“好东西啊好东西,师父,都拿出来吧!你是怕我不会功夫遇到意外,特意研制了这样的细丝,帮我制成软甲防身吧?”

谢涵白用没拿剑的手抚了抚胸口,真怕自己内力翻涌吐出一口鲜血来。“制甲?!用了上千束天蚕丝和金刚晶石才炼制这么五根!”

听师父说的这么厉害,月筝细看,那五条看似平凡的细丝果然闪烁着晶石的光泽,越看越宝光流溢。

“细细看着!”谢涵白扔下剑,劈手夺过情丝,示范着慢慢缠绕起来。

月筝学艺多年,心思手指都非常灵巧,看了几遍就通晓机窍,手痒地抢过来学着缠,谢涵白从旁指点,不一会就编出一个中空的小珠,宛如穿在情丝上似的。纯黑的小珠玲珑巧妙,中空的内心镶嵌着红色小结,精美非常,情丝经过紧紧缠绕,编出来的珠子仿佛晶石雕琢,幽幽有光,十分神奇。月筝看得爱不释手,这丝的长度正好盘成一条手钏,完成了肯定极其漂亮。

谢涵白又从装情丝的小盒子里拿出一把小剪刀,不由分说拿过情丝就把刚才编出来的小珠利落剪断。

月筝嘟着嘴巴瞪他,“干嘛剪掉啊?”

“这剪刀叫‘慧剑’,是世上唯一能剪断情丝的东西,你也要随身带着。”谢涵白看了看月筝,“你对梁王的心意,这几年唠叨得我要失聪,但是,为师的严令,你必须遵守。”谢涵白严肃起来,“入京之后,梁王每做一件令你感动至深的事你才能打一个结,打满三个结你才能嫁他,但愿——今生你能结满这条情丝,到时候师父就把绝学驻颜术传给你。”

月筝惊喜地张大嘴巴,驻颜术,那可是她梦寐以求的秘技。

“师父,你对我真是太好了。”她撒娇说,这丝要结满,不过十八个珠子左右,哪用一生呢?明明就是师父故意放水成全她么!

谢涵白淡淡笑了,“好了,该吩咐的,我都吩咐了。这情丝凝结了无数心血,万万不能等闲视之,要像对待你的内心一样对待它,切忌自欺欺人。”

月筝重重点头,情丝珍贵,又是师父如此唠叨嘱咐下来的。

“师父放心,筝儿此去,不成功……”

谢涵白赶紧打断,“也别成仁!回到师父这里,伺候我终老,也不枉我悉心教导一场。”

月筝悻悻,“师父,我没成仁的意思,我是说,你把我教的这么好,不成功是不可能的。你还是自己好好活着吧。”

谢涵白默然,片刻后唏嘘道:“真令为师伤感,还是听从你的建议,让你哥哥多陪我两年,以慰寂寥吧。”

院子里月阙大步流星地冲进来,欢天喜地地嚷嚷:“师父,妹,我练功时顺便抓了两只野鸡,中午吃啊?”

谢涵白吟了一会儿,“算了,你兄妹还是一块儿下山去吧,寂寥平生比较适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