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我在这世上已有二十个年头,按中国的成年标准来看,早在两年前便可以脱离大人的庇护。但回首前尘,我却只有生理上的长养。当然,这也是一种成长,它让我伸手就能拿到高处的糖罐;或者单手提很重的柴米油盐。但我以为,这是最廉价、最低级的成长,它只需一副健康的躯体,即便环境恶劣,也不存在长不大的问题。我以为真正的成长,是心灵的成熟,换句话叫心灵的感悟。
现在,我感悟到很多,它们都发生在身边,我区分下来:一个是离别;一个是死亡。这说明,人总是贱皮子,想要时间流得快些,自己就能独当一面;但真正进到某个阶段时,所做之事却仍显荒唐。然而编织的那副莫衷一是的成熟,仍是垮掉的现实呈给我们的虚影。但成长本身呢?要么是漫长的浅痛苦、要么就是痛得钻心的瞬间。
好在我经历了这些,所以我可以说:周游经历了痛苦,周游已经成熟。成熟的周游决定邀约刘芸在诗小前见面,他要先解决入世第一大难题——人际交往。
我清楚李哥的遗愿,也清楚自己和刘芸只剩一层浅薄的隔膜,我现在能做的,只有让她把心底的不快和所有不堪回首的过往倾诉在言语间。
“你当真要听?我那档子事可能会让你气得说不出话来。”
“那我就更要听听看了,怎么?你的老朋友还不够做你倾诉的对象吗?”我从包里翻出那本裹着报纸的漫画,“你就不想知道那天晚上李哥给我的东西?”
“大概是写给你的遗言——”
没等说完,我把自制漫画塞到她怀里:“打开看看。”
刘芸一层层撕开报纸,卡其色的封面愈发明显,她掂量着,直至那四个歪斜的彩字闯进眼眸。刘芸怔住了,正如幼小的她被裹在云海里的晚霞惊艳到,她的灵魂也被风吹到十年前,良久才应道:“周游......这报纸是你包的吧?”
我俩都笑了,趁此机会,我激励她诉出心中的郁结。但她讲出的故事却让我瞠目结舌,我不禁对她生起怜悯,背后又冒起冷汗:不敢相信,当这种极端的个例成为浩海那天又将是何其畸形的社会。
刘芸讲起她已中辍的大学生活,言语中竟有了颤抖。
时间追溯到两年前,彼时的刘芸和大多数一样,在正值花季的年龄一脚跨过大学的校门,她成了一名大学生。至于哪个大学,她说不重要的,总之不是值得托付的地方,重要的当属大学生活。
此前,我在小说里写过,刘芸是周游生命里的一首歌,她这幅自来熟的性格在后来的十年里影响了很多人,她把这幅性格带进大学,必然会引来两个极端,这是暗中注定的走向,也是引发变故的导火索。当然,托这性格的福,她在大学的人缘还不错,都在同学们的眼里留了好印象。
时间一直往前走,直到后半学期调来一个名为北鱼儿的男子,据她描述,这北鱼儿身高一米八左右,体重也是标准的一百三出头,烫着一头卷毛,走起路来就成了大痞子,所以头上那戳卷毛也会跟着跳迪斯科。北鱼儿一般不和班里的男生聊天吹水,对他来说,校外有租房,在校内只需和面容姣好的女学生处好关系就行,偶尔还可以调情说爱。这便是他的处世风格。但要我看,他在人际交往这科就只好拿零蛋。
北鱼儿如此嚣张跋扈的性格基于他的家庭,学校里大多都清楚他有个做生意的富爹,所以他是个名副其实的富二代。不过,这种人毕竟只占少数,大多还是工薪阶级的家庭,以及极少数的贫困生,班里的P先生就是其中之一。自打调剂以来,他和北鱼儿发生过的冲突不计其数,但每次结局必是P先生败下阵来。刘芸说,尽管他是贫困生,且还有点后进,但要论男生的人缘,他一直是班里数一数二的,但每次受了欺辱,那群最铁的哥们儿都只会当个马后炮。
“看吧,碰上个纨绔子弟,大学生活也就那样。所以我很讨厌北鱼儿,每次都碰见他都绕着道走,我知道他和班里很多女生都有关系,我寝室的——算了,继续讲吧。”
北鱼儿对P先生的欺凌逐渐上升到冷暴力。每次遇见,他都会变着法儿从P先生跟前走过,炫过富后,还不忘留下一句“见过么?赶紧趁这四年多求求你鱼哥,毕竟咱俩是不同世界的人嘛!”。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第二学期,刘芸实在看不下去,她决定录下这一切,向社会曝光。她相信有了群众的声讨,学校至少会给群众一个回应,届时,北鱼儿再不敢当混世魔王,见了P先生也只敢埋头鼠窜。
这是初春某个下午,刘芸预先备好,待北鱼儿走进教室,照例对着P先生一顿攻讦时,她开始录像。这举动很快被北鱼儿注意到,他用余光扫过刘芸,朝这边走来:
“你在干嘛?我记得,你叫刘芸来着,我在这班里都快一个学期了,竟然没怎么关注过你,长得不错,是我喜欢的!”
“我需要你关注么?别碰我,恶心的家伙!”
“你在拍我?”北鱼儿瞬间变了脸色,“你个小贱人,自己把phone交出来,别逼我动手!”
“你敢当着老师的面抢我手机?”
如她所言,讲台上的老师正朝这边走来,只是不敢发声,自然没多少人注意。听了这话,北鱼儿不动了,脸上的愠怒也转为讥讽:“算了,你录吧,快去曝光我!你只要觉得学校能把我开掉,你就去曝光,去啊!”
刘芸的确把视频曝光了,随之而来的是群众对学校和北鱼儿的口诛笔伐。为此,学校也在一周内不断召开会议。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直到三月底,学校发出公告,一句话概括下来:本校不可能发生视频里的情况,所以曝光者只有一个目的,恶意剪辑造谣本校,目前曝光者已被退学。
“我当时收到劝退通知时人都傻了,你知道的,该被退学的是他北鱼儿,现在好了,我成了给学校抹黑的人。我想找学校理论,结果呢?天天去,一等就是一下午,最后给我来一句人不在!人在不在我不清楚,反正我是听领导聊了一下午。
周游,你评评理,这世界是不是只剩荒诞和魔幻了?当然,我也知道那几天身边的同学都在给我求情,包括那个P先生,唉,没用,一切都白搭了!”
刘芸的过往在我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我看过太多校园欺凌的新闻,如此这般却是生平初见。我和其他人一样,都清楚校园欺凌最终的结局是邪不压正,但今日所闻,不得不在心中感慨一句:真他妈魔幻!
我们相顾无言,只得先顺路往回走,这条路还是诗小那条水泥路,只是人行道被修葺一新,曾经的烂路坑道也被填了柏油。我在心里嘀咕:如此看来,她因想不通而去做了陪酒倒也说得通了。我能理解的是,当天平开始倾斜,便再没有什么是个体能阻挡得了的,此时要融进夜里倒也有个说得通的理。
“好吧,我现在真正理解你了,刘芸,你是个hero。和解吧?”
她愣过半分,才抿着笑颔首:“和解!”
林老板的歌厅到底还是关了门,至于原因,别说咱几个,就连他自个儿都说得五迷三道。倒是闭店前夜,他还让一切充盈出仪式感:灯光通夜照着,一件件酒水堆满每个歌房,甜品和零食自然也做到一应俱全。在靠向真实的夜夜笙歌中,我们聚在一堆,等待林老板发话,且把情绪藏在心底,只在脸上挂一幅不苟言笑的面具,或者撇嘴做苦瓜脸。另外要说的是,这次临别前的聚会没有X的身影,她在前一天独自离开,只留了一封手写信,娟秀的字体被藏在刘芸的梳妆台下,内容如下:
再见,朋友们。我想不出离别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哭该笑那更是不解。我是个俗人,脾气也坏,你们都知道的,索性提前离开也不算背信弃义吧?
之后我可能会云游四海,也可能在北川这小山城里待上一辈子,我会好好活,你们也是。最后,替我向周游道个歉,他是个好人。有缘再见!
我理解X的不易,所以我尊重这种离别方式。但刘芸看到这信,眼里就有了泪花,她说昨天晚上还约好要在跨年夜放烟花的。X留下一个不会实现的约定又是为了什么?
但聚会还是要继续,林老板进了门便开始发话:“今晚一过,就得迎新年了,新年嘛,一切都要换新,工资到账后,还是给自己换件新衣服嘛;要迎新先除旧,一切旧玩意儿都给我扔到2023,谁也不准给我剩!至于这歌厅......就让它留在过去吧。”
我们面面相觑,林老板从另一面给了我们新的希冀,他拿出一瓶威士忌:“这Whisky是我托人从阿拉伯带回来的,度数高得吓人,得兑饮料才能喝,考虑到今晚得来个不醉不归,你们可不能逃票啊!”
那个跨年夜里,我们的确如林老板所言,把丧气和悲痛连同昨夜的记忆全扔给2023了,以至于到了第二天,我的身体完全放空,脑壳里成了一片荒原。翠翠打来电话,除了把我睡过的懒觉嘲弄一番外,还问起接下来的打算,随后另一头便响起刘芸的声音:“还没起床?是不是昨天晚上的烟花把你美晕了?”,这发问把我的记忆拉了回来,原来是我代替X陪刘芸放了烟花,那烟花掩映在新建的灯桥上,加之周围震声连连的烟火声,只嗅着那火药味,我也可浸入梦海,所以一觉睡个自然醒也在情理之中。
回到正题,我还是决定在公司当工作小说家。倒不是情愿,只是想知道月底的出版社是否会发来出版通知,如若没有,届时再辞也不碍事。目前翠翠只得暂住在刘芸家,近来她总在另一头向我诉苦,觉着自己心里有处空缺,依我看是想念双亲了。不过那事只能由我来告诉她,总之是很麻烦,而且她还提到现在正处于百般纠结之下,原因是她想出省,却畏惧窦圌山上的父母。至于刘芸,她只说没想好。
生活又定下新的篇章,我们就只管过活,只要不是一滩烂泥,世界总会给它一个重塑的机会。
我想到公司的启子,自从李哥自杀后,我再没见到他,尽管回公司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听那乡土指导讲,启子正是李哥自杀两天后消失的,如今也将近一个月了。揣着忐忑的心,我把步子迈得很慢,内心不禁揣摩:这小子可是李哥的最佳损友,在外人眼里也是一对难兄难弟,该不是想不开也跟着去了吧?也许是一脚跃进涪江,魂还在背后追呢?
但宿舍那熟悉的面孔打消了我胡乱的猜忌,依旧是梳得油亮的发丝,只是换了方框眼镜,双眼正凝睇着屏幕,把键盘敲得掷地有声。许久未见,脸上也留起细碎的胡茬。这半个钟头里,他的视线从未离开屏幕,我向他打招呼、把手靠在肩膀上、甚至充当起乡土指导,开始给他指点迷津,结果可想而知。我知道启子的性格,平日里的兢兢业业是家庭的重担带给他的使命,在此基础上以无限极增加的一切都是他耍的性子。
没错,我的朋友都以他为平均值,高于他的得考虑是否有精神疾病,低于他的就可以安心过活。现在,平均值终于有了反应,他伸了一个极为舒适的懒腰,仿佛是刚注意到我的存在:“周游,终于回来了?”
“这什么话,再说你不也一样吗,外边儿都传你因李哥——”
“胡说八道,我给叶蛋白请过假,回家探亲。倒是你,得多注意那小说。”
“嗯,谢谢,那我走了。”我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妥当,大包小包像个流浪汉,但实际上只是个临别的少年。我站在门口,挥手向他告别。我要搬到外面住了。
我本以为一切都会像今天这样沉默寡言,所有离别都该是今天这样,保持沉默或只言片语。但我的过往却否定了它,毕竟我经历过许多离别,各样式的全集齐了。它们用无数个真实告诉我,离别是断头饭,吃完就得各自上路。
“周游!”背后传来启子的呼唤,“帮我给老李带束花......你多保重。”
我结束了公司的住宿生活,并不是觉得没有必要再住下去,只是想换个环境,那间宿舍大概会在我记忆里待很久。况且目前的我还是公司的员工,还可以和启子共事,以及每天面对叶蛋白女士。
近来,叶蛋白对我又有了兴趣,时不时要找我聊李哥,考虑到月底的最佳员工,我只得连连答应。晚上,我们约在烧烤摊见面。叶女士换了一身黑长裙,准确说应该是一身黑,倒是没化妆,所以较于平时,今夜的她显得苍老许多。
“来得慢了啊小周,看看有什么想吃的,今晚叶老师请客!”
我也不客气,点了一满桌,随后便和她聊起来:“不怕叶老师笑话,我想知道您是什么时候知道李哥自杀的?”
“当天晚上就传开了,你不知道?”
“那您想找我聊什么呢?”
叶蛋白先是灌了一杯酒,连声啧道:“李十一嘛,在你入职前就已经待了两年,期间的表现嘛,正如你前几个月所看到的:不思进取、拖沓个没完、还总喜欢胡思乱想。相较之下,你们同寝的启子我就喜欢,要是他能多学学启子的工作态度,没准就不会跳楼了?不过他那种人,也不可能向启子学习吧。
我的目的很单纯,就想给你批评一下李十一,听说你和他情同手足,那你应该很清楚他是什么人,叶老师今天就来教你如何避免他那种人。”
如此一来,我就明白叶蛋白的意图是想让我以后远离李哥这样的人。可她不知道的是,李哥也同样帮我走出了困境,如今他走得远了,自然不会有任何反驳能证明他的另一面。我听着叶蛋白口中的李十一,嘴里只顾桌上的饕餮盛宴。作为蜀地少年,我有义务接受并挑战裹满煳辣椒的烤串,它们和叶蛋白的二锅头一样,让人沉醉。
结束时,我笑着附和:“叶老师说得对,不过小周还有个不情之请......”
“腆着脸干嘛,说啊?”
“您知道的,我是因小说出版才到这公司,出版社要求我拿到公司的最佳员工,还得工作十个月,但您看我这几个月的表现,应该能把后几个月的工期免掉吧?”
“周游同志,你这做法叶老师就不喜欢,人嘛,老实巴交过日子是对的。但看你十一月的表现,我可以考虑申请,至于你的最佳员工嘛,那得靠你自个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