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又开了。多年前在樱花满开的季节,去日本采访民艺手工制作,其中一站是和纸制造。从奈良开车很久才到达山村,车经过建在山之间的红色铁桥,桥下深渊如墨,衬得吉野樱灼灼似雪光。山村条件有限,晚上我与担任翻译的女孩住一个房间。老旧的乡舍,榻榻米是柔和的暗黄色,长而窄的窗开在墙的高处。
夜晚房间里有一种寂静的青灰色光线,在清晨时分变成清凉潮湿的暗绿。我感觉到翻译在房间另一头起床的动静,我听到的,与其说是细微的声响,不如说是她尽量不发出声音打扰我的小心翼翼。
天色亮起来时,她已洗漱完毕,化好妆,被褥也已经整理好放进壁橱。光线从她身后的高窗照进来,她跪坐在榻榻米上,看着一天的行程安排。
后来我在向田邦子的妹妹撰写的《向田邦子的情书》一书中读到,向田邦子经常熬夜在楼梯的转角赶稿,第二天家人起床前,她会把稿纸、文具、矮桌收起来,不留一丝痕迹。
如今这本从台北寄来的书不知道在上海住处的书架上哪个角落。和向田邦子的才华比起来,这本回忆录简直可以说很无趣寡淡。但我还是牢牢记住了这本书里这个场景。因为那个山村的清晨,让这段描写变得无比生动,仿佛历历在目。此后读向田邦子的小说,每每读到精彩处,会忍不住掩卷感慨,这是她深夜到黎明,独自在楼梯间跪坐着写出来的句子啊。
那些开在暗淡天光里的花。
已经很久没有旅行,今年的春游也不会出远门,却因此读了很多书。曾经是旅途让我明白,我们需要的其实这么少,不过是一只自己的背包和一张借来的床。我们日常囤积的物品和成见,以及自以为是的身份和骄傲,在那些突然出现在地平线上的风景面前,无足轻重了起来。
也是旅行提醒我,日常生活是多么安稳又琐碎。它告诫我不要在生活里沦为一个停滞的人。后来我学着面对这种琐碎,学着去喜欢上这些琐碎代表的很多事情,学着重新定义生活里的轻与重。
这段时间,我在四季景色变化的窗前完成了两本书的翻译,写了一本随笔。如今在等摄影集的完成。时常来窗台上吃饼干屑、面包块和草莓的鸟,会在清晨用美丽的歌声催我起床。我们不需要多大的空间、多舒适的环境,就能完成创作。
这一年给我的最直接的感受,却和远行给过我的感受这么类似。看最美的风景要最轻的行囊。生活也是如此,我们不需要繁复的物质,也能活得丰富。这么多年,我终于看清楚,靠放弃究竟获得了什么。
一个深夜,完成当天的翻译之后,我去厨房研究司康饼的做法。将黄油与柠檬都切成碎屑,混在筛过的面粉中。我准备把它们做成介于饼干与传统英国司康饼之间的某样东西。面粉与黄油混合成团之后,将面团擀成薄片折叠数次再切开。这样,即便是略薄的司康饼,也会有丰富的层次和松软的质地。然后我要在上面浇上用糖霜与柠檬汁混合而成的糖汁,等待它凝固后变成半透明的糖衣。
在黄油柠檬香里我记起来,桌山的山顶常藏在路过的云或海上来的浓雾之中。就像面前,这些裹着糖衣的司康饼。或许桌山,就在那晚我厨房窗外的夜色里。
以前马不停蹄走过的路,那些因为心急囫囵吞下的风景,现在重走定会有新的感悟。但仅仅是记得它们,也因为我如今拥有的耐心,给它们足够的时间在记忆里细致具体起来。像一张仓促中揉皱塞进口袋的玻璃糖纸,渐渐舒展开。让此刻,让以后,都有了这颗糖的甜味。
我很高兴我去过,我很高兴,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