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漩涡

彭萱萱盯着手机屏幕上的信息,无心焦躁地再次确认了一遍。

这是导师第几次毙掉自己的论文?再这样下去,能否按时毕业都打上了一个问号。

她踌躇片刻,手指飞速触动触动屏幕,输入框里很快出现一长串文字,言辞真挚诚恳。

在即将按下发送键时,她的手指悬停在空中几秒,随即叹息着删掉了所有内容。

算了,自己一个化工学院的学生,主攻无机化学,论文的方向却被莫名改为了生物工程,本就是个跨专业的难题。而最近两个月,导师也完全顾不上指点自己,只是不断地要求自己收集资料提供数据。

思忖间,屏幕上又跳出一条信息提醒,彭萱萱抓起手机一看,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又是那个在附近的医专就读的男生,虽不知道他是如何得到了自己的联系方式,但每天从早到晚的信息轰炸,实在是让人招架不住。

距离产生美,这个普适理念应该每个人都知道,更何况自己面临毕业,实在没有精力和比自己小三四岁的男生谈感情。

女大三,抱金砖,难道他信以为真了?彭萱萱不由得自嘲地笑笑。

读研近三年,还真是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开心的事,甚至到了最后关头,导师建议自己连寝室都别回了,并直接给了自己一张行军床和一套被被褥。

现在,已经是自己拿导师办公室当家的第二个月,每天自己都在按导师的要求搜集资料,同时按他反馈的数据进行一些基础实验。

而导师本人,依旧保持着有踪无影的状态。

自从学期初,他参与了一个高级别的课题立项后,教学楼内就每天都会进出很多陌生脸孔的老师,大概都是课题项目的参与者。

教学楼内作为实验室的六楼,被整体划归为高度机密区域,不允许课题组以外的人进去,更遑论普通学生。

这学期以来,整个课题组,几乎都将所有醒着的时间消耗在实验室内。

自己的毕业论文,每每送给他,都只会得到敷衍的答复,并继续要求自己继续搜集课题组需要的数据,对于论文的修改建议,至少他看起来并不很在乎。

难道因为自己是他手底下几个研究生里看上去比较勤奋的那个,所以每天才要做那么多无用功?

彭萱萱喟叹一声,瞥了眼身侧那张猪肝色的办公桌上的鼠笼,心里不免更加烦躁。

为了记录数据,今晚不得不将实验用的小白鼠带回这里,自从导师提出此项要求以来每晚如此,毕竟自己没有资格进出六楼。

今天,自己实在没有找到多余的PSU材质的安全隔离笼,只得从仓库找了一个简易鼠笼将白鼠带回。

一个塑料箱加盖一张铁丝网,另加一个给水器,这能算是正规实验用具吗?这件事可不能让导师知道,毕竟他再三强调一定要使用PSU材质的安全隔离笼。

今晚的当务之急,必定是不能让白鼠脱身,否则必定算是重大事故,自己一个临近毕业的学生可无力承受,真的不清楚导师所研究的课题究竟是什么,自己做了那么多辅助工作,但他从来没有向自己透露过半个字。

真是的,自己是免费劳动力吗?彭萱萱嘟囔了句。

她揉了揉酸痛的肩膀,站起身确认了箱盖的稳固度,便拿着脸盆和牙具走向走廊尽头的公用卫生间。

离开办公室前,那个男生似乎又连着给她发了几条信息,似乎意思是想约自己在成大的南操场走一走,时间好像是明晚。

选那么迟的时间,还要在如此偏僻的地方?

洗漱完毕后,她打开折叠床躺下,刷了几个视频后,便渐渐挡不住袭来的倦意。

关灯前,她再次记录下白鼠的数据,令她诧异的是,今天的白鼠似乎异常暴躁,在塑料箱上挠出了几个明显的划痕,铁丝网做的盖子似乎也移动了一些位置。

是天太热的缘故,还是导师课题研究内容里的正常反应?她忖想半晌,索性先睡下。

不知几点钟的时候,彭萱萱忽地感到脚踝一阵刺痛,就像有针在扎。

她瞬间惊醒,本能地缩回脚,睁大双眼四处逡巡。

房间里漆黑一片,连空气都是黑的。

她猛地坐起身,微微眯着眼睛瞄向床尾,又伸手摸向自己的脚踝。

一阵柔软的触感瞬间蔓延而上,又转瞬从她指尖消失。

什么东西?她心里猛然纠紧,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恐惧如痉挛似的席卷全身,难道是那只白鼠?

怎么可能,自己明明扣上了铁丝网上前后两个搭扣。

但,毫无疑问,一定有有东西从她的床下一闪而过,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在地面,她借着这微弱光亮,瞬间看见了一个肥硕的动物身躯。

她不由得惊呼一声,冰冷寒意顿时席卷全身。

彭萱萱一脚蹬掉被子,快步走到门边揿亮了三盏顶灯。

桌上的鼠笼,箱盖已被顶翻,甚至网上的铁丝,都有明显的变形。

那只白鼠陡然冲进她的视线,窜入桌下。她在桌上扫视一眼,随后拿起一本厚重如字典般的教科书抓在手里,战战兢兢地盯着那张桌子。

这种恐惧的感觉难以言喻,几乎快要使她冻结在原地,但她还是逼着自己向前迈出一步。

如果不将这东西抓回笼去,甚至放任其逃脱,所造成的事故后果实在不堪设想,别说是自己能不能毕业的问题,导师的饭碗,学校的招牌,怕是都难保。

就在此刻,她才忽地想起自己的脚踝,低头一眼后,她的脑中瞬间被眩晕充斥。

脚踝被咬伤处,淌出了一道猩红色的血水。

温柔的感觉从伤口迅速漫开,随之而来的是麻木,她不知道这是由于被咬伤的震惊,还是因为白鼠携带的某种病毒。

希望不是后者,导师的研究方向,应该和此无关吧。彭萱萱默默祈祷着,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她努力集中注意力,向办公桌迈了一步,腿却一软,单膝跪在了地上。不知是否是错觉,但她明显感觉到伤口处的刺痒,她赶忙支撑着站起身,从书柜的医药箱中找出碘伏和酒精,胡乱用棉棒涂在脚踝上。这些常备药品是自己进驻办公室那天一起带来的,没想到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这时,她听见了淅淅索索的声音,觉察到了地砖上轻微的摩擦声,在背后响起。

她缓缓回过头,那双熟悉的红色眼睛正直视着头。

那只白鼠原本就是红色的眼睛,此刻似乎显得更加血亮通红。她看着它分开嘴唇,露出尖利的如针尖般的牙,忽地有些反胃。

令她困惑的是,在白鼠的眼角处,有某种黏液在闪烁着光泽。

是眼泪?

恍惚间,白鼠“吱吱”叫了声,撑着粗壮后腿原地跳起,向着她扑来。

彭萱萱不知道自己在本能和恐惧的驱使下究竟爆发了怎样的勇气,但几分钟后,那只白鼠确实已经被她重新困在鼠笼里。

她大口喘着气,找到办公室里所有的厚重书籍压在箱盖上。之后,她才惊魂甫定地瘫坐在椅子上,浑身止不住颤抖,甚至连端起杯子喝一口水都做不到。

鼠笼里的白鼠仍在疯狂四处撞击,不断发出“吱吱”的叫声,在彭萱萱听来甚至带着一丝哭腔,看着被撞击地不住抖动的塑料箱,她又站起身从窗沿搬走几盆花卉,将鼠笼结实固定在墙角。

十分钟后,她思虑再三,确定锁紧了屋里的窗户后,去了学校附近的医院急诊做紧急处理。

自然,她并没有说出伤口的真实由来。

翌日上午,她照例将观察数据和白鼠还给了实验室的负责人。在天亮后,她尽量修复了网盖上稍微变形的铁丝,让一切看起来和往常一样。

负责人依旧按时在六楼的楼梯口等待,仿佛她多前进一步都会导致整个课题项目的失败。

做完这些后,她满心惶恐的往楼下走,姿势大概是僵硬异常。理论上说,自己必须将昨晚的突发事件汇报给学院,这是必须遵循的规定。

但这场事故一定会归咎到自己身上,造成的后果,不言而喻。

延毕和处分是逃不开的,这些对她来说,比隐瞒事实带来的心慌更加渗人。

更何况,受伤的只是自己,只要自己不出事就可以了。

不久前,她风闻课题组里负责生物灭杀的一名老教师也意外受了伤,似乎同样是咬伤。

她回忆起那名老教师的身影,半晌后自顾自点了点头,嗯,最近应该见过他,没记错的话,大家都叫他陈教授。

应该没事吧……她犹豫不决地摇了摇头,决定不再去想。

“你等下。”声音忽然在她背后响起。

“嗯?”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答,“有什么事?”

负责人的在她身上来回打量一圈,然后回到她的脸上:“有没有其他事要说?”

“嗯?”她心里一激灵,“没有。”

“看你似乎很紧张。”负责人拧着眉头看她。

“没有。”她搪塞道,“可能是最近太累了,要毕业了。”

“唔。”负责人抿着嘴点点头,“你眼里红血丝确实不少,是该给自己放几天假。”

“事情比较多,没关系的。”她匆匆回应。

“那就好,该和你导师提的,就提。”负责人又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眼,随即头也不回地进了实验室。

走出化工楼后,彭萱萱瞬间觉得莫名烦躁,这才5月13号,夏至都还未到,为何天气会如此炎热?

强烈的干渴和疲惫感忽地包裹了口腔,她不得不停下大口喘息,在一阵呛咳后,她决定回到寝室休息一会,而不要再回到那间办公室继续搜集什么枯燥且无用的数据。

至于毕业论文,此刻她已经无暇顾及。在焦躁和烦闷的情绪干扰下,她竟忽略了对毕业的隐忧。

回到寝室的一刻钟后,彭萱萱便浑身发抖地离开了寝室,甚至对走廊上其他女生惊慌的目光毫不察觉。

她记不清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和同屋的唯一一名室友吵起来,只记得她不安地指出自己今天罕见的兴奋和暴躁。

在听到室友的这句话后,她便瞬间情绪失控到浑身发麻发抖。

她曾选修过医学院的课程,按当时那位老师的说法,这大概就是肾上腺素快速分泌的感觉。

在冲着室友喊叫出自己这辈子都没说过的脑海里能想到的最为粗俗肮脏的话语后,她做了一件自己从未预想过的事。

她扬起手掌,用力在室友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

室友一脸不可置信地捂住脸,盯着她不断抽搐的面孔。

她蓦地愣在原地,自己从小家教严格,竟然在同一天内做了口出恶言和动用暴力。

数秒后,她缓缓收起自己不自觉上扬的嘴角,强烈的悔意让她不敢直视室友的双眼,只能选择径直开门离开。

自己今天是怎么回事?临近毕业酿成大祸,毕业论文反复不通过,甚至现在亲手伤害自己的三年好友。

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汩汩而出,她顿觉浑身无力,蹲坐在阶梯上掩面痛哭。

此时,托特包里的手机又开始接连震动,即使不去看也知道,是医专的那个男生。

她倏地取出手机,很快编辑好一段言辞激烈无比的消息,接着用力按下发送键。

这条消息似乎奏了效,果然带来了片刻安宁,但她在深呼吸几次后,依旧无法平复兴奋躁动的心情。

回到办公室后,她盯着手里刚才打印店取回的不知道第几版毕业论文,忽地尖叫一声,旋即将手里的一沓纸撕得粉碎。

看着被自己奋力扬起,如雪花般散落一地的纸屑,她才感到无比舒爽,忍不住发出兴奋诡谲的笑声。

杀了导师吧。

这个念头如迅雷般在她脑中闪过,惊得她浑身震颤。

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即使惊惶羞愧,这个想法却如梦魇般挥之不去,甚至愈发强烈。

此时,刺耳的手机铃声大作,她抓起一看,竟又是那个男生。

按下接听键的一瞬,她忽地改变了想法。

晚十点左右,她和那男生走在南操场的跑道上,对他说的任何字都听不进去。

深夜,僻地,她很清楚他的打算。

终于,看见他犹豫不决的伸过来的手时,一声轰鸣猛烈在脑中响起,剥夺了她的自我意识。

等她回过神来时,地上只剩下一节手指。

她恍惚着擦拭嘴角,看见了指尖的污血。

一阵干呕后,强烈的倦怠和晕眩感让她只想立刻躺倒在地。

去哪里呢?她不想在回到化工楼,更不愿面对室友。

她的视线模糊,只是一味地踉跄向前。

在闭上眼前,她看见的,是如漩涡般的,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