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芳苓出门时,总是将黑色笔记本装进自己红色牛津布斜挎包,当她认为有需要记录的地方,马上从包的外层翻出笔记本,用黑色的水笔在上面一行接着一行地写。苏郁怀疑那个笔记本从来没有离开罗芳苓身体的十米外。
苏郁也搞不清楚笔记本被罗芳苓用了多久,反正给她开初中家长会时罗芳苓就在用。笔记本被记满后,罗芳苓就替换里面的芯,黑色皮革外壳从没换过,因此苏郁对黑色皮革外壳上的每一条细纹、甚至边角的磨损程度都记得一清二楚。
为什么罗芳苓的笔记本会在金发女的手中?
苏郁走上扶梯,她甚至觉得扶梯运行的太慢,在扶梯上快速行走,她彻底忘记去思考为什么两人会忽然出现在扶梯上。
她刚走了两步,那对男女就发生了争执,礼帽男抓住金发女的手腕,金发女用什么东西杵了礼帽男的腰一把,礼帽男身体剧烈摇晃,像是被什么电到一般震颤,衣帽下的鬓角还冒了烟。礼帽男挣扎过程中不忘猛推金发女一把,金发女的身体从扶梯上滚落,苏郁转身往三楼跑,当她踏上三楼地面时,金发女也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掉在苏郁的面前,苏郁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
在楼下排队的众人总算意识到了这场骚动,人群中发出异口同声的吸气声。苏郁低下身来,用没有抱一一的那只手去扶坠落在地的金发女。
“你怎么样?伤到哪里没有?要不要我帮你叫警察和救护车?”
金发女听到她的声音,身体不由得一颤,她和苏郁的眼神交汇,苏郁整个人映在她蔚蓝的眼睛里,她的右臂被灼伤了,白风衣右胳膊上裂了一个大口子,伤口黑红一片,还发出一种油脂被灼烤的香气,令苏郁的胃部忍不住翻腾。
金发女双手抓住苏郁的胳膊,她的手很用力,声音低沉却坚决,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快逃”!
苏郁来不及想是怎么回事,她看到扶梯上的礼帽男以不可置信的速度飘到了她的面前,吓了她一跳,她立刻站起来往后退了一步,被她抱着的一一不安地伸出胳膊,正击中礼帽男的礼帽边缘,礼帽滑落,露出了他的脸。
苏郁瞬间明白了围观人群为何会倒吸一口凉气。他的脸又窄又长,像极了做坏了的左右对称的鞋垫,他的额头突出一块,让苏郁想起老式奶油蛋糕上的寿星额头,他的颧骨高高耸起,活像两座山峰,他的鼻子很长很扁,跟个长橡皮似的,他的嘴巴很长下巴很短,脸颊和鼻子、嘴旁边全是细细的绒毛,活脱脱一张猴脸。
“哇!”
一一被他的脸吓哭了,苏郁转过身来就往人群中跑,她也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总觉得这矗立着像电线杆一般的猴脸男人会伤害她。她的拖鞋在人群中被挤掉了,赤裸的双脚被冰冷的瓷砖刺痛,但她只是不管不顾地冲着三楼通往二楼的扶梯靠近,身后传来了好多人撕心裂肺的惨叫,肉块烧焦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她不敢回头,因为预料到一旦回头见到的会是类似地狱的景象,商场里本来亮得晃眼的灯光开始闪烁,在苏郁感觉自己眼睛快要被闪瞎的时刻,周围终于陷入了一片漆黑,人的尖叫声、踩踏声、抱怨声,手机播放短视频的声音、消息的提示音,快闪店播放的主题曲、店门口的广播全都消失了。
空气里仍旧充斥着油脂烤焦的香气,她从中午到现在没吃东西,就算反胃,肚子里也只有酸水,但她没有吐,而是集中所有的精力控制赤裸的脚,她让柔软的脚掌踩在冰凉的地上却不发出一点声音,她记得陷入黑暗之前,向下的扶梯就在她面前不到十米处,只要她顺着扶梯走下去,逃出了猴脸男的控制范围,她和一一就有一线生机。
她用踩在云朵上的柔软力道很小的步幅移动着,她的脚踩上扶梯边缘冰冷的金属台阶上,小腿上寒毛竖了起来,她知道自己再往前一步就踏上扶梯了,一直在她怀里的一一却“哇”的一声哭了,她将一一抱得更紧了,她撒开了双脚,明知道黑暗中的自己容易跌倒,还是快速往下跑着,一双手重重推向她的肩膀,她的身体悬空了一秒,随后抱着一一滚落了下去。
她的后背被金属台阶上一节一节的凸起刺中,头发被台阶和台阶间的缝隙夹住再夹断,双脚被金属导轨卷进去再放出来,她好像变成一个圆球,圆心是一一,她在没有尽头的滑坡上滚着,喉咙里全是酸水,一直想呕吐,但她没有放开她抱一一的双手,她有一种预感,如果这时候松手,就要永远和一一永远分离。
一定是头也被撞坏了,否则她的眼前怎么会闪过无数正午阳光般耀眼的光斑,耳边怎么会回荡如飞机引擎发动的巨大声响。慢慢地她什么也听不清楚,耳边只剩下轰隆轰隆的震动声。
她记得第一次清晰听到这种声音是在一一刚出生那几天,她的右胸只有一口奶水,左胸更是完全没有,婆婆说孩子吃母乳才能免疫力好,让她想想办法,她问群里的妈妈怎么办,她们都说,保持心情舒畅,想有的话一定会有。她想啊,生一一之前她就严格控制食谱,只吃未经过繁琐烹饪的蔬菜,甜度不高的水果,只加一点盐的水煮或清蒸肉类,其中红肉还远少于白肉,她注意补充维生素,DHA,保持运动,但就是没有奶,一定还有什么方法她不知道,她拼命检索,拼命求助,这么十几个小时过去了,一一饿到发昏,放开嗓子不停地哭,她本来就虚弱的几近晕眩的身体,耳朵里一一的哭声渐渐远去,耳朵里开始回荡着这种轰隆轰隆的响动,就像是通往死亡路途的交响乐。
可她不能死去,她绝不能把一一留给那个危险的猴脸男,就像她不曾把一一留给挑剔的婆婆和终日加班的丈夫,她必须睁开眼!她想着就把眼皮挣开了!
“诶?”
她的嘴边忍不住泄露出疑惑的声音,她身处一间能容纳300多人的阶梯教室,她所坐的位置在教室后半部分靠左侧边缘。前面稀稀拉拉地坐了一些人,他们大多穿着T恤短裤短裙,脸和身形都很稚嫩,像是大学生。
她刚才明明在大悦城里被猴脸男袭击,为什么会忽然来到阶梯教室里?她的一一!
“一一!一一!”
她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在阶梯教室固定好前后的桌椅逼仄的空间里,她的大腿撞到边缘的扶手,痛得她忍不住龇牙咧嘴,但她却直接趴到地上用手来回地摸索,地面下只有前排同学垂下的脚和没清理干净的饮料吸管,哪里都找不到她的一一。
“同学,你有什么事?”
“同学?”
老师对苏郁的称呼让她惊讶,她认得这个姓夏老师,小而睿智的明亮眼睛,嫩白的牛奶皮肤,夏老师和她记忆里的样貌一模一样,甚至她身上那件竹青色的改良旗袍,一直抓在手里的心型淡绿口金包都没变过。她想起刚刚扫过的人中有几张熟悉的面孔,像极了她的大学同学。
她的手上抓着手机,小米4比想象中的要轻,屏幕也略显局促,这当然是她的手机,她甚至记得这个黄色的比卡丘手机壳,上面还有她贴的可达鸭贴纸,她唤醒了屏幕,显示的时间是2015年6月17日9:41。
她回到了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