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玲快步上了庙前的阶梯,看见这大门上满眼的斑驳与灰渍,因佩剑原本挂在左侧,于是顺势用左手一提剑柄原本想去推,但想了想,这是李将军的英灵所在,若是用剑,非常不敬也不吉利,于是还是改由用自己的手去推...
身后跟随的李望知、陈伯、贺方、喜儿几人都看到,连忙要代劳,却被温玲摆手止住。她也没回头,只是用温柔但有力的声音说道:“今天是我温玲要拜山门,既然心里崇敬李将军,这么些灰...怎就能算碍事呢?”
说着,她便用双手一推,大门却比她料想得要厚重。当她推启那扇古朴厚重的山门,伴随着沉闷而悠长的吱嘎声,仿佛穿越了岁月的尘埃,诉说着久远的荒废与沉寂。温玲用手掌掩了几下灰尘,悠悠中看清楚这中间离主殿竟然还有一道长方形的天井,天井上一束光自山间而下,使此处沐浴着晨光,可能恰恰也是因云州北面少雨、又有晨光笼罩,内中房屋才不至于朽烂太快。
温玲又往前走了几步,稍稍看清楚了这布置,这天井左右约十五六步、直行七八步的样子,四周都是上木下石伴着一些泥灰的建筑外墙,四周一望,茅草与芦苇生满了院落。不过借着自上而下的光束,倒是看得清晰,还可以看见一些来回徘徊的飞虫,整体看来确实是过了许久无人打理,譬如那口已经因为绳索朽烂而掉落在地的铜钟,以及这石板主路上奋力支撑出来并顽强生长的花蕊。但毫无疑问,这里规格仍然可以辨认,虽然荒废了许久,却仍然颇显空寂与肃穆。
但其实稍稍细想却也是怪哉,这里虽然断了许久的香火,但按道理应该也有一些过路宿客吧?可这门...好像许久未打开的样子。温玲正这么想着,其他几人除了喜儿都是老江湖了,心里挂着,这步子也自然跟得紧,因此已经各自拿好兵刃守护在郡主左右,他们四下打探,这初见片刻,除了无人,好似确实没有什么异样。仔细听来,那昏暗的、打开了半边门的内殿里,好像还有几声鸟叫,应该确实是无人,这才稍稍把心防松开了些。
内殿应该有李将军的牌位或者塑像,如果有其他书本案牍自然更妙。索性不如先去看看?四周这情况恐怕真的是少有人踏足,也没太多好想的,就不多耽误了,于是比了个手势、招呼众人一道走入内殿。
走入殿内,温玲感受到一股久违的、庄重且肃穆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微弱的香火味道,尽管这里已久无人问津,但一缕缕清香依然萦绕。殿中央,便摆放着一座泥塑的李将军像,陶彩虽然由于岁月的缘故已经失了大半颜色,但可见到面容始终威严,那塑像右手握立一杆斩马陌刀,捋须而立,借着背后窗格中的光,洒耀于前,仿佛仍在守护着这片土地。面对李将军塑像,温玲放下佩剑,双手合十,在这里向塑像叩拜三下。
她起身环顾左右,亦可见到描写昔日事迹的一些壁画,当然最吸引温玲的还是最右侧开始的那幅,不过也可能是她心里不愿见到云州含恨。最右侧的那幅,是在一座山上,李将军就着一块大石前持刀而立,被几位壮士所拥戴,那就是最开始的时候,那时他连最基本的衣甲都没有,一身平民打扮。那日他在飞云山投店,发现店内有人被杀,财物被劫,当下就提刀追了出去,追了一整夜,机缘巧合破了数十山贼,为乡里所倚重,一时侠名便传了出去。再后来就是与铁车部的纠葛,战事由小到大,他也由少年到老年,艰辛鏖战数十载,铁车三代六任可汗硬是没有在云州占下多大土地,反倒损兵折将,将他视若神明。再后来...便不提了...温玲也不忍再看,将目光转移到了别处...看看木架上有没有什么书册案牍,让众人也帮忙寻找。如若寻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今日便一并带走。尤其是这云州关防,说不定之后有大用。
于是一众人走到后堂,映入眼帘的只有一些绘画挂幅,上面都是山水诗词,不过很多已经发黄损坏,字也看不大清了。不过,就这些怎么能帮到自己呢?正思忖间,忽听得某处内室一道声音传来:“女施主此番前来,是要寻何缘理?”温玲听着惊讶,也不知这僧人为何会在荒废的将军庙中,如今对方究竟是何缘由,这顷刻之间要等他话说来,可就不明且危险了,于是她右手紧扣腰间佩剑,左手空出随时准备拔出......“佛爷若是肯现身,我等...这也好把话细说。”她警惕地看着内室出口,放眼望去,只不过是漆黑一片。
等了片刻,那黑暗中方才缓缓走出一位褐衣僧人,有白须三尺余,僧袍褴褛,双眼却清澈如晨露,带着无尽的平静与慈悲。他双手合十,声音低沉:“女施主莫慌,贫僧只是暂居于此,此地亦是贫僧一时居处,既是为李昂施主门前清扫、也是为了前段殊缘。”
温玲眉头微皱,警惕之心也并未完全放下,说道:“佛爷为何会在这将军庙中?”
僧人微微抬头,目光透着沧桑:“那便是贫僧与李建节将军有缘了;昔年,李将军饱受外地围困时心生迷惘,曾至家师之禅寺问道。因事出突然无法久住,当日,家师并未能为他化解世俗困局,但将军心中所求非荣非辱,而是天下安宁。他无惧生死,只忧心于云州百姓。”
温玲这细听之下,才知这僧人好像是在说几十年前的往事。
“家师曾许诺,若李将军殁于疆场,他将以佛法护佑云州一隅百姓不受乱世波及。此誓言,在太祖攻取云州时,曾以自身焚烧止住秦焰将军的报复之心。”僧人眼中闪过一丝怅然,仿佛火光在今日亦历历在前,少倾方才回过神来,答道:“贫僧得师传,来此庙中守护,一有师命传身,二为等待有缘之人。”
温玲听到如此话语,她轻声问道:“何为‘有缘人’?”
僧人闭目片刻,轻叹道:“世间一切皆因缘起,因缘而灭。缘分未到,任何人也无法强求。你今日来到此地,虽言心有灵犀,实则便是缘分已来;如今,这天下祸起萧墙、变乱将至,此一州兴衰,说不定,亦在施主之手。”
温玲心有疑窦,思索片刻,道:“大师既然在此居有时日,须知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为何殿外又无人清扫呢?”
那褐衣僧人撂开白须,指了指自己破烂的僧袍:“这一袭僧衣贫僧都不多愿费事去补,扫那些尘埃作甚...?依贫僧观来,劫数已至,天下将乱,这旧殿又何须视之如新?贫僧每日在院内讲经代替焚香,眼见三年法事已过,也不枉家师交代。施主不妨再想,这院内我若是费时去扫了,山贼还以为里面有什么宝贝,那贼人来此搜寻,贫僧何以相敌啊?...此外,以贫僧观之,因云州往年困守多加杀伐,这将军庙中实际暗藏‘三煞’之位,轻易不得触动,以免惊扰安宁,招致祸端。贫僧仅以佛法护佑,尘埃任其自去。”僧人说罢,轻抬眉头、目光平和地看向温玲。
温玲点头称是,“谢佛爷相告,请原谅晚辈才疏学浅,对这所谓三煞的讲究并不太懂;但晚辈对这些前尘往事也只是有听过一些大概,况且今日也是来寻心中法缘,恐怕这一时半刻嘛......”
僧人轻撰手中珠串,悠声念道:“这种种兰因絮果,如若施主有心了解,贫僧改日定当告知。”温玲听到此处,内心大已了然,随即向僧人躬身一拜。
...
夜晚,京兆地方某处临时行营。
李茂头上的蒙布一揭开,周围仍然大抵是黑色笼罩,看到一人站立在前,手中秉着一个微微光亮的烛台,侧对着他正在一箱子籍册中寻找什么。只是自己手脚还被绑着,只能坐地上干看着。
再轻轻一瞥,自己身侧还有一名软甲卫士,持剑站立,但奇怪的是主人带着灯火,这人却不带,好生奇怪。
那人翻动书页的声音,在寂静的帐篷内显得格外清晰。他时而微微皱眉,时而嘴角轻扬,仿佛在与古籍中的智者进行着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李茂揣测着对方的心思:他究竟在书中寻找着什么?李茂这厢想到的,他并不是真的要看什么,这是显而易见的,他在想一些事情,只是需要一个灵感和解答。
那人偶尔抬头,目光掠过李茂,却并未停留,仿佛李茂只是这帐篷中的一抹暗影,不足挂齿。然而,正是这种淡然与无视,让李茂凭空生出一股寒意...这个人,完全不像崔谊的傲慢,却好像怎么看不透...
当下在李茂看来,这个人,恐怕就是韩谦了...
恐惧是因为现在对方什么也不问,只是放他在这里;可能在对方看来,聪明人之间现在并不需要对话,当然也可能在测试自己的心性...他既然不急于提问,自己也再稍稍思考一下,因为...如果做错什么他也可能立即失去兴趣,把自己丢到一个别的什么危险的地方...
根据父亲以往的说法,韩谦此人,低调务实,向来办事利落,所以十余年来每次朝廷官员大考,他都能稳步向上。且不论他到底与崔诞何时勾连...又或者和其他势力有什么关系,他既然决定,肯定不是什么“即兴之作”,而是决然有后手在。
“我听说,你父亲当日把你丢在背后,自己驰马回京,可曾对此思虑过?”那人回过身来,递进烛台往李茂这照了照。
“韩大人为何如此相问?”
“你父亲官居二品,十几年来为秦虞老儿尽心尽力,却总是离天下一人那个位置一步之遥,当时舍下了你,一骑绝尘而去,左仆射的位置保住了,也对皇帝老儿表示了忠心;”韩谦缓步走近,继续说道:“听说小弟虽然年纪轻轻但京中为人颂赞、人言才高八斗,甚至就朝议之事与令尊也能建言一二...”
“韩大人不妨直说。”李茂压着内心的恐慌,听完稍缓,语气平和地说道。
韩谦说到此处,右手就近挪了一把椅子,略微仰身坐在李茂前方。
“当下,韩某有所不解,这片刻间想通了这么多,你认为令尊是舍不得性命呢?还是舍不得前程呢?”
李茂正言道:“韩大人此言差矣,无有性命何来前程?”
“哦?李公子此言的确切中要害。”韩谦听到这里捋了捋胡须,点了点头,对言:“若是旁人如此,我倒觉稍稍虚伪;但你当日身处困局之中,无异于舍身救父。只不过...你父亲现今是回京了,可是你...”
说罢,韩谦把烛火稍稍递高,一旁的侍卫几步走来单手接过,另一手仍然按住剑柄。位置改换,站立一旁。
“韩大人,又有何指教?...”李茂带着轻蔑,语气不屑地说道。
“韩某只不过稍稍一提,你李茂虽然才气纵横、智勇双全,但是想不透一个道理...秦虞和你父亲李崇光未必有把握脱困...别看御诏已发...就我等拦截消息其中一二来看...各方大员未必会奉诏...”
李茂哈哈大笑,说道:“韩大人,你与崔氏兄弟就想搅弄这天下是非,倾覆当朝,是否有点不自量力了?”
“天下?天下人难道就对秦虞没有怨怼?你还没有想清楚吗?这十四年来,朝廷最大的倚仗不是百万兵卒,也不是玄衣局爪牙,是信王与王丞相。如今老信王死得不明不白,回去不久就忽然病逝...王丞相也在不久后随他而去。这不是太巧了吗?”
“王丞相害疾已久,近两年已经本就不了朝议,此事朝野皆知,即便皇上真有意图收回相权,也不会急在当下。”
“错,”韩谦踱步回头看向李茂:“这就是你李茂根本不了解皇帝秦虞还有你父亲李崇光了。他们既然能害温重霄,又何惧再给王贞再添一把火呢?尤其是你的父亲,尚书令的职位,静待十几年,早就盼望王相爷归天了吧?”
“根本是妄加揣测!你手中有何实证?”
“李公子忘了,此事韩某本就不需要细加查证,如今天下鼎沸,地方离心。秦虞一人疑心,便使朝廷屡次捉拿杀害地方大员,与黎民百姓又不减税赋,见者胆丧、闻者心寒,只需要一个由头便好了,不然他秦虞还想建立什么万世王朝不成?”
“我道韩大人有何力证言明......呵呵...原来也不过只是操弄人心、浑水摸鱼。若无实证,怎知老信王与王相爷为我父与皇上所害?岂不是欲加之罪?!”
“人言李七公子聪明,那李公子觉得...联系老信王与王丞相最坚定的点在哪?仅仅只是所谓双璧的表面利益吗?”韩谦讪笑,捋须看着李茂,全然不顾他的情绪和问题,只以一言相诱。
“是温方远?!他给了你们盟书?!”
“不错,没有人比温方远更切中这个要害了...他既是王贞的爱徒,又是信藩的世子,本就是上一代抱有无限期望的朝廷栋梁...可惜,秦虞连他都想一并拔除...真是贪得无厌!现在半道收手,五万人马悬于六镇山路,匆匆退走奔赴京畿,自以势力胜过无须担忧,在韩某看来,恐怕远远低估了此人。”
“而且韩某收到书信,在怀宁,还有人急于刺杀信王,这是生怕信王府反得慢了。依韩某所见,这恐怕也不是你父亲的预想吧?...”话刚说完,忽地一阵邪风吹来,吹灭了帐中唯一的灯盏,只剩下三人、两束目光在黑暗中无形地交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