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初霁,天光大好。
夏无恙懒懒散散地窝在马车中,斜倚在软垫上,美眸半睁半闭地瞧着一本闲书,面色浮白,时不时地翻动一下书页,才让清冷的车内传出些许人气来。
若是此刻马车上还有第二个人,定会狐疑,盛京城的冬日来的素来早,冷气侵蚀的又是不由分说地快,堂堂一个公主,这马车里怎会连盆炭火都不点?
难道不冷吗?
“吁——”
事发突然,马夫拉停了马,仰着脖子望了望前面的路况,略有些紧张地朝后面看了一眼。
随车而行的烟柳马上凑到窗边禀报,那声音极小,就连距离最近的车夫恐怕都听不真切,不知是故意不叫人听见,还是怕惊扰了车内之人。
“公主,前面有人挡路。”
马车内传来夏无恙软绵无力的吩咐:“什么不长眼的人?赶走就是了。”
烟柳似乎是有些头疼,抬眼瞧了瞧四周,公主出行,仪仗是少不了的,这金玉公主的仪仗自然是不必多说。
四匹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拉着金丝楠木马车,足足八尺宽横在大道中间,前前后后围拢着上百人等着伺候,别说让道了,就是百姓想在旁边转个身都困难。
但是再瞧前面将要冲撞公主仪仗的队伍,烟柳又不得不再次开口。
“公主,是……一队送葬的人,整条街都被堵得死死的,唯有一方绕道而行……”
听到“绕道”两个字,夏无恙原本懒散无神的眼皮动了动,手中的书随意扔在地上,啪地一声,有些突兀。
烟柳大气都不敢喘,小心低着头侍奉在窗下。
她家公主身份尊贵,脾气又不好,什么时候给别人让过道啊?她真是糊涂了。
“要不奴婢还是过去把他们赶走吧,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
在这盛京城中,知道夏无恙这个名字的人可能有限,更多的人知道的只是她的封号——金玉。
金玉公主,表面听着尊贵又气派,可但凡是稍微懂两句诗词的人若是细想一二,便都会露出一个会心的笑意。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这能是什么好名字?
偏偏就是这位先皇陛下的掌心宠,先皇后诞下的嫡长女得了这么个名字,从此以后,不仅百姓们不敢再用这句话形容权贵人家的草包,就连入仕的读书人写文章都要避讳这“金玉”二字。
夏无恙撑着自己的腰坐起来,拧着眉掀开车窗上的帘子,顿时引起周围群众一阵骚动。
姝色天成,肌肤胜雪,再加上她性子懒散,身子病弱,神色间便多了几分娇软,她不张口的时候,甚至能让人暂时忘记她之前干过的那些混账事。
她探出头去,发髻上斜插进去的一支金镶玉步摇晃了晃,可见掀帘的右手小指缠着累累金丝,连皮肤都遮得一干二净。
实际上,夏无恙这头即便不伸出去,众人便已经知道这是谁的座驾,只是向来鄙夷她的名声,也没做别的举动。
但既然她将头探了出来,百姓们也不能当作没看到了,纷纷行礼低头,压根不敢朝夏无恙那边看。
无他,男人怕被强抢进府,女人怕被嫉妒挠脸,老人怕被恶意推到,小孩怕夜里噩梦。
没错,夏无恙在京城里就是这么个声名赫赫。
夏无恙朝马车前方望过去,确实有一条正在送葬的队伍,只不过这支队伍里除了那些抬棺奏乐扔纸的“闲杂人等”,只有一个男子。
他身着麻衣,唇色尽失,比起夏无恙常年的苍白还要病态几分,然而即便如此,也难掩几丝凌乱青丝下那张神匠雕琢般俊朗的容色。
不同于盛京权贵子弟的虚浮贵气,也不似年轻气盛才子们的得意张扬,他这张脸上棱角分明,眼神坚毅,身量略有些消瘦,发丝有些凌乱,脊背却挺得笔直。
在众人都低头行礼之际,唯他一人如鹤立鸡群般抬眼探望,正好和夏无恙四目相对。
夏无恙微微一笑,浮白的面色也随着主人的心情好看了几分。
倒是个俊俏别致的公子。
夏无恙微微一笑,浮白的面色也随着主人的心情好看了几分。
“烟柳,那可是贺家的小将军?”
她其实是多此一问,贺家“镇北小将军”的名号谁人不知?明明是已经认出来了。
他生在西北狼烟肆虐的虎狼之地,随父兄驻守西北边境,每年都会回京住上一段时间,只是这次回来,竟然是为了丧事。
“行了,送葬都是有时辰的,本公主是那等骄奢蛮横不讲道理的人吗?咱们绕道就是。”
烟柳在夏无恙看不见的地方抽了抽嘴角,心中为贺公子担忧起来。
两队人马狭路相逢,绕道的却竟然是素来骄横无礼的金玉公主,周遭人免不了叹一句“奇了”。
不过细想一番便能知道,这大概是……这位贺公子被公主看上了吧?
“唉,贺老将军尸骨未寒,造孽啊!”
周遭的吃瓜群众忍不住为这贺公子叹息惆怅,今天本就是丧日,岂料又遇上金玉公主这等混帐……不能说,不能说。
贺青城自丧葬队伍中望去,便见前方不远处一辆马车掉头而去。
那马车金绸银缎,极尽奢侈,看样子就知道上面坐着的定是一位贵人,他不常回京,不知道那是哪位贵人的马车,刚想上前求人通融,那人便自觉离开了。
即便已经知道对方看不见,他还是朝着那马车离去的背影行了一礼微微颔首以作谢礼。遂转头看向身旁的棺木,轻轻叹了一声。
至于周围人细小的交谈声,他根本就没去注意,现在的他沉浸在失亲的沉重痛苦之中,无暇顾及其他。
队伍再次上路,四口棺材上纸钱纷散,贺青城心中道:父亲、各位兄长,我们回家了。
另一边,夏无恙的马车不能走走不了主街,只能绕到了一条宽巷中。
这宽巷里住的都是一些平民百姓,有些不讲究的在门前泼水,还有的在哄孩子,那嘈杂吵闹的声音烟柳听了都头大,更何况是一向喜静的公主?
由此,她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紧紧闭着的窗帘,随时准备听从公主的吩咐,将这些刁民都赶回自家院里去。
谁知,夏无恙开口便是:“走这条道是不是能路过方家糕点铺?去买点枣酥来吧。”
公主心情愉悦的时候就喜欢吃甜的,烟柳略惊了片刻,便赶紧答应着派人去了。
夏无恙此行的目的地是南山小筑,在盛京城的城郊,小筑的主人乃是一位留京清修的道长,年纪不大,容颜甚好。
这里正好路过方家糕点铺,烟柳知道夏无恙心情好的时候就喜欢吃甜的,便自作主张去买了些。
烟柳她敲响车壁,轻声道:“公主,枣酥来了。”
“我突然没什么胃口了,留着带给刘道长尝尝吧。”
夏无恙盯着那枣酥片刻,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道:“咱们这上门也没带什么礼物,算了,我不吃了,且留着给刘道长尝尝吧。”
烟柳并不觉得奇怪,她家公主向来是喜怒无常,心思难定的,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这些伺候的下人平日里尤其需要小心谨慎,一旦哪句话说的不对,或者是什么差事没办好,那可不单单只是皮肉之苦那么简单。
一个时辰后,公主的车队到了南山小筑。
这里远离京城繁华,景致优美,大概是季节的原因,四下万籁俱静,入眼处都落了一层细细白白的雪,单是站在这里赏景,几个时辰也不会厌烦。
空气中有些寒凉,夏无恙下车前被烟柳塞过来一个汤婆子,她抱在怀中,觉得有些炙烤。
等下了马车,一件狐裘大氅又披在了她的身上,这大氅又厚又重,最要命的是保暖得令人发热,夏无恙原本的好心情被破坏,眉间隐隐怒意。
偏烟柳还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心中惶恐的同时,赶紧转移公主的注意力。
“听闻刘道长这里的红梅开得甚好,公主可想品鉴一番?”
谁知此话之后,夏无恙眉头皱得更紧,烟柳悻悻地立在一旁,不敢发声了。
“直接去找刘道长就好,我是来见他的人,又不是来赏他的梅,把枣酥带上,随我进去。”
“是。”
这下烟柳算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了,亦步亦趋地跟着公主进去。
这南山小筑是一座不大不小的院子,因旁边连着南山而名,还引了山上的泉水为湖,只不过现在都冻住了。
走上冰湖上的小桥,夏无恙无意间瞥到了湖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停顿片刻,又仔细看了看。
“刚才那是什么东西?是我花眼了吗?”
烟柳小心作答:“大概是刘道长养在湖中的锦鲤。”
“这湖都结冰冻住了,湖里竟然还有鱼活着?”夏无恙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面上换了疑惑的表情。
这道理烟柳也不太明白,在宫中或是公主府里,甭管是多大多小的湖,冬日都从没冻住过,听闻是有专人负责破冰,谁又知道为何湖冻住,地下的鱼为何还能活着呢?
“把这冰凿开。”
“什么?”烟柳以为自己听错了,“公主,这里是刘道长的南山小筑……”
夏无恙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的确是很淡,甚至不带有任何怒气的,却吓得烟柳浑身一抖,赶忙按照吩咐做事。
夏无恙扶额,若不是画桥被她派去别处办事,这一路上怎会事事不顺?
这点小事不需要劳烦旁人,随车的侍卫就可凿冰,只是苦于没有工具,干脆直接用腰间挂着的剑鞘。
这剑鞘没有着力点,侍卫们凿起冰有些费力,幸好天不是太冷,湖冻得也不是很实在,没一会儿表面的那一层冰就被凿开了。
夏无恙在桥上伸长脖子看,这动静却引来了刘道长。
他一身道袍自远方而来,因为步子太大衣角飘在身后,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那意思。
“公主这是做什么?可是贫道什么地方得罪了您?”
刘道长气息未平,连大氅都未披就跑出来了,是真的心疼他这一池的锦鲤,生怕公主手下的侍卫毛躁,伤了它们。
夏无恙眼尾微挑,语气算不上好。
“怎么?本公主不能凿冰?”
刘道长看夏无恙一副蛮横不讲理的样子,心中气不打一处来,深呼吸几次才能维持着修道之人的平心静气,“这里是我的南山小筑。”
不是你的公主府。
后半句他没敢说出口,但那带着怨气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夏无恙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乃当朝公主,就是今天少了这里,把你抢进府中,你又能如何?”
“你……你……”刘道长面色微红,对于这惊世骇俗之言十分反感,“公主还未出阁,怎能说出这等污秽之言,在下是修道之人!公主难道就不怕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最后一句话刘道长说得很是用力,显然是已经动了气。
夏无恙满不在乎,她如此行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若是怕他人议论,府中也不会学前前前朝寡居的老公主养起面首。
她看了烟柳一眼,这傻丫鬟低头看地一声不吭,逆来顺受的模样,看着就让人生气,若是画桥在此,恐怕早就跟人骂起来了吧?
“本公主的清誉不劳刘道长费心,今日本来心情不错,全被你给毁了。”
夏无恙拂袖准备离去,临了又吩咐道:“将枣酥给刘道长留下。”
“我不要!”
烟柳递过去,刘道长却看也不看,不知因怒气还是羞赧而红的脸色还未恢复,负手看向别处根本不给她机会。
“公主……”烟柳不知该如何是好,被夏无恙看了一眼时候又吓得赶紧将枣酥盒子塞进刘道长怀中。
刘道长气得就要将盒子摔在地上,却不忍心浪费食物,准备待会儿赏给下人。
夏无恙笑笑,带着些讽意,“刘道长真是嘴硬心软,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诚实的很。”
听了这话,刘道长心情又有些激动,他本是来京清修,这金玉公主却屡来打扰,他这还怎么清修?
夏无恙不再多留,再次转身欲走,却看到之前被凿开的那个冰洞中,浮出一尾锦鲤,它张口闭口,似乎是在呼吸,体型竟然还不小。
夏无恙脚下一顿,冰下还真有活着的锦鲤?
“贫道开春便离开盛京城,不再受气!”
耳边又传来刘道长聒噪的声音,夏无恙心里烦得很,便道:“将这锦鲤抓回去,炖汤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