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松之注中的关羽神迹
后世所以奉关羽为神,论者咸以为是《三国志演义》神化的结果。但既承认《三国志演义》为据史而撰,“七实三虚”,则《三国志》历史记载中究竟有没有支持其后世神化的“原点”,使关羽形象能够在三国诸雄中脱颖而出?值得探究。
其实早在裴注所引关羽的载记故事中,已混入了神异之迹。最重要的是在陈《志》描述关羽父子之死,裴松之所引的三条:
(一)《吴历》:
权送羽首于曹公,以诸侯礼葬其尸骸。
则关羽死后首身分离。在上古神话中,炎帝系的蚩尤、刑天,俱为战死而身首异处之神。宋人罗泌《路史·后纪四·蚩尤传》:
(黄帝)传战执尤于中冀而诛之,爰谓之“解”。[49]
殊,古意为肢解。据说即为关羽故里“解州”得名之由来。孙冯翼辑《皇览·冢墓记》:
传言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黄帝杀之,身体异处,故别葬之。
后世祀为神。《史记·高祖本纪》叙刘邦起兵时“祀黄帝,祭蚩尤于沛庭”,沛正为楚地。《述异记》谓“汉武时,太原有蚩尤神昼见……其俗遂为立祠。”[50]
又《山海经·海外西经》:
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陶渊明《读山海经》赞其“猛志固常在”。按陶本为天师道中人,陈寅恪已于《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中证言之,且云:
其读《山海经诗》云:“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盖《穆天子传》《山海经》俱属道家秘籍。[51]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亦言《山海经》“所载之祠神多用糈,与巫术合,盖古之巫书也。”[52]可见此二神在楚地及天师道民间信仰中,亦具“战神”之功能,而关羽之武勇及结局庶几近之,或即乡人崇祀之一由也。《三国志演义》突出关羽的勇烈之气,即取此义。
(二)《蜀记》:
羽初出军围樊,梦猪啮其足,语子平曰:“吾今年衰矣,然不得还。”
当时人对恶梦所兆是很认真的,还有专门官吏司职占梦。如《三国志·蜀书·蒋琬传》提及蒋梦牛头流血,“意甚恶之”,占梦赵直曰:“夫见血者,事分明也;牛角及鼻,‘公’字之象,君位必当至公。”钱锺书在《管锥编》中曾经讨论到《周礼·春官·占梦》中“梦有六候”之说,并举《列子》《潜夫论》和《世说新语》诸书有关记叙谈及“梦”的形成有“想”“因”两由:
盖心中之情欲、忆念,概得曰“想”,则体中之感觉受触,可名为“因”。当世西方治心理者所谓“愿望满足”(eine Wunscher füllung)及“白昼遗留之心印”(Traumtag die Tagesreste),想之属也;所谓“睡眠时之五官刺激”(die Sinnesreize),因之属也。《大智度论·解了诸法释论》第一二:“梦有五种:若身中不调,若热气多,则多梦见火、见黄、见赤,若冷气多,则多梦见水、见白,若风气多,则多梦见飞、见黑;又复所闻、见事,多思惟念故,则梦见。或天与梦,与令知未来事。”“身中不调”,即“因”;“闻、见、思惟”,即“想”。[53]
并批评张湛所言《周礼》“六梦”之义“理无妄然”之语是“漫浪之谈”,《庄子·齐物论》言“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之说为“预言先几之迷信,等梦于巫卜”。[54]以现代心理学观念视之,诚然有理。但在巫风中恶梦是有特殊不祥含义的,以至云梦秦简《日书》中还载有专门禁治恶梦的咒语。这里称的“矜锜”是一种专食恶梦的神灵伯奇:
皋!敢告尔矜锜,某有恶梦,走归矜锜之所,矜锜歙强食,赐某大福:非钱乃布,非茧乃絮。
早期道教信徒亦认为恶梦需要禳解之法。《太平经》卷一三七云:“昼为阳,人魂常并居;冥为阴,魂神争行为梦,想失其形,分为两,至于死亡。”以钱氏列举《大智度论》所言,则佛教初传,也相信梦能“与令知未来事”,亦为预言之一法。“梦示”在历代“关羽显圣”传说中占有重要地位。隋唐佛教在其本土化过程中,也常常托言梦中所见所闻,宣示神异之迹。
至今山西解州关帝庙主殿东向第一柱石雕上,工匠犹雕刻“龙爪握猪”,当为后世对于“猪啮其足”之说的克相。
解州关帝庙石雕“龙爪握猪”
(三)《江表传》:
羽好《左氏传》,讽诵略皆上口。
按汉代本为方术盛行之时,经学与方术结合,便出现了阴阳家与儒家的结合物,正如《汉书》所云:
汉兴,推阴阳、言灾异者,孝、武时有董仲舒、夏侯始昌;昭、宣则眭孟、夏侯胜;元、成则京房、翼奉、刘向、谷水;哀、平则李寻、田终术,此其纳说时君著名者也。
董仲舒的《春秋繁露》首开先河,汉儒纷纷强调“微言大义”和“纬候足征”,将《春秋》学引至神秘主义,出现了近人皮锡瑞所云“以《禹贡》治河,以《洪范》察变,以《春秋》决狱,以‘三百五篇’当谏书”[55]的现象。刘歆解经独尊《左氏传》,与《公》《谷》对立,这实际涉及汉代今古文经学之争的一段公案。为后人解经时左右逢源大开了方便法门。后世儒家崇奉关羽者,或尚其知“春秋大义”,或推其能神明断案,以至后世关庙一定要建“春秋殿”,“春秋亭”,塑关羽读《春秋》像,求解“关帝灵签”,其源盖出于此十一字。
今有“品三国”者,动辄以“陈《志》裴注”为信史,却不知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三国志》,已批评裴松之注有“嗜奇爱博,颇伤芜杂”之病,如引《搜神记》注《袁绍传》之胡母班,《锺繇传》引陆氏《异林》载繇与鬼妇狎昵等事,“凿空语怪”,“深于史法有碍,殊为瑕类”。如果考虑到南北朝正是中国“志人”“志怪”,或者人怪兼“志”盛行的时代,就可以理解裴松之何以添注这些内容了。
顺便论及一个历史细节,自从曹魏时创立“九品中正”选官制度,“家世阀阅”包括“郡望”,成为士大夫家族的重要资源。东晋南迁,尤重于此,因而形成《晋书·刘毅传》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现象。而裴松之家族本出关羽乡里,《宋书·裴松之传》载:
河东闻喜人也。祖昧,光禄大夫。父珪,正员外郎。
据《新唐书·宰相世系一》,“裴氏出自风姓”,周孝王使非子养马蕃息,封其支孙于乡,“六世孙陵,当周僖王时封为解邑君,乃去‘邑’从‘衣’为裴。”裴陵九世孙从汉光武平陇、蜀,“徙居河东安邑。安、顺之际徙闻喜。”河东裴氏虽以闻喜著姓,但因与解州、安邑两大盐池关系匪浅,故亦着郡望,如其中一支“自河西归桑梓,居解县洗马川,号‘洗马裴’”然。可谓与唐王朝共相始终,故新、旧《唐书》均将其列为“宰相世家”之首。《新唐书·宰相世家》载裴氏一支曾仕南朝,裴邕居襄阳,其子裴顺宗为南齐兖州刺史,五子蒨之、芬之、简之、英之、蔼之。“初归北,号‘南来吴裴’”。松之很可能与其同族。[56]如是,则中唐相继褒扬蜀汉将相的名相裴度(东眷)、裴均(中眷),亦与裴松之同出一氏。虽不无戮力王室,自勉自寓之意,但也标示着这一时代价值评判的趋向。
又据《唐书·食货志》,中唐裴均任度支尚书时曾主持河东盐池池务,惩鉴于盐务之职转繁剧:
安邑、解县两池,旧置榷盐使,仍各别置院官。元和三年七月,复以安邑、解县两池留后为榷盐使。
则涉及他在当阳任职期间复修玉泉寺关羽祠庙的背景。后文再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