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焚史

夜空黑得像一方无边的砚底,阴惨的西北风搅动裂成鱼鳞的彤云块,迅速翻腾着墨潮,精瘦的残月即将落山,偶尔从云缝子里泻出一束灰蓝色的幽光,窥探着公元前88年(即后元元年)的国都长安。

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的一场大火烧毁了十四丈多高的柏梁台。一名粤巫叫作“勇者”向汉武帝刘彻进行蛊惑:“再盖的新宫要比柏梁台高才能压住火神!”武帝听了他的鬼话,修起了千门万户的建章宫,多种建筑用飞阁相连,有辇道可以上上下下,楼台亭榭,殿宇宫阙,装饰得金碧辉煌,张衡在《西京赋》中称之为“木衣绨锦,土补朱紫”。穷奢极欲,耗尽生民膏血。今夜,雕梁画栋在寒冷中有点缩瑟,大量露水由阔大的梧桐叶流到房脊,从刻得神采飞扬的龙眼珠上滴落,仿佛泪雨。

在这一群摩云的建筑当中,专为皇帝收集凌霄露水和上玉屑以供饮服的金铜仙人高达二十丈,大七围,加上底座与铜柱,合起来三十丈出头,比纽约的自由女神还高。这位“舒掌捧铜盘玉杯”的青铜像与太液池彼岸井干(读寒)楼遥遥对望,楼比仙人还高,二十个世纪以来在世界上挂着头牌。直到20世纪初纽约的摩天楼盖到五十七层才打破她的记录。国内要到 20 世纪 80 年代才被中央彩电中心超越。古代建筑师的气魄也了不得!仙人像被曹丕下诏拆掉时“声闻数十里”,还流下清泪;只活了二十七岁的大诗人李贺曾吟咏此事,留下传诵至今的名句:“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就像蚂蚁爬大树一样,小谒者顺着仙人的巨臂爬上高空,两腿微微颤抖,他小心翼翼地将铜盘中的露水倒进挂在自己脖子上的葫芦里,塞好盖子,慎重地往台下爬,尽量减少葫芦的摇晃,免得泼洒掉一星半滴。等到下了高台,如释重负地骑上拴在台下的白马,立即向皇帝寝宫奔去。

甘泉宫坐落在长安之西二百五十里,原先是秦始皇的林光宫旧址。那儿有依山势修起的通天台,高为八十丈,可以俯瞰上林苑里三十四所离宫别院与三十多丈高的飞帘观。相比之下,民居矮得犹如鸡笼。

重病的武帝就住在这里就医。院子里黄叶仿佛是褪了色的火焰,向晚风叹息着夏日的蓊郁、新秋的繁茂和冬的凄清。建筑物的剪影在大夜中很清晰。

更鼓声声,轰不走通天台四周的几对猫头鹰,它们的鸷眼中闪着冷火,时而翔舞,时而发出哀鸣,使空气变得诡异、不祥。

后院一角,方士邵伴仙带着一批女巫男觋,还有从丝绸之路来的胡巫,围着篝火,轻声念咒作法。武帝近年不大相信这一套,他们已经失去依靠,显得没精打采。

寝宫里灯火如昼,杏黄帷幔罩着四壁,反射着橘红的光焰。

九龙鼎里,栗炭吐出蓝色的火舌,上面缭绕着缕缕松烟,带着淡淡的清香呛人喉鼻。粗大的梁柱,典雅凝重的青铜烛台,峨冠博带的大臣们身影都在摇曳,就像最高统治者的思绪一样。

自十七岁登基,主宰大汉天下五十三年的武帝,半躺在龙榻上,积之有年的酒、色、病、气,使得他曾经是丰腴的两腮渐渐蜡黄,嘴唇苍白中夹着青灰,隆准、广颐也更加突出,那微锁的粗眉显得兀傲、镇定,深眼窝中的双睛半闭着,一团阴幽的思虑在他的鱼尾纹四周和唇边飘忽,瞬息百变,难以预测。

几声枭鸣,使武帝挺烦厌。他想:假如飞将军李广健在,金口一开,说不定只用一支箭就把两只夜游鸟射落尘埃。可惜那位身经百战、不善辞令,深受部下爱戴的老英雄,在很多年前率领两千残兵,受到四万敌兵的包围,箭断粮绝,日暮黄昏,竟然从容不迫地自刎而死,这样的名将眼前是不会再有了。

“啊——啊——”窗口传来尖细的似女而男的吆喝声。

“谁在喧哗?”武帝的眼睑全合上了。

“是奴辈叫小谒者们在赶……”贴身的老太监李福躬下那臃肿不堪的身子,下巴底和后颈项上赘肉连连颤动着。只有那双猎狗般的眼珠,显示出此人极其善于察言观色,仰承鼻息,圆熟得炉火纯青,一点也看不出技巧。

“赶什么?嗯?”

“是……”李福更木讷了,那藏在锦衣里的一口袋肉向前挪动一步,拂尘垂下了它的长“头发”。

“痛快说,是鬼车,忌讳什么?”武帝的嗓音温和得近于平板。

李福打了个寒战。长期积累的经验警告他:近年以来,在大多数场合,皇帝怒冲冲地登上龙位,杀人关人也屡见不鲜,等到退朝时,气已出完,比较和蔼。反之以谦和开始,必多以盛怒结局。也就是老年人的乖戾,反复无常。今天,他预计一场风暴就要降临。

“上天有好生之德,鬼车也是霄壤间生灵,何必跟鸟儿们为难?算了!”武帝的语气慈和,李福心里更犯嘀咕,伴君如伴虎,连他这样老手也觉得吃力。

“遵旨!陛下德及鸟兽,古今罕见!”李福一掸拂尘,一名小谒者悄悄走出宫去执行圣谕。

“不许说逢迎的话!”皇帝嘴角露出一丝儿嘲讽的笑影。

“奴辈由衷之言,哪敢乱说?陛下恕罪!”李福说长安话带点方言土音尾子,很是中听,堪称标准的太监腔,对主子有妓女的柔媚,职业病一般的“多情”;对奴仆则能摆出衙役对死囚的威严,奴才越害怕,主子越赏识,在同僚中被提拔的机会越多。

武帝青筋隆起的右手一摇,李福虔敬地退后两步,挺直了脊柱。

“子孟爱卿!”

“臣在!”公卿将军行列中走出大司马、大将军霍光,他面皮白皙,眉目疏朗,三绺长须,飘逸中见稳重。

史书记载此公身高七尺三寸(汉制每尺合市尺六寸多),当时要八尺才够标准。他的衣冠整洁,身材匀称秀健,颇具威仪。

“郭穰把《太史公书》稿取来了吗?”

“殿外候旨!”霍光的语调谨慎、恭谦。

“宣他上殿!”武帝的口气近于慈和。

“宣中谒者令郭穰上殿!”李福接过皇帝的口谕,一个个接力地传至门外。

郭穰领先,四名小谒者用木盘托着书稿,上面覆盖着青色缎子,鱼贯上了金阶,行礼如仪。

“呈!”武帝话一落音,小谒者们膝行上前,将托盘放在龙几上,皇帝一挥广袖,小谒者们叩头下殿而去。

皇帝随手抽出一卷摊开一看,大殿里寂然,像是针落到地毯上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皇帝的颚下神经突突地跳了两下,他将散开的卷子往书稿堆上一扔,又抽出一卷审视着。大概有一股无形的凉气侵入他的肌肤,他下意识地将盖在腹下的狐皮褥子拉到前心,挺起上身,幽鸷的双目蓦然一睁,两道和他那衰病之身不相称的冷光向朝官们扫了一眼。于是文武两班一齐垂手肃立,噤若寒蝉。

“哼!”武帝鼻孔里冷漠地笑了一声,李福伸着裹满肉块的脖子,估计风暴就要来临,他希望多杀几位大臣,这样才能过几天安生的日子。不觉在脸上呈现出了幸灾乐祸的残忍表情。

“郭穰,司马迁的文章写得如何?”听口气,皇帝似乎还平静。

“万岁明断!”郭穰躬身作答。

“这话说得太滑头,挺漂亮的书生,为什么要学得像琉璃珠子一样世故圆通?”话很重,说来不算咄咄逼人。

“臣才疏学浅,见闻未广,怎敢妄议。”

“子孟爱卿,还有田千秋丞相、桑弘羊等列位卿家,都看过这部书稿吗?”

“臣奉旨细读一过,可惜年老昏聩愿聆听万岁圣教!”田千秋特别胆小,在摸不透皇帝想法的时候,只能沉默,何况还有霍光、上官桀、金日殚等大臣在场。

“嗬,你们也跟郭穰一样,要来个‘圣上明断’吗?哈哈哈哈!告诉你们,这是古往今来人世间第一流好文章。可是,你们谁能说出司马迁的文章为什么写得好的道理吗?”自我崇拜使得武帝的病容大为减弱。

“万岁明断!”郭穰重弹官场老调,感到一阵对老官僚们报复般的短暂愉悦。这一闪念迅速为对书稿和太史公命运的忧虑所代替。

“告诉你们,司马迁文章之所以好,是靠我一手折磨出来的。史书上皇帝很多,做到这一点,敢轻松讲出来,是朕与众不同之处。司马迁笔带苍莽浑涵之气,是昆仑黄河之精魂。叙事生动,上承左丘明《左传》与《国语》,吞吐百家,驱使诸子,已是前无古人;而议论是老吏断狱,严而不苛,论外有识,不让本朝贾谊。何况还有日月星辰,花树萧森。一往真情,狂肆渊穆,玄奥灵动,直追三闾大夫屈原。朕一唱三叹,惊为奇绝。岂是凡俗之眼所能识?”武帝左手拈动银须,爆出一串爽朗的大笑,不可一世的锐气回照在他骨骼粗大、多少有些松散的身架上。

“万岁!万万岁!”除去郭穰和田千秋,大部朝臣发出了不全是装出来的欢呼,罗拜在龙榻之下。

“众卿请起!”武帝的笑声被这阵欢呼突然切断,两眉凝成一片雪山,双腮上病态的残红迅速化作一片秋霜,那低音依旧很宽润,只是略显底气不旺,像谈论月亮上的故事一样平静,与眉飞眼动的外形,全然不似一个整体:“《太史公书》就其识、才、情而言,可以传诵万载而长新。但一个朝代只有一个人垂之不朽,那就是囊括山河勋业彪炳又有许多疏狂之处的当今汉家天子,轮不上大文豪大史学家司马迁。遗憾哪,让恪守常规的人流泪顿足长太息吧!朕最不喜常规,只爱非常!跟你们这批书呆子不一样,大不一样;跟朕同样好奇,同样包罗古今的,只有令人欢喜又讨厌的司马迁!历史有时候便是一连串遗憾的总和,畏首畏尾不是伟丈夫!故而《太史公书》必须立即焚毁,只因为此书太博大,博大到地不能载,天不能容。只有我如日之升似月之恒的大汉朝才能出这位太史公,他是史学王国执牛耳的霸主。不,简直是一位皇帝。你们不必再费神给他罗织一千条大罪,没有用处。只有朕这样比他更高的天子,才能把他从史册和国土上除掉!”

武帝拾起膝上卷子扔在托盘上。

李福的拂尘一掸,四名小谒者猫着腰,悄悄地上殿叩过头,便将《太史公书》托起奔下金阶,一卷卷地投入火中。

被铸在铜鼎上的九龙气得七窍生烟,红火、黄火、白火、蓝火、青烟,腾空跳跃、飘闪。一代巨匠的心血,正在化为飞尘。啪的一声,小小的火团里跳出一条火苗,如同羽化的蝴蝶,被巨鼎喷出,落到白玉石铺成的小平台上,小谒者将它拾起,再次投向火堆。

郭穰侧目一看,一层层的字迹,在火焰里显得特别苍劲,它们在收缩、在滚成灰团、在重叠。他只好低头看着自己的靴尖,光虹在上面抽搐,一条条跃起袭向他的心头。

“自盘古迄今尚不足万年,朕何德何能,敢期与天地同寿?眼看即将见高祖于太庙,留下司马迁,于心难安。郭穰起草诏书,将朕意告知司马迁。”继兴奋而来的疲惫使得武帝趋于沉默。

“臣遵旨!”郭穰走近书案。

“哎!”武帝长叹一声,转身背着群臣躺下了。小谒者将起草的黄绫摊开在席上。郭穰握笔,蘸饱浓墨,抬起头,乞援地望着霍光和桑弘羊,大将军转过身去,桑弘羊避开他的视线,至于田千秋,郭穰从无幻想。过了片刻,墨水滴到绫上,笔还悬在空中。

“啊!”久久凝望着大铜镜的武帝矫健地翻身坐起。

“圣上保重!”霍光有意提醒郭穰。

“朕不如司马迁多矣!”

“陛下……”田千秋有些不知所措。

“当年李陵一案,司马迁下天牢,郭穰上书呈诉司马迁五大罪状,满朝震动,四民沸腾。朕素厌不忠不孝之人,为何独独升他为中谒者令?个中苦心,唯有列祖列宗可以明鉴。”武帝连连摇头,被自己的做法感动得近于陶醉:“其实,郭穰告密的内容可谓平淡无奇。朕让他整理《太史公书》,每天有人伏在楼板上,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为书稿流过二百一十三次泪水,有记载可查。现今一一为众卿说出,使尔等知道天子不可欺!设若朕身为司马迁,处于刑戮之境,尔等谁肯冒天下之大不韪假装出首,不顾朝野讥笑来整理朕的书稿?没有,一个也没有。”武帝咻咻气喘,李福奉上参汤,被他那瘦长的手推开。

“陛下洞察若神,臣不敢掩饰,情愿含笑伴随陛下,见高祖于上天。起草诏书,鞍前马后,尚可稍尽微力。新君登极,虽有诸位贤臣辅佐,臣师司马迁通天人之际,古今之变,熟知典章制度,能尽股肱之责。臣万死无怨!”郭穰以头叩地,额上流出一行热血。

“哈哈哈哈!小子真不俗,到底认输了!”武帝欠身接过金杯,呷了两口参汤。

“万岁!郭穗有欺君之罪,要不要……”桑弘羊出班启奏。

“郭穰义士,正好留给皇儿听用。不过,玉不琢,不成器。把他送到当年管教司马迁的地方,让他尝尝滋味,不失为一剂大补汤。”

武帝的脸上古井无波。

郭穰长长的瓜子脸变得煞白,俊秀的下巴颤动一阵,不无惶恐地下拜了:“谢恩!”当他抬起颀长的身子转下金阶时,又忧郁地仰视灰白色的天空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两名谒者各自抓住他的一只腕子押出了甘泉宫。

“万岁为天下生灵珍重,不必过劳!”霍光想早些结束眼前的活剧。

“慢!大将军勤政爱民,为人方正。每次入宫,自宫门至金殿都走两千步,一步不多,一步不少。朕令内侍暗中数过,实为当朝一奇;当年逆贼马何罗、马通、马志成造反,卿与金日、上官桀平定有功,至今未加封赏,非朕刻薄寡恩。今岁以来,累染沉疴,眼看不起,特降旨命黄门画师绘图一帧,赐予爱卿!”武帝话一落音,李福已将绢画递与霍光。

霍光白玉般的双颊泛出了紫红,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滴在袍襟上:“谢主隆恩!为臣愧领了!”他撩袍欲跪,武帝摆手示意,李福一把将他搀住。

“细细观赏此图方知朕有厚望。其中玄妙之处,有烦大将军去太史府第询问司马迁,便有精当解答。”

“司马迁……”霍光难免有点犹疑。

“哈哈哈哈!刚才我是试试郭穰,想不到他挺有几块硬棒真骨头,可以重用。司马迁,朕爱之犹恐不及,怎忍心置贤者于死地呢?”武帝是笑自己还是笑大臣们,谁也估摸不透。

“陛下圣德,司马迁肝脑涂地,不足报答于万一,臣代太史公……”霍光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给玄奥的武帝看,同样使大臣们茫然。

“不用谢恩,大将军可以坐轺车去看看他,解完此图,请把郭穰拒绝草诏下狱一事如实相告。朕以为司马迁绝顶聪明,他会知道该怎么办!”结语凉若冰铁,威凌四射的眼神使大臣们记起了皇帝壮岁的风采。他侃侃而谈,“再说一遍:杀司马迁者必遗臭万年,此类蠢事,朕岂屑一顾?”

“臣遵旨!”霍光辞驾下殿。李福拂尘一抖,“退班!”冠盖楚楚的大人先生们宛如囚徒遇赦,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给大将军备车,唤太子来一下。”武帝闭目养神,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八岁的太子弗陵长着很富态的银盆脸,骨骼身板与头不太协调,可以看出聪明早熟,先天不足的孱弱。

“儿臣叩问父皇圣安!”

“起来,坐上来。”武帝挺直锁骨隆起的颈项,右腕抱着他的上腹部,将银髯偎在他的鬓角。

大殿里空荡荡的,只剩下爷儿俩,能占据的空间太少。

此刻,普通人的父子之情取代了权术与严酷。关山,岁月,武功,辞赋,通西域,战匈奴,封禅,塞河,许多重大的历史画面掠过记忆屏幕,被一股热流冲向远方,那热来自抚弄武帝银须的小手,还有似乎是吹弹得破的红腮。

武帝二十九岁生下长子刘据,元朔四年(公元前一二三年)刚满七岁便立为太子,请了几位宿儒教他读书,赐给他栽满琪花瑶草的大花园——情望苑,后来刘据被逼死,留下了“戾太子”的恶谥。征和三年(公元前九○年)皇帝终于认识到自己的失误,到了安定(今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北地(今甘肃省东北角的环县),盖了思子宫,在太子自缢处兴建“归来望思之台”。这些并不能换得内心的安宁,又有何用?

此刻,怀抱中的弗陵,怎能不引起武帝对刘据幼年的追思?

“据儿,你还怪老父吗?”武帝下意识地唤着戾太子的名字,但很快回到现实。

“弗陵,好儿子!”武帝的鼻孔发酸了。

“父皇好!”

“嗯,儿以后要做一个治国安民名垂史册的好皇帝。父皇迟了,失去许多良机……”

“父皇好嘛!父皇做皇上,儿臣不做……”

“你看大将军其人如何?”

“儿臣遵父皇旨意,问过许多内侍和宫人,各家勋戚,都说他是个挺好的老头儿。”

“对大将军的话要听,不能随便怀疑他,不然忠良寒心,天下要大乱。”

“儿臣记下了。”

“儿看大将军之子霍禹,侄孙霍山、霍云如何?”

“都说这叔侄三人没本事,专横霸道,对下属和百姓很凶恶。”

“治国,一成仁慈就够了,做出来的事要像宽厚,心里算计什么要严密,甚至苛刻,才能办成实在事情。”武帝突然压低嗓音对弗陵说,“到儿亲政的那一天,身边有一帮治世之臣,羽毛丰满,天下太平。等霍光一死,就把他的子子孙孙斩尽杀绝,不这样做,我们刘家的江山就要姓霍,记住了吗?”

“儿臣永记不忘。”

“嗯!千方百计要办到。去玩吧,父皇困了……”

弗陵匆匆辞别武帝,在后宫,金日的两个儿子金赏、金建正等着他去捉迷藏。他们年龄差不多,玩起来很相投。

武帝打了个盹,几个模糊不清的梦交叠出现,使他感到窒息,翻过身一合上眼,旧梦又续上了。

“万岁!万岁!”李福见他嘴角挂着血沫,内心很厌恶,甚至暗暗诅咒皇帝早些死掉。但怕皇帝魇住,事后受到责难,为了表白忠心,轻声将他唤醒。

一个可怕的景象刻在武帝的心幕上,眼前是一片荒坟地,被淡忘已久的父亲景帝,还有六位丞相、太子、皇孙,纷纷从坟中伸出头来朝着他流泪,冷汗从他的背脊、腋下、胯沟流出,心头也随之悸动。“你过来。”皇帝双手一伸,李福将他扶住,用绣花丝巾为他拭去汗水。

恐惧,昏昏沉沉中,那普通人的良知又被鬼神代替。现在,他唯一可以信赖的人似乎就是太监头儿。“李福,你召见了方士邵伴仙吗?”

“奴辈昨夜四更,请了善于望气的邵翁仰观天象,他托奴辈转奏陛下。”

李福以老狗的温驯之态跪倒在龙榻前的踏板上,样子诡秘。

“说吧。”

“先生说,长安监狱中有天子之气。奴辈认为上天示警,宁可信其有,不宜信其无。”

“昨夜四更,郭穰还没有入狱吧!”

“是,陛下。”

“用不着,此人阉了也写不出《太史公书》,留着生些小郭穰也不错。你先赏望气者百金,暗中派人守望,如果朕病转重,让郭穰出来草诏,再叫邴吉将京中系狱囚犯全部格杀,杜绝隐患!”

“奴辈记下了。”

“不能留下望气者来煽动是非。”

“是,陛下。”李福一招手,捧着金葫芦的小谒者膝行上前,递上“仙人露水”。

李福用一只杯子倒了一点,亲自尝了一口,再换只滚龙玉杯倒进露水呈给武帝。

“哈哈哈哈!枉费心机。”杯子被皇帝龙袍的大袖一扫,落在羊毡上摔碎,白粉水珠四溅。见到奴才们瞠目结舌的呆相,便连连挥手。

“还不滚出去吗?”李福踢了小谒者一脚。

小谒者无声地拾起碎片,轻手轻脚地退出。

“你也歇会儿吧。”

“侍候圣驾!”

“不用了。”武帝想清静一会儿,他这戏剧性的一生太热闹了。

刚刚眯上眼,荒诞无稽的奇梦又来骚扰:一位身高八尺有余的壮士,脸膛紫黑,虬髯戟张,环眼里长着“重瞳子”,玄色盔甲,骑着粗大的乌骓马,挥动丈八长矛,发出瀑布飞流似的笑声,以叱咤风云的气概,向他驰来。尘土落处,壮士威喝一声:“孤,西楚霸王项羽!刘彻,还不敬酒吗?”回声山鸣谷应,震耳欲聋。

“大王!……”向来八面威风的汉天子,在壮士的气势面前自愧不如,不知所对。献酒之类事情,他确实没有做过。

“尔祖宗刘邦是流氓,以阴谋取天下。孤自刎乌江,非战之罪也。”

“酒有,有,没有杯……”

“头颅便是巨杯,孤送与你这刻薄暴戾的乳臭小儿!”

“素不相识,初次幸会,‘刻薄’二字,大王言重了……”

“刘彻,你自己做的事还不明白吗?”项羽跳下名马,那马昂头长嘶一声,驰向远方。所经之处,树倒草枯,现出大片沙漠,吐出的热风,带着苦涩的气息。

皇帝对这天翻地覆的壮观惊愕不已。

乌骓马迅速消失于烟尘里。

皇帝将视线收拢到身边,项羽把长矛往当中挤缩,立即变成一把寒气凛冽的青龙剑,项羽又高叫一声:“陛下对将士若何?”

奇迹发生了,项羽一转身盔甲须眉顿时变得雪白,袍袖上打着补丁,靴子绽裂,露出了脚后跟,个儿也矮下一截,脸色枯黄,深眼窝,目光乍看很自尊,细细打量,也有怨愤,但比较含蓄。高颧骨,肥唇,狮口,猿臂长而灵活,一身乡土气、行伍气、边塞气。

“老爱卿不是飞将军李广?朕与先帝俱赐卿俸禄两千石,前后四十余载,为何一寒至此乎?”见了老臣比见项羽胆子壮得多。他为自己极其富于同情心而自豪,把内在的刻薄贪欲全忘了。

“臣……”飞将军有点口吃,很木讷。

“但讲无妨!”

“臣从未治过家产。所得除饮食之需,全赠伤亡士卒亲人……”

“请将军上马回长安,朕要封你为侯。万军易得,一将难求!”

“陛下想臣入京,好交于刀笔吏治罪耳。大丈夫可杀不可辱!广老矣,数十年宽舒不苛,杀敌在前,迁赏在后。故士卒效死。广百战无功,亦无大过。以逆孙李陵降匈奴,全家被株连斩首,广何忍独存,贻羞天下?”只见老将军左手捋起银髯,右手引剑一挥,血如泉涌,倒在沙场上。

“老爱卿!老将军……”武帝俯下身躯,摇撼着老将军遗体,泫然欲哭,只是对眼前的画面不全信以为真。

忽然,老将军一跃而起,须发又变得漆黑,他右手握住剑柄,左手伸出两指捏住剑脊,用力往当中一挤,立刻变成一支斗笔,刃上鲜血化作墨水,流个不停。白盔白甲变成了青袍乌巾,连同腰上橘黄色丝绦,齐被朔风吹得飘起。他全然不把武帝放在视线之内,斗笔在沙场上疾挥不歇,地上全是蝌蚪文字,武帝锁眉凝视,大部无法辨认。

“司马迁!”武帝有点惶惑,突然的变幻和太史公的少礼都真实得和假的一般。

“看不懂吗?都是你亲自所做的蠢事,求仙,求天马,修宫苑陵墓,开边,将卖酒铸铁收归官办,信任酷吏,十名丞相,六人死于刀剑之下……”

“司马迁,大胆!你敢造反吗?”皇帝勃然大怒,“把这卷本纪替我烧掉!”可惜喊破喉咙也无人应命。

“哈哈哈哈!历史事实,你抹不掉。不信请再试试,臣虽受重刑,并无私怨。秉笔直书,史官天职,请陛下恕罪!”太史公掷笔于地,拱手而立。

皇帝气急败坏,先用手捧起沙去盖字,说也奇怪,刚刚盖上之处,字迹又顽强地长出来,老人一急,便用靴子划动沙漠,总是徒劳无功。他不禁仰天大哭,为不可改变的史笔,为自己的孤单……又怎知是读《项羽本纪》《李将军列传》受到了感染而陷入梦中?

梧桐树的残枝败叶上,滚动着蒙蒙烟雨,西风萧飒,寝殿里加倍旷冷,集英主与暴君于一身的武帝像一只大毛虫蜷缩成一团,继续承受梦的折磨,无处可以躲藏。当权力和欲望居于主流,就昏迷、残忍、果敢;当头脑清晰的时候,又是个孤独衰朽的普通老人,悔恨、悲哀、温和占了上风。偌大的世界就被这样一个聪明的笨蛋主持着,他一方面是封建制度的强化者;同时,在一定程度上又是封建思想的殉葬者。如果他当史官未必逊于司马迁,做辞赋家或可追踪司马相如……一做帝王,所有长处都无处发挥。春秋战国百家争鸣的余风,他的生命,还有他一手缔造的大时代,行将坠入地平线。在几缕最后的残霞中,还会发生些什么不似人世间可以演出来的惨剧呢?

时光、大地、人,都在战战兢兢地等待着。

“世宗孝武皇帝”是刘彻(字通)死后其子昭帝加封庙号,生前无此称呼。因举世闻名,为方便读者,全书用此称谓。

(音觅抵)(前134-前86),宇翁叔,本匈奴休屠王太子,霍去病北征得休屠王祭天用的金人。日由浑邪王拘送长安,武帝赐姓金,貌英俊,封马监,迁官侍中,因擒造反的马何罗有功,封秺侯,升驸马都尉。其子为武帝弄儿,调戏宫女,日亲自侦知后打死。武帝又选其女为妃,金不肯,备受信任。作为托孤重臣之一,辅昭帝有大功。

皇帝的传记在《史记》中叫《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