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色笼罩下的弄堂口,跑出四个人影,不远处的枪声已停歇。

郭云鹏引路,东方海和丁小蝶在中间,郭云生断后,四人跳上了停在路旁的车。确保后面没有人跟着后,他们开车回到了东方家。这一次东方海不再执拗,由着郭家兄弟将行李都搬上车,自己也被丁小蝶拉上了车。郭云生开动车子,向着位于租界的田家出发。

后排,丁小蝶拉起东方海的手,在昏暗的光线中睁大双眼细细看着。

“你的手可不能受伤啊,阿海,你怎么这么傻,鬼子的手是训练来杀人的,你的手是训练来拉琴的,是用琴声来慰藉人的心灵的——”

东方海生硬地把手抽出来,看着窗外掠过的昏暗街区,声音干涩:“我以后就要用我这双手杀人!”

丁小蝶瞪着他看了一会儿,将放在两人身旁的遗像拿到手中,揭开上面覆盖着的白布,递给东方海:“你问问伯父伯母,他们真的希望你给他们报仇吗?”

车子驶入租界,路灯的光从车窗照进来,落在戈碧云微笑的脸上。看到母亲的面容,东方海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到了田家,丁小蝶先拉着东方海走进客厅。之前只说是去送个饭,没想到会去这么久,田富达与田夫人正担忧地等在那里,看到两人平安无事都松了口气。趁郭家兄弟搬下行李、田夫人吩咐用人刘妈准备饭菜的工夫,丁小蝶推着东方海去楼上客房,换下与日军搏斗时弄得又脏又破的衣服。在这途中,东方海只是木然地朝田富达点了点头。

“这还是阿海吗?我看就像变了一个人……可怜的孩子。”田夫人正摇头叹息,郭云生和郭云鹏一起走了进来。田富达招呼着两人:“你们也吃过饭再回家吧。云生,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郭云生有些顾虑地迟疑了一下,郭云鹏却脱口而出:“阿海少爷要杀一个鬼子,差点叫鬼子弄死了。”

田富达震惊地站了起来。

楼上的客房中,东方海木然地打量了一下房间布置,将一直抱在怀里的遗像放在床头,白布已经重新盖好,他也没有去动。

“换件衣服,下去吃饭吧。”丁小蝶拿来一身衣服放到床上。

“我不想吃。”

“东方海,你到底想干什么!想杀日本人,你有力气吗?今天要不是云生和云鹏,你早见你爸妈去了!”

丁小蝶气鼓鼓地离开了。她的话总算在东方海心头产生了些许重量,没错,不能麻木地消沉下去。即使要去见九泉之下的父母,也必须杀掉几个日本兵才行。这么想着,东方海抓起了衣服。

东方海再回到客厅时,所有人都在那里等着他。几个年轻人简单地吃了些热好的饭菜,刘妈端上来餐后水果。田富达清了清嗓子:“阿海,今天晚上的事,我都知道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不能这么冲动。我正在想办法弄新的船票,一旦到手,你和小蝶马上去香港。”

“我不走,让小蝶去吧。杀父杀母之仇不报,我决不离开上海。”东方海低着头,很坚决地说道。一旁的丁小蝶不悦地哼了一声:“我要是能一个人走,几天前就和我爸爸妈妈一起走了。”

东方海并不打算改变想法,却又感到一丝愧疚,只好沉默。郭云鹏与郭云生对视一眼,忙拿了两个橘子放到东方海和丁小蝶面前。田富达打破了沉默:“阿海,这是战争,几十万国军都阻止不了日本人,你怎么去报仇?”

“是啊,阿海,我最爱听你拉琴,不想看见你的手沾上血。你宝山哥正在前线,我让他多杀几个鬼子,让他帮你报仇。”田夫人也跟着劝说。

东方海却摇了摇头,道:“宝山哥是军人,他报的是国家的仇,可东方家的仇我要亲手来报。叔叔、阿姨,谢谢你们收留我。”说罢,他站起身,向田富达和田夫人鞠了一躬,朝楼上走去。丁小蝶起身追了过去,留下客厅中的四人面面相觑。田富达摇头叹气,叮嘱郭家兄弟最近不要再做别的营生,专门看好东方海。

对东方海来说,待在田家与留在自己家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已是孤身一人,满心想要变强,又有满心的苦闷无处发泄。他独自来到田家花园中,扎起马步,一掌一掌用力击打着树干。

丁小蝶好不容易找到他,看到这一幕,连忙跑了过来,拽住他的胳膊。东方海用力挣脱,继续拍打着树干,丁小蝶急得直转圈,不停地骂着日本人。这时刘妈跑了过来,看起来十分慌张。

“小姐,潘家来人了,潘少爷那汉奸爸爸脸拉得老长,眼里直冒火,老爷让你快过去。”

东方海立刻停下了动作,说:“我陪你去。”

“你别去,我能应付。”

这个满脑子都是报仇的呆子这时候还能有点儿反应,丁小蝶半是欣喜半是无奈地摆了摆手,转身招呼着刚到田家门口的郭家兄弟:“云生云鹏,你们陪着阿海,我去收拾那对汉奸父子。”

“你行吗?”

面对郭云鹏犹疑的眼神,丁小蝶嫣然一笑,道:“论嘴上功夫,我几时输过啊?”

丁小蝶朝客厅走去,远远看见潘梦九抱着一大束玫瑰花坐在那儿,向着这边张望,她赶忙找了个不会被发觉的暗角,放慢脚步听着屋内的谈话。

潘清才正将一张报纸拍在田富达面前,是一份香港报纸,上面刊登的报道里有一张丁振家夫妇的照片。在潘清才的质问下,田富达佯装惊讶,好像刚发现自己的姐姐和姐夫去了香港似的。潘清才拍着桌子,唾沫横飞:

“……大日本帝国的武力是不可阻挡的,大东亚共荣圈终究会席卷整个亚洲。你以为这公共租界安全吗?你以为香港安全吗?告诉丁振家,识相的话,快点带着他的资产回上海,好好和日本皇军合作——”

丁小蝶找准时机,大步走进了客厅。

“潘会长,你现在在干什么?原来你不是想为你儿子找个媳妇,你是盯上了我家的财产啊!潘梦九,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原来是在骗我。”

这番对策果然奏效,潘梦九急得站起来跑到丁小蝶面前,又是发誓又是央求爸爸帮他证明,气得潘清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让他闭嘴。

丁小蝶忍着笑意,朗声说道:“潘会长,你们大人之间的算计我不管,我丁小蝶一定要嫁给一个真心爱我的人。潘梦九,我还没有看到你的真心呢。”说着,丁小蝶伸出手,潘梦九慌忙把手中的花递过去,跟在接过花要回房间的丁小蝶身后。丁小蝶扭头瞪了他一眼,他便乖乖停下脚步。见此情景,潘清才不由得长出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儿子。

花园里,东方海神色焦急地盯着丁小蝶离开的方向,郭云生站到他身边。“阿海少爷,是不是亲手杀死几个日本鬼子,你就会和小蝶小姐一起离开上海?”东方海转过头看向他,从眼神中看出他是认真在问。

“三个,我至少要杀死三个鬼子,才会离开。”

郭云生点了点头:“那好。我们不能赤手空拳去干,我和帮里的大哥约个时间,看看能不能弄到武器。”

“买武器需要多少钱你说,我把房子卖了。”

这时,田富达陪着潘家父子出来了,丁小蝶也跟在他们身后。一看到院子里的东方海和郭家兄弟,她就跑了过去。潘梦九眼睛看着和东方海他们有说有笑的丁小蝶,脚下一绊,差点摔倒,一旁的潘清才伸手扶了一把,目光阴沉。

潘清才看出来了,丁家的女儿眼里只有东方教授家的儿子,身边又有郭家两个守护神挡着,自家儿子根本无法靠近。他打算找个机会,像捏死蚂蚁一样弄死这三个挡路的年轻人。

郭云生很快和青帮那边联系好了,约在石库门一家地下赌场会面,他和郭云鹏带着东方海刚走出几步路,就被有所察觉的丁小蝶追上。从潘家父子离开时起她就觉得哪里不对,好像东方海正在期待着什么。

“你们去哪儿?”丁小蝶拦在三人身前。郭云生平稳而迅速地答道:“去我家,我妈想见见阿海少爷。”

她看向不动声色的郭云生,又看向移开了视线的东方海,最后看着郭云鹏。

“云鹏,你从来不说谎,告诉我,你们到底是去干什么?”

郭云鹏踌躇了一下,无奈地坦白了:“我们……我们去见青帮的余大哥,看能不能帮阿海少爷找到杀鬼子的方法。”

最大的担忧得到了证实,丁小蝶眼前一黑。

“什么?你们要去找青帮?东方海,你是不是疯了!”

“一夜之间国破家亡,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不做点什么,我才会发疯。云生、云鹏,我们走。”东方海步履决绝,郭云生向丁小蝶抱歉地点了点头,也跟着走了。

郭云鹏走出两步,又折回来,认真地向丁小蝶保证:“小姐,你回去吧,放心,我和我哥会保护阿海少爷的。”

丁小蝶看着三个人的背影,呆站在原地喃喃低语着:“阿海,我不是你的亲人吗?为了你,我离开了从未分别过的父母。你怎么就不懂我的心呢……”

进入地下赌场后,东方海内心生出一种怪诞的感觉。这里很热闹,原来这种地方在这等时候还是这么热闹。如果只是待在这儿,谁会想到外面的城市已经沦陷,这里的人们也都要向侵略者低下头颅?

穿过人群,他们来到最里面的一间办公室。郭云生所说的青帮大哥余习武身着黑色对襟缎子袄,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身后站着四个手下,正放出一笔高利贷。看到东方海一行人,他点了点头。东方海说明了此行的来意,惊得余习武直接站了起来。

“你要杀鬼子?”

郭云生在一旁解释着:“阿海的父母叫鬼子杀害了。”

“杀父之仇,是该报。不过这个忙,我帮不上。”余习武抬手止住了郭云生的话头,“阿生,我是答应过你,满足你一个要求,可我不能坏了帮里的规矩。这样吧,我把外面场子三天的抽成给你,你送这位东方少爷去香港,去国外都行,离开上海,时间长了,仇恨就淡了。”

东方海摇摇头,道:“我不会忘的,我这心里的恨,一天比一天更深。余老板,我不用你的人,你卖炸药给我吧,卖枪给我吧。我有钱。”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法币拍在桌上,却被余习武推了回来。

“快把钱收起来,阿生,带这位东方少爷走。”

郭云鹏一拍桌子,道:“余习武,我一直敬你是一条好汉,你就那么怕日本人?”

“我不为自己想,也得为手下几十个兄弟想啊。阿鹏,你朝我吹胡子瞪眼也没用。我不会做汉奸,但我也不会惹日本人。”余习武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三人只好离开。

回去的路上,沉闷的气氛笼罩着失落的三人。

“阿海少爷,我——”

东方海向满脸歉意的郭云生摇了摇头,道:“没关系。我自己的仇,本来就该我自己报。”说着,他从腰带上解下一个刀鞘,拔出一把匕首。“怎么样,很锋利吧?”

郭云鹏握紧拳头,说:“阿海少爷,明天开始,我教你练武!”

“好。”东方海点头,一旁的郭云生也点点头。

“虽然余习武不肯帮我们,青帮里还有几个要好的兄弟,改天我把他们召集起来,看看有没有办法。”

丁小蝶一直在等他们回来。她在屋子前走来走去,始终看着大门的方向。好不容易看到了东方海的身影,她向前跑了几步,却又退了回来。这一切东方海并没有看到,他看到丁小蝶时有些惊讶:“你还没休息?”

丁小蝶白了他一眼,道:“你不回来,我能安心休息?怎么样,青帮的人帮你报仇了?”

东方海摇摇头,道:“他们不愿意惹日本人。”

“青帮也变成缩头乌龟了?哼,他们不帮你,是他们没眼光,放心,我来帮你。”看出东方海的失落,丁小蝶故作爽朗地说着。没想到对面的人却皱起眉,认真地看了回来。

“小蝶,你还是尽快去香港吧。潘梦九天天来烦你,潘清才又想利用你得到丁家的公司。你父母在等着你。”

他果然还是什么都不明白。丁小蝶觉得胸口很烦闷,她跺了跺脚。

“是啊,我的亲人都在香港等着我,我为什么要赖在这破上海!”

看着她气呼呼地进了屋子,东方海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去了花园。

时间静静流逝,心神不定的众人迎来了新年。整个上海完全没了往年的热闹气氛,鞭炮声稀稀拉拉,对联也贴得有一户没一户。除夕这天,东方海回到了家中,徘徊着,往昔与家人共同度过的一幕幕涌上心头,他甚至能循着记忆描摹出家人此时在屋子四处忙碌的身影。

抹着脸上的泪水,他发觉周围的幻影静止,父亲、母亲、妹妹,他们都停下手里的事,转过脸面向他,目光之中满是悲伤。东方海怔怔地站着,不知家人想要传达些什么。这时,东方丹的影子走动了起来,她停在小提琴琴盒旁边,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哥哥。

东方海上一次拉琴还是在葬礼中,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拿起琴弓拉动琴弦了。他从未这么久不拉琴,但也并不觉得有多怀念,拉琴对现在的自己来说有什么用处呢?尽管心中怀着否定的答案,东方海仍是无法拒绝家人们的目光。

琴声响起,穿过墙壁,消散在寒风中。

今年的串亲也不比往年,田家虽然挂上了喜庆的红灯笼,偌大的房子里却只有田富达夫妻、丁小蝶与东方海四个人,显得很冷清。好在郭家兄弟带着父母前来拜年,午饭总算能凑上一大桌。

趁两家长辈寒暄的时候,郭云生将东方海拉到一边。他已联络好了三个青帮的兄弟,弄到了枪支,约定两天内在郭家父母正暂住看守的丁宅碰头。复仇计划有了实际进展,东方海十分欣喜。他们不知道,青帮中布有潘家的眼线,掌握了他们行动的潘清才已设下恶毒的陷阱,一场灾厄即将降临。

在约定的时间,丁小蝶恰好与同学看电影去了。东方海来到丁家时,郭云鹏正在厨房帮吴妈包包子,郭师傅还在外拉车挣钱。过了一会儿,郭云生接回三个青帮弟兄,几人聚在庭院中,商量着以石库门一家日本酒馆为目标。

事情就发生在短短的几十秒之间。先是推开门喊着鬼子来了的郭师傅被乱枪射死,接着青帮的三个年轻人被扫射倒地,东方海和郭云生躲入厨房,为了掩护一双儿子和东方海从厨房后门逃出,吴妈也中枪身死。

三人回过神来时,已被赶到后院处的余习武和几个青帮弟兄救下,一行人将他们强行带去了石库门的地下赌场。郭云鹏一路上都在挣扎,即使被拦在办公室里,还一次次地往外冲,哭喊着要回去救他中枪的父母。郭云生心中明白父母已无生还希望,只是木然坐在那里。

东方海坐在郭云生身边,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曾在大学校园中听过的课,是哲学还是心理学呢,他想不起来,只是依稀记得有一套什么理论,说人在经受巨大的痛苦时,若是能在身旁见到遭遇相似的人,便会感到有人陪伴他一同承受,苦楚将得到缓解。真是胡扯的理论,东方海木然地想着。如今郭家兄弟不是同他一样失去了父母,没有了家吗?可这种凄惨的境况又能缓解什么?只不过是加倍的痛苦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余习武带着几个人回来了。为了不让日本人以清理抗日分子的名义将尸首拿去示众,他们将郭师傅与吴妈葬在一起,并做好了记号。

“谢谢你,余大哥。”郭云生站起来,余习武摇了摇头。

“青帮中出了叛徒,兄弟,是我对不住你们。阿生,你们也很危险,潘清才把你们列入抗日分子名单——”

一直在门边挣扎着要出去的郭云鹏转身回来,抱住郭云生大哭道:“哥,我要报仇!我要去杀鬼子,阿海少爷,咱们一起去杀鬼子——”

余习武一拍桌子,怒道:“够了!想杀鬼子,到战场上去。你们在上海已经不安全了,说吧,是主动离开,还是我把你们捆起来绑起来送出去?”

东方海站了起来,他的心中突然被一个念头点亮了。

“我们走,我们离开上海。云生、云鹏,我准备上战场了,你们呢?”

“我也要上战场去报仇。”郭云鹏抹着眼泪,用力地点头,郭云生转向余习武。“余大哥,小蝶小姐被汉奸潘家逼婚,你能想办法帮她和我们一起离开上海吗?”

余习武果断地答应下来:“你们回去收拾东西,过些天我都布置好了,就去找你们。”

于是,在失去一切的年轻人面前,全新的道路铺展开来。

东方海并不是那种会因为等待而搁置行动的人。他明白,自己踏上战场的日子早晚将会到来,为家人报仇的心愿也必将在未来的某处达成。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够对此刻在上海街头横行的日军视而不见。擦身而过时忍气吞声,恨恨地在心中想着“等着瞧吧”——他还做不到,也并不想这样。所以当看到三个喝醉的日军追赶着一位惊慌无助的年轻姑娘时,他毫不犹豫地掏出一直带在身上的匕首,跟了过去。

不过东方海还没动手,从弄堂另一头狂奔而来的郭家兄弟就用刀把三个日军都刺死了。救下了人是好事,可这一次他仍未能抓住机会宣泄心头郁积的愤怒。他感到遗憾,仿佛这三个日军若是他动手杀掉的,事情就真的会有什么不同。

三人回到田家,将发生的事与离开上海的决定告知田富达。惊闻郭师傅与吴妈的死讯,田富达跌坐在沙发上。得知他们刚杀了三个日军,他也明白事态已发展到了非走不可的地步。在潘家的监视之下,从上海去香港实在很难,不如先离开上海,找到田宝山后,再行计议。有了青帮的暗中协助,要摆脱潘家会方便些。

这时潘清才收到三男一女杀死日军的消息,便带着一队日军闯入租界,出现在田家门外。田富达一边打电话联系有交情的英方朋友,一边命田夫人引领一行人躲入书房的地下密室。

丁小蝶走出几步停了下来,潘家也算是因她而来,要想应对眼下的危机,她必须留下。心中有所计划,她与众人分开,直奔楼上的卧室。

光是田家的客厅,就涌入了十几个日本兵,及时赶回的田夫人看见日军手中的枪,畏惧地紧靠田富达站着。队伍的最后,潘清才带着潘梦九走了进来。田富达请他们就座,装作不知潘家此行的原因:“潘会长,你这么大阵仗,莫非是带着人来抢小蝶?”

潘清才冷哼一声:“潘某在上海滩也算个人物,用不着抢亲这种手段。我带皇军过来,是因为刚发生一起杀死三位皇军的严重抗日事件。有人举报,作案的三男一女,就藏在你家里。”

“潘会长,这个罪名太大了,田某承受不起。让你的眼线说说,小蝶这两天有什么可疑行踪没有。”

田富达故作镇定地觑了一眼天天来田家的潘梦九。果然,潘梦九困惑地扭头看着潘清才,说:“爸,小蝶去过哪儿我都知道,你弄错了吧?”

门口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田富达的英国朋友约翰带着两个印度巡捕进入客厅。看见屋子里的一群日军,印度巡捕忙把手里拿着的枪装好。田富达站起来迎向约翰。

“约翰先生,请坐。你来得正好,我不明白在公共租界内,为什么会有日本军队包围家门的情况发生。”

“三个日本皇军在石库门被刺杀,有线索表明凶手躲进租界这栋房子里。约翰先生,我们进租界办案子,不可以吗?”

听了潘清才的解释,约翰看着田富达摇摇头,又耸了耸肩。

“田先生,让他们搜搜吧。你没藏抗日分子,怕什么?你的脸色不好,吓成这样,是不应该的。”

“搜!”潘清才扬起一只手。

“慢着!”在这千钧一发之刻,丁小蝶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她换上了一身鲜艳的红衣服,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还化了妆,涂着口红,手中握着一把匕首。潘梦九看见这样的丁小蝶,眼睛都直了,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潘会长,你想抢人就明说,何必编出这么蹩脚的理由。”

潘清才冷笑道:“丁小蝶,我说的是不是事实,你自己很清楚。搜搜就知道了,你清楚藏了几个人。”

丁小蝶拿匕首对准自己的脖子,潘梦九惊叫一声。

“潘梦九,你这个窝囊废,让你爸用这么卑鄙的手段来逼我,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看到潘清才仍执意要搜,潘梦九拔出一个保镖的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道:“爸爸,你要是再逼小蝶,我先死给你看!”

田富达眼见局面变化,赶忙抓住机会对潘清才叫道:“别再逼两个孩子了。我答应你,五天后给小蝶和潘公子举行婚礼,等婚礼过后,我会说服姐夫回上海,把丁氏企业交给小蝶和潘公子。”

潘清才眯起了眼睛,看向楼梯上的丁小蝶。田富达也转向她,使着眼色。

“小蝶,潘公子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他对你是真心的,你就答应这门婚事吧。”

丁小蝶稳稳地举着匕首,直盯着潘梦九,道:“我要在和平饭店举行婚礼。要最漂亮的婚纱、最大的钻戒,至少三套礼服。婚礼现场要一万朵香水玫瑰,还要最红的歌星来现场表演。现在,我想请你表现出最基本的诚意,让你爸爸把这些日军撤走。”

“都依你,都依你。”

看到潘梦九投来恳求的目光,潘清才摇头叹气,他挥了挥手,十几个日本兵列队出去了。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见丁小蝶放下了匕首,潘梦九也放下了枪。潘家父子离开后,约翰一行也走了。总算渡过了这个紧要关头,田富达与田夫人都心有余悸地坐下缓着气。丁小蝶跑下楼,去密室把三个人带了出来。

面对鞠躬道歉的郭云生与鞠躬道谢的东方海,田富达摆了摆手道:“是小蝶拿命换了你们三条命。你们必须尽快离开了,我来想办法,谁都不许擅自行动。”

四人拼命点头。

有了青帮的接应,田富达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明面上,他在约翰的帮助下以四根金条的高价弄到了一张去往香港的船票,并且将消息透露给了潘清才,暗地里则早已将丁小蝶一行四人送到了青帮处。开船当天,田富达雇了几个年轻人扮成一样的装束,分为几队赶往码头,在潘家忙着跟踪追查这设下障眼法的队伍时,东方海一行人已平安来到另一处码头,等候登上往苏南方向去的船。

丁小蝶将一件包好的行李递向东方海:“给你,你的琴。”

“我要去报仇,带这个干吗?”东方海皱了皱眉,丁小蝶仍是坚持地伸着手。

“阿海,我知道,你现在一心只想杀鬼子报仇。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手里最想拿的不是枪,而是这把琴。我也带着我的芭蕾舞鞋和裙子呢。”

余习武看着东方海接过琴,在几人身后感叹着:“如果不是带着你们跑路,真想听听东方少爷的琴声啊。”

“我们很快就会回来,到时候阿海拉琴,我唱歌给你和你的弟兄们听。”

丁小蝶微微笑着,跳上了停在码头的船。几人在船上向余习武道谢。

“好好杀鬼子,好好活着,我在上海滩等你们。”

船缓缓开动,他们终于离开上海,去往距离战火更近的地方。

留在上海面对气急败坏的潘家父子,田富达本已做好了被枪杀的准备。原本只要丁小蝶安全离开,丁氏企业的资金顺利转走,他便能无牵无挂、无所畏惧。儿子田宝山正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总有一天会打回上海,若田富达死在汉奸潘清才手上,田宝山也能向潘家报杀父之仇。

正是怀着对儿子终将与国家一同取得胜利的坚定信念,田富达毫不客气地将找上门来的潘家父子狠狠挖苦了一番。发现丁小蝶真的走了,潘梦九不争气地大哭起来,却还拦着潘清才,不让他打死丁小蝶的舅舅。最终,田富达保住了性命,却也成了潘家扣在上海用以对付丁家的人质。

船在长江北岸一个简易渡口靠岸,船工们把东方海、丁小蝶、郭云生、郭云鹏四人和行李送上岸,众人挥手告别。

“终于逃离了噩梦一般的上海,我发誓,不把日本鬼子打败,我绝不回来。”丁小蝶看着长江对岸,握紧拳头。“阿海,你快看看地图,我们要找最近的路去武汉,找我表哥。”

东方海摇摇头道:“我根本没打算去找国军。我想去延安,找共产党,找我堂兄东方明。”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丁小蝶与郭家兄弟面前说起去延安的事。这些天憋着一腔悲愤,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他几乎忘记了父亲临终前的托付。直到不久前在青帮的地下赌场,听余习武说到杀鬼子该上战场时,这件事才重新浮上心头,点亮了他的思绪。

丁小蝶完全愣住了,过了一会儿,她气鼓鼓地瞪着东方海,说:“共产党?延安?延安是什么地方?地图上有吗?你把地图摊开,看看武汉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去武汉,找国军!”

“去延安,找共产党。”

两人互不相让地面对面站着。郭云生和郭云鹏对视一眼,插到两人中间。

“别吵了,现在已经不打内战,国共合作了。国军和八路军都在打鬼子,我们找到谁都行。”

东方海和丁小蝶都没有出声答应,不过赶路总是没有错的。走一步看一步吧——这么想着,两人都还坚持着自己心中的目标。

行路第一晚,四人遇到一位马车夫,愿意让他们在拉的草料堆上睡一宿。清晨时分,到了一处名为青龙庄的村子,马车停了下来。四人带着行李下了车,只见一大群难民正艰难地行进着,有扛着粮食拎着大包的,有扶着老人牵着孩子的,有用骡子拉上一家老小的,都神色仓皇。

丁小蝶茫然地看着眼前的逃难人群,问:“他们这是干吗?要去哪儿?”

马车夫摇头苦笑道:“能去哪儿?还不是瞎跑!现如今哪儿是安稳地儿,谁也说不清!”

郭云生将钱递给马车夫时,东方海上前问道:“大伯,这附近哪有打鬼子的部队啊?”

马车夫数着钱,头也没抬地冷笑了一声说:“死了多少人了也没把鬼子赶回东洋去,还打个屁啊。”丢下这心灰意冷的讽刺话语,他挥起鞭子把车赶走了。

四个年轻人一边走,一边惶然地环顾四周。

“应该有人知道哪有部队,走,去打听打听。”

东方海打起精神,带头走入难民群中。一个衣衫破烂的中年男人在不远处失魂落魄地走着,口中念念有词,乱七八糟地数着数字。后方一个胖女人在跟同行的老妇人说话,声音传了过来:“他家叫鬼子灭了八口人,就他一个人那天去集市躲过一劫,回来一看马上晕了。乡亲帮着他把亲人的尸首裹了,又去挖坑,他就在坑边数尸首,数着数着就成这样了……”

东方海咬紧牙关,而丁小蝶同情地看了那个人一眼。更多的难民越过他们走到前边去了,每次有人从旁边经过,东方海都会看上一眼,欲言又止。终于,他鼓起勇气抓住了机会,拦住一位面相朴实的中年大叔。

“大叔,这附近有打鬼子的部队吗?”

丁小蝶抢过话头:“就是国军,打鬼子的国军!”

大叔苦着一张脸瞅向他们,说:“还敢找国军啊?连着吃了多少败仗,现在日本人到处抓残兵,都给捆去练刺刀了——”

这时忽然有人大喊“鬼子来了”。队伍大乱,所有人都慌慌张张找地方躲藏,东方海一行跟着躲到路边一个草垛后面。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看到一小队日军走在不远处与逃难队伍方向平行的一条小路上,他们嬉笑着,像做游戏似的,不时端起枪来朝这边的人群开火。

随着砰砰的枪声,躲在树后的一个人中弹倒下。日军哈哈大笑,走远了。

东方海看得脸色铁青,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就要冲出去。

“你想干吗?去当靶子吗?”

丁小蝶一把拉住了他,气得涨红了脸。东方海冲动地挣开她的手。

“我咽不下这口气!”

“就这样赤手空拳地冲出去?在上海就因为你蛮干,已经连累了好几条人命!”

旁边的郭家兄弟想到死去的父母,面露伤感,垂下了眼睛。东方海冷静下来,将石头狠狠地掷在地上。方才的大叔叹了口气道:“我说,你是想打鬼子吧?北边那座山上,有一支部队就是打鬼子的,但不是国军,好像是共产党的人。”

东方海精神一振:“共产党?”

“草台班子收拾得了鬼子吗?我们要找正规部队,找国军!”尽管丁小蝶在一旁插嘴,东方海仍是遥望着远在天边的群山,心中燃起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