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超人类》:奇妙的傻子(1)

傻子活在一个灰暗的世界里,唯一能刺激他的只有如白炽闪电般袭来的饥饿和咝咝吐着信子的恐惧。他穿的衣裳很旧,上面破了很多洞。这个裤子洞里露出了胫骨,如铁钎子般又硬又瘦;那个衣服洞里又露出了肋条,像一根根手指横在前胸。他长得很高,却身材单薄。他的眼神很平和,表情却是死的。

男人绕着他走,女人不敢抬头看他,只有小孩子才会停下来观察他。傻子对此都无所谓,他没期望从他们那儿得到什么。每当闪电亮起,他就找吃的。找得到时他就吃点,找不到时他就扛着。两种情形都办不到时,他总能从第一个和他面对面的人那儿得到些吃的。傻子从来都不知道为什么,也从来没去想过。他不乞讨,只是站着,等着。有人和他的目光接触,接下来,他的手里总是会多了一个硬币,或是一片面包,又或是一个水果。他开始吃,而他的施主总是会匆匆离去,心里忐忑不安,搞不懂发生了什么。有时候,他们也会跟他说话,紧张兮兮的。他们之间偶尔也会谈起他。傻子听得到他们的说话声,但这些声音对他来说没有意义。他独自活在自己体内的某处。对他来说,说话声和它们所代表的意义之间的连线被切断了。他的眼睛很管用,能一下子分辨出微笑或是愤怒,但无论是微笑还是愤怒,对一个如此缺乏情感的生物来说都没有意义。他自己从来没有笑过,也没有怒过,也无法理解旁人的喜怒哀乐。

他有一点点恐惧之心,分量刚好能够让他生存、活下去。他无法做出预判,注意不到举起的棍子,飞在半空的石头。但一旦它们碰到他的身体,他会做出反应,他会逃走。他会在挨到第一下击打时逃走,一直逃,直到击打停止。他凭此逃过了暴风雨,逃过了岩崩,逃过了人、狗和车流,以及逃过了饥饿。

他对地方没有什么偏好,但他出现在野外的次数多过城里。又因为他总是随便找个没人赶他的地方住下来,所以,总体而言,他在树林里生活的时间最久。

他们也曾经关过他,关了四次,但哪次都没奈何得了他,也没能改变他。其中的一次,他被同室的犯人打了,伤得不轻。还有一次被警卫打了,伤得更重。剩下的两次,折磨他的是饥饿。当待在里面有吃的、也没人惹他时,他就待着。当待不下去时,他就逃走。逃走的过程是由他外在的躯壳完成的。他内在的自我要么对是否要逃走无所谓,要么就是无法指挥他的身体。逃走的那一刻来临时,有时是警卫,有时是典狱长,会发现自己和傻子面对面互相注视着,傻子的虹膜在转动,像个车轮。接下来大门就会打开,傻子离开了。然后,一如既往地,他的施主会急忙跑去做别的事,任何事都行,以平复自己忐忑不安的心绪。

他就是一只野兽,在人世间低人一等。但多数时候,他是一只远离人世的野兽。他属于树林。在林子里,他就像一只真正的野兽般从容。他像野兽那样猎杀,既不是为了快感,也不是出于仇恨。他像野兽那样进食,不挑剔,且吃得适量(前提是能找到吃的),从不过饱。他像野兽那样入眠,既睡得香,又睡不死。他的睡眠习惯与人类的相反,人类是为了逃离现实而入眠,野兽则随时准备醒来进入现实。他像一只成熟的野兽,不玩小狗小猫的把戏。他既没有幽默感,也不会喜悦。他生活的轨迹存在于恐惧和满足之间。

他二十五岁。

就像桃子里面有桃核,鸡蛋里面有蛋黄,他体内也有个东西。它潜伏着,感知着,醒着,活着。但是,即便它跟这个野兽外在有任何的联系,它也一直选择了忽视。它依托着傻子而存在,同时又意识不到他。傻子时常感觉饿,但很少长时间地挨饿。当他真的挨饿时,体内的东西可能会缩小一些,但它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在缩小。如果傻子死了,它肯定也会死。不过,即便如此,它也没有任何动力去延长傻子的生命,哪怕只延长一秒钟。

对傻子来说,它没有明确的功能。脾脏、肾脏,或是肾上腺,它们都有特定的用处,都有各自的极限。但这东西唯一在做的就只有接收和记录,而且不借助语言,也不使用任何别的编码系统。它接收信息时无须编译,也就不会产生偏差。同时,它也没有向外界沟通的渠道,只是接收着它想接收的,对外保持着沉默。

包围着它的,能被它特别的感觉器官感知到的,是连绵的呓语,源源不绝的信号。它把自己浸泡在呓语中,声音响起时它就吸收,丁点儿不剩。或许,它会做比对和分类;又或许,它只是在进食,吸收了有益的,然后以无形的方式排泄出剩下的。傻子对此没有感知。他体内的东西……

并非语言:真暖和,湿湿的,但时间太短,太短了。(悲伤地):不要再黑了。舒服的感觉。轻微的压迫感,拿走这个粉色的东西,太毛了。等等,等等,回来,对,回来,感觉不一样,不过也挺舒服。(瞌睡了):啊,舒服!真是——噢!(警告):你舒服过头了,醒过来,醒过来——(一阵混乱的思绪,突然停顿,然后少了一个“声音”)……有东西过来了,快,快,抱我走。(回答):没有,没东西过来。它没动,你自己掉下去了,就这样。(气愤):他们听不到我们,笨,笨……他们听得到……听不到,只能听到哭声,只能听到叫声。

并非语言:兴奋、沮丧、对话。辐射出的恐惧、紧张、不满。低语,发射,分享,来自千百个声音。但是,没有一个声音是针对傻子的。什么都跟他无关,什么都对他不起作用。他意识不到自己体内的耳朵,它对他来说毫无用处。尽管他是男人中的劣质品,但他终究是个男人,而这些都是孩子们的声音,非常小的孩子,小到还没有学会如何隐藏自己,不让别人听到。只有哭声,只有叫声。

凯先生是个好父亲,是天下所有父亲中最好的一个。在女儿艾莉西亚十九岁生日的时候,他就是这么跟她说的。实际上,从艾莉西亚四岁开始,他就一直向她灌输着这个理念。她四岁的时候,小伊芙琳刚出生,她们的妈妈咒骂着他,死去了。在生命的终点,她的愤怒终于觉醒了,战胜了她的懊悔和恐惧。

只有一个好父亲,所有父亲中最好的一个,才会亲手接生自己的第二个孩子。一个普通的父亲不可能如此温柔、如此精心地养育她们两个,一个幼儿和一个婴儿。艾莉西亚受到的保护超过了任何一个孩子,邪恶因而无法伤害她。她开始和父亲联手,两人一起为伊芙琳创造了一个无比纯净的环境。“三重消毒后的纯净。”艾莉西亚十九岁生日时,凯先生跟她如此说道,“我通过研究邪恶而习得良善,我教给你的只有良善。良善的教育成就了你良善的生活方式,而你的生活方式又成了伊芙琳的指引。我了解所有的邪恶,你懂得如何避免邪恶,但伊芙琳不必知道这世上还有邪恶。”

十九岁的艾莉西亚足够成熟了,听得懂得这些抽象的名词,知道“生活方式”“消毒”“良善”和“邪恶”背后的所指。她十六岁的时候,他跟她解释了,为什么一个男的在和一个女的独处时会发疯;他身上会如何流出有毒的汗水,然后他会把汗擦在女人的身上,让她的皮肤上长出可怕的东西。他的书里有这种皮肤的照片。十三岁时,她有个烦恼。她跟父亲说了之后,父亲眼里噙着泪水,说这是因为她在想着自己的身体。她确实是想了,所以承认了,然后他惩罚了她的身体,直到她祈祷自己最好没有身体才停下。后来,她努力逼迫自己,不要再想了,但她时不时又会犯错,所以定期地,父亲会带着遗憾来帮助她教训这个不听话的身体。她八岁时,他教会她如何在黑暗中洗澡,要不然她的眼睛就会瞎,就像他书里那些精美的图片描绘的一样。她六岁时,他在她卧室里挂了两幅图画,一幅是个女人,叫天使,还有一幅是个男人,叫魔鬼。那个女人的两只手掌向上摊开,脸上带着微笑。那个男人则朝画面外伸着胳膊,手看上去像是钩子,胸骨上长着一把弯刀,刀刃上还有血迹。

他们独居在山丘上林木深处的一座大宅里。宅子前没有车道,只有一条蜿蜒的小路钻入林间,从窗户那儿看不到它通往何处。小路的尽头是一堵高墙,墙上有一座铁门,已经十八年没打开过了。门旁边的墙上嵌了一块铁板。每天一次,艾莉西亚的父亲会沿着小路来到墙边,用两把钥匙打开铁板上的两把锁,向上掀起铁板,取出食物和信件,然后放入钱和需要邮寄的信件,最后再锁上。

墙的外边还有一条窄路,不过艾莉西亚和伊芙琳从未见过,因为树林隐藏了高墙,而高墙又遮挡了窄路。高墙沿着窄路朝东西方向延伸了两百码[1],然后两头沿着山丘的走势向上修建,直到两边的墙像个括号似的把宅子围在中间。与高墙末端紧挨着的是道铁栅栏,由一根根紧密排列的尖铁桩组成,桩与桩之间容不下一个拳头。每根铁桩都有十五英尺[2]高,尖端向外弯折。铁桩之间是混凝土,混凝土里还插着碎玻璃。铁桩先是呈东西走向,从宅子修到了两侧的高墙,然后从与高墙的连接处向宅子的后方延伸,直到在林子里围成一个大圆。高墙与宅子围成的长方形,对她们来说是禁地。然而,宅子后方那片足有两平方英里[3]大的封闭树林,是属于伊芙琳的。当然,艾莉西亚也会时不时前来看看它。那里有条小溪,有一丛丛的野花,有个小池塘,有好闻的栎树,一片片的林中空地。这里的天空显得那么清新,离地面那么近。这里看不到铁桩,因为紧挨着铁桩内侧密密地种满了高大的冬青树,挡住了视线,也挡住了清风。这个封闭的圈子是伊芙琳的整个世界,她也只知道这个世界,而且她深爱着这个世界。

在艾莉西亚十九岁生日那天,伊芙琳独自一人待在池塘旁。在这儿,她看不到宅子,看不到冬青墙,也看不到铁桩。但是,天空在她上方,湛蓝纯净;池塘在她身边,微微荡漾。艾莉西亚和父亲一起在图书馆。每当艾莉西亚过生日,他总是会在图书馆给艾莉西亚安排特别的节目。伊芙琳从没进过图书馆,那里是父亲生活的地方,也是艾莉西亚在某些特别的时刻会进去的地方。伊芙琳从没想过要进去,就像现在的她在池塘边待着,但不会想要入水一样。她不想跟斑点鳟鱼似的在水中呼吸。他们没教过她阅读,只教了她如何倾听和服从。她也没有学会质疑,只知道接受。在适当的时候,知识会被灌输给她,而且只有她的父亲和姐姐才知道何时是适当的。

她在岸边坐下,整理着长裙。她看到了自己的脚踝,不禁轻呼了一声,急忙把它们盖住,就跟艾莉西亚在这种情况下会做出的反应一样。然后,她背靠着柳树的树干,呆呆地看着池塘的水面。

已经是春天了。此刻的春天,已过了发芽的时节。失水的树茎和紧闭的蓓蕾中蕴含的压力都完全释放了,整个世界都在奔向绮丽。潮湿的空气带着甜味,挑逗着人们的嘴唇,直到人们把嘴唇分开,露出笑容。然后,空气又大胆地钻进喉咙里,在那里欢舞,仿佛另一颗跳动的心脏。这个时节像是个谜,因为它既像个色彩斑斓的慵懒的美梦,却又是急匆匆的,不经意间就已走远。慵懒和匆忙相互交织,同时存在。这怎么可能呢?这就是谜。

一阵清脆的鸟鸣声打破了沉寂。伊芙琳睁大了眼睛,在密林间游荡。突然,她感到大腿上有东西在使劲。她连忙低头,刚好看到自己的双手在角力,紧接着,一双长袖手套被摘了下来。裸露的双手又飞快地举到她的脖子边——不是为了去遮盖什么,而是为了分享什么。她垂着头,听凭双手在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下面忙碌着。它们找到了四个钩子,并欢快地解开了。她的高领松开了,魔力的空气带着无声的欢叫,一下子灌了进去。伊芙琳大口呼吸着,仿佛在奔跑。她犹豫地抽出手,茫然地拍打着身边的草地,想以此来释放她心中莫名的喜悦。发现这么做没有用之后,她转而脸朝下俯卧在一片薄荷幼苗上。她哭了,因为这美得无法承受的春天。

当这一切发生时,他在树林里,正机械地从一棵死栎树上剥下树皮。他的手一下子僵住了,头抬了起来,搜索着,倾听着。和野兽一样,他也注意到了春天的骚动,甚至比野兽更敏感些。但是,就在此刻,对他而言,春天已不仅仅是潮湿的充满希望的空气,也不仅仅是大地上生命的轮回。这来自春天的召唤,远比一只狠推着他肩膀的手更真实。

他谨慎地站了起来,仿佛在担心一旦笨手笨脚,就会打破身边的某件东西。那双奇怪的眼睛亮了。从来没召唤过别人,也没人召唤过他,或是对别人的召唤做出过反应——这样的一个人,他动起来了。内心的感应为他指出前进的方向,而且,他是主动前进,并非被动地逃避。他的直觉告诉他,在自己体内,某种一直被压抑的需求喷发了。自他有生以来,这需求一直是他的一部分,但身为傻子,他不可能向外界表述他的需求。喷发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在他体内的鸿沟上架起了一根导线,线的一头连接独自活着的内核,另一头连接包裹着内核的野兽外在,那头半死不活的野兽。召唤直接发给了他体内的人性,而接收它的装置,在此之前只收到过新生儿辐射出的无法理解的信息,因而没做出过回应。但这一次,这个召唤在对他说话,用的是他自己的语言。

他的动作,谨慎而又敏捷,谨慎而又轻柔。他前进时,宽阔的肩膀左右交替,一会儿左肩在前,一会儿右肩在前,刚从桤树中间穿过,又紧挨着松树挤过去,仿佛无法忍受偏离他与召唤之间的直线距离。太阳高照在正空,树林中各个方向看上去也都一样,分不清前后左右。但是,他前进的方向一直没变。他靠的不是知识,也不是指南针,纯粹是他下意识的反应。

他到得很突然,因为这地方突然就没有树了。从紧密排列的铁桩往外五十英尺,整个范围内的土地都被下了毒,所有的树在多年之前都死了、倒了,这样就不会有枝条伸到铁桩的上方。傻子闪身钻出树林,小跑着穿过空地,跑到密集的铁桩前。奔跑的时候,他的两只胳膊一直朝前伸着。于是,他的两只手直接插进了铁桩的缝隙之间。干瘦的前臂被卡住时,他仍在朝前奔跑,双脚在地上使劲向后蹬着,仿佛体内的需求能赋予他力量,让他直接穿过铁栅栏,以及栅栏之后密不透风的冬青墙。

渐渐地,他意识到,这个障碍物是不可能被穿越的。他的腿似乎率先醒悟,不再蹬了,之后才轮到他的双手,被慢慢地收了回来。不过,他的眼睛却没有丁点儿放弃的打算。它们在没有表情的脸上射出热切的目光。目光穿过了铁栅栏,也穿过了冬青墙,做好了与召唤相接的准备。最后,他张开大嘴,发出了几声刺耳的叫声。他从没试过要说话,此刻也不想说。他的叫声不是用来沟通,而是标志着整套动作的结束,就像音乐到了高潮时所激发的泪水。

他开始沿着铁栅栏移动。他无法忍受与召唤的分离。

雨下了一天一夜,在第二天又下了一个上午。然后,太阳出来了,水汽在阳光下袅袅升起。露珠如一颗颗珍珠,躺在欲滴的新绿上折射着阳光。渐渐地,有些露珠变小了,还有些掉了下来。此刻,大地仿佛在轻声地呢喃,叶子上的脉络更加分明,花儿的色彩也愈加鲜艳。多么美好的世界啊!

伊芙琳蜷伏在临窗的长椅上,胳膊拄着扶手,双手捧着脸颊。可能是由于手撑着脸,让她看上去一直在微笑。轻轻地,她唱起了歌。歌声听上去有点怪,因为她不懂音乐。她没学过,也没人教过她。好在这世上有鸟鸣,时而还有风在屋檐下奏出的低音,有小生灵在她的专属树林里合唱,还有从远处她未涉足过的树林里传来的声音。她的歌声就是由这些声音组成的。她的音调听上去委婉起伏,奇特而又轻快,像一件不受音阶限制的乐器在演奏,而且,乐器上面的按键都是随意排列的。

可是我从未触摸过快乐

不可以触摸快乐

诱人,哦,诱人的触摸

像叶子一样舒展在空中

只有阳光触摸过我

细雨触摸过我

微风触摸过我

叶子,叶子,触摸过我,触摸过我……

接着,她又哼了很久没有歌词的曲子。最后,她开始在心里默哼,注视着水珠在正午耀眼的阳光下掉落。

一声质问传来:“你在做什么?”

伊芙琳惊了一下,然后慢慢转过身来。艾莉西亚站在她身后,脸上带着罕见的严肃。“你在做什么?”她重复道。

伊芙琳指着窗户,做了个含义不明的手势,想要说话。“什么意思?”

伊芙琳又做了一次手势。“外面,”她说,“我——我——”她从窗边的长椅上滑了下来,站在地上。她努力让自己站得很直,脸上泛着红晕。

“把你的领子扣好。”艾莉西亚说道,“到底怎么了,伊芙琳?告诉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伊芙琳说道,话音急促,但语气柔和。她扣上了领子,然后把双手叉在腰上,用力掐住自己。艾莉西亚走上前,打开她的双手。“不要做这个动作。那是什么……你刚才在做什么?在说话吗?”

“说话,是的。不过不是对你说,也不是对父亲。”“这地方没有别人。”

“有。”伊芙琳说道。突然,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摸我,艾莉西亚。”她说。

“摸你?”

“是的,我……想让你摸摸我。只要……”她伸出了胳膊。艾莉西亚往后退开。

“我们不能相互触摸。”她说道,尽量让自己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到底怎么了,伊芙琳?你病了吗?”

“是的,”伊芙琳说道,“没有。我不知道。”她转身面对着窗户,“雨停了。这儿太暗了。外面的阳光那么好,那么好——我希望阳光照在我身上,就像在淋浴,全身都暖洋洋的。”

“傻瓜,那你不就成了在亮光下洗澡……我们不能谈论洗澡,亲爱的。”

伊芙琳从长椅上拿起一个软垫。她用胳膊环抱住它,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把它压在自己的胸膛上。

“伊芙琳!放下!”

伊芙琳转过身,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眼神看着她姐姐。她的嘴唇开始发颤,随后她又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当它们再次睁开时,泪水开始滴落。“我要抱,”她哭喊道,“我要抱!”

“伊芙琳!”艾莉西亚轻呼了一声,随后她瞪大着双眼,往门口退去,“我要去告诉父亲。”

伊芙琳点了点头,更加用力地抱紧了胸口的垫子。

傻子看到了小溪。他在溪边蹲下,盯着水流。一片树叶打着转经过,停在铁桩前,紧接着又侧翻了半圈,被水流带着穿过铁桩间的缝隙,消失在冬青墙下的河道中。

他之前从未进行过推理,所以追随叶子的想法很可能并没有经过大脑。但他就这么做了,结果却发现溪流上的铁桩筑在一道混凝土沟渠上。铁桩如同篦子一样横断了流水,只有像稻草或是叶子这样的小东西才有可能穿过去。

他在水中折腾着,一会儿用力推着铁桩,一会儿又拍打着水下的混凝土。他忙碌着,呛水了,却仍不放弃,显得那么盲目,又那么执着。他双手抓着一根铁桩使劲摇晃,铁桩剌破他的手掌。他又去摇下一根,摇了一根又一根。突然,有一根铁桩摩擦着沟渠,发出了嘎嘎声。

这个结果显然和刚才的几次攻击都不一样,意味着这根铁桩的底部已经锈蚀,变得脆弱。我们不确定他本人是否能意识到这一点。可能只是因为结果不同,他就燃起了希望。

他在小溪的河床上坐下,水刚好能没到他的腋窝。他的双脚分踏在那根铁桩的两边,然后用双手抓住它。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往回拉。水中浮起一缕红色,转着圈漂向下游。他调整了一下坐姿,随后又猛地往回拉。水下锈蚀的部分断了。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向后倒去,头撞到了沟渠的边缘,撞得生疼。他的手脚不听使唤了,只得半爬半漂地回到铁桩旁,过程中还呛了口水。他仰起头,痛苦地咳嗽着。在眼前的眩晕消失后,他把手伸回到水底,胡乱摸着。他摸到了一个豁口,约一英尺高,但只有七英寸[4]宽。他把胳膊伸进去,一直伸到了肩膀,连头也没入了水面。然后,他又坐直了身体,把一条腿伸了进去。

光有意志力是不够的。他再次隐约地意识到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仅凭意志力施压在障碍上,无法让它让步。他把注意力放到旁边的铁桩上,想像刚才那样折断它。那根铁桩没反应,另一边的铁桩也没反应。

最后,他不得不停下来。他抬头,无助地看着十五英尺高的铁栅栏的顶部。那排紧挨在一起、向外弯折的尖头,看上去像一排尖牙,尖牙上面还铺着一层张着大嘴等待猎物的碎玻璃。有东西在扎他。他挪开身子,伸手去摸,摸到了一截十一英寸长的铁片。这是他刚从那根锈蚀的铁桩上掰下来的。他坐了下来,手里握着铁片,呆呆地看着栅栏。

摸我,摸我。它来了,带着喷薄欲出的强烈感情。它是一种饥渴、一种需求、一次甜蜜的爆发。召唤一直没有停止,但它和召唤不一样。召唤就像是某种载体,而它更像载体上突然发出的信号。

当它到来时,他体内那根连接着两个自我的导线震动起来,变粗了。随着一阵静电声响起,它被接通了。他内在的能量被持续地发射到了他的外在,然后装载着各种观察和信息返回内在。他用奇怪的双眼盯住铁片,双手把玩着它。他从未使用过的推理能力痛苦地动弹起来,随后,平生第一次,它开始尝试解决问题。

他坐在水里,挨着栅栏,开始用手里的铁片摩擦水下的铁桩。

下雨了。雨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又下了一个上午。

“她刚才还在这儿。”艾莉西亚说道,脸上泛着红晕。

凯先生在房间里转着圈,深陷的眼睛仿佛要冒火。他甩了甩手里的鞭子,总共甩了四下。艾莉西亚边数着边说道:“她想让我摸她。是她自己跟我说的。”

“竟然想让人摸她!”他说道,“邪恶,邪恶,”他喃喃自语着,“没法阻止邪恶。”他突然高声叫了起来,“我想错了,我失败了。你是邪恶的,艾莉西亚,你知道,因为一个女人摸过你。她照顾了你几年。但伊芙琳没有……邪恶一定躲在了血里,必须要放血。你觉得她会在哪儿?”

“可能在外面……池塘,应该在那儿。她喜欢池塘。我和你一起去。”

他看着她,看着她发烫的脸颊和发亮的双眼,“不关你的事,你待在这儿!”

“求你了……”

他挥了挥沉重的鞭子,“你也想尝尝吗,艾莉西亚?”

她侧过身,想迎接那刺激的欢愉。“一会儿再轮到你!”他咆哮了一声,跑了出去。

艾莉西亚颤抖着身体站了一会儿,随后扑向窗户。她看到父亲在外面,迈着坚定步子走远了。她的双手蜷缩在腰带旁,上下嘴唇哆嗦着分开,发出一声奇怪的、无言的哀鸣。

伊芙琳跑到池塘边时都快喘不上气了。有什么东西飘荡在水面之上——一缕隐形的青烟?一种魔法?她如饥似渴地呼吸着它,全身充满了一种向某种事物接近的感觉。可它究竟是什么?是附近的某样东西,还是即将发生的事件?她不知道。但它就在附近,而她欢迎它。她的鼻孔张大了,翕动着。她跑向水边,想要抓住它。

小溪的上游处冒起一串泡泡,随后,他从冬青底下钻了出来。他手脚并用地游到岸边,腿还在水里,就已经躺在那儿直喘粗气。他抬眼看着她。他的骨架很大,但很单薄,身上到处是挫伤。他的双手肿胀,在水里泡得久了,皱巴巴的。他的面容憔悴,一副累坏了的样子。他衣服上的碎布条从各个地方垂了下来,已经不足以覆盖他的身体了。

她弯下腰,出神地看着他。随后,她体内传出了召唤——如山洪暴发般的各种情感:孤独、希望和饥渴,喜悦和同情。她感到了深深的喜乐,不含丝毫的震惊或是惊奇。她感知到他的存在已经有几天了,同样地,他也感知到了她的存在。现在,他们各自朝对方发射着无声的辐射。它们相互交织着、混合着、啮合着。他们安静地体验着对方的生命。最后,她伸手摸了他,摸了他的脸和乱糟糟的头发。

他剧烈地颤抖着,腿猛蹬着脱离了水面。她在他身旁坐下。他们坐得很近,她终于看到了那双眼睛。它们好像变得很大,充满了她整个视野。她幸福地抽泣着,沉浸于它们之中。她想活在那双眼睛里,甚至死在里面。她想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她从未和父亲以外的男人说过话,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过话。她不知道什么是接吻,他即使见过也无法理解吻的意义。但他们有更好的方式。他们紧挨在一起,她的一只手放在了他裸露的肩膀上,他们内在的自我如电流般接通了。他们没有听到她父亲那决绝的脚步声,没有听到他的喘息,也没有听到他愤怒的咆哮。除了他们自己,他们什么都注意不到。他冲过来抓住她,把她高高举起,扔向自己身后。他没有回头看她摔到哪儿了,或是怎么摔到地面的。他站在傻子的上方,嘴唇惨白,眼睛冒着火。他张开双唇,再次发出可怕的叫声。接着,他举起了鞭子。

傻子仍处在眩晕之中。第一波鞭击和紧接着的第二波似乎对他没什么影响,尽管血水已渗出他的肌肤,鞭痕处已皮开肉绽。他躺在那儿,呆呆地注视着半空。伊芙琳的眼睛已经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但他仍然没有动。

又一阵鞭打呼啸而来,鞭梢陷进他的后背,发出了噼啪声。他以前的反应能力一下子回来了。他用手撑着地,向前滑去,想让腿先回到水里。男人丢下鞭子,双手抓住傻子全是骨头的手腕,拖着他朝与池塘相反的方向跑了十几步。傻子长长的、伤痕累累的身体被拖着在地面上来回摆动。他对着傻子的头踢了一脚,随后跑回去取鞭子。当他回来时,傻子已竭力用胳膊肘支起了身体。男人又踢了他,踢得他仰面朝天翻倒在地。他用一只脚死死踩住傻子的肩膀,随后用鞭子抽打他裸露的腹部。

一声魔鬼般的尖叫从他身后传来,仿佛有一头长着虎爪的小公牛攻击了他。他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翻身向上看去,看到了他女儿那张疯狂的脸。她咬破了嘴唇,口水混合着血水流下来。她使劲挠着他的脸。有一根手指插入了他的左眼。他痛苦地咆哮一声,坐了起来,一只手抓住她颈部的蕾丝蝴蝶结,另一只手里沉甸甸的鞭子手柄重击了她两下。

他哀号着再次转向傻子。但这时,无法抑制的逃生反射已经产生,冲走了其余的一切。或许是因为鞭子把手把那个女孩打得晕死过去,有什么东西也被打破了。无论是什么原因,傻子现在只想逃走,在成功之前,他顾不上其他事情。他长长的身体像只磕头虫般拱了起来,向前翻了半个跟头,四脚着地落在岸边,然后跳了起来,身在半空又被鞭子击中。飞行的身体夹着鞭子蜷缩起来,刚好把鞭子卡在他的腰间。手柄一下子从男人手里滑脱了。他咆哮着朝傻子扑过去。傻子这时已经没入了冬青树下的溪流里。男人把脸埋在叶子中间,使劲分开枝条,沉入水中穷追不舍。他勉强抓住了一只光着的脚,正想往回拉时,那只脚使劲一蹬,踢到了他的耳朵。他还想再往前追时,头却撞到了铁桩。

傻子已经从底下钻出去了,躺在那儿,半个身子仍泡在水里,正徒然而又费力地扭动着,想让到处是伤的身体重新站起来。他扭头往回看去,看到那个男人正使劲摇着铁桩,大声咒骂着,搞不懂栅栏下面的沟渠出了什么差错。

傻子瘫软了,粉红色的血水从他身边流向下游,流向他的追捕者。慢慢地,逃生反射消退了。他头脑中先是一片空白,之后又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是一种非常新鲜的感觉,就像那个引领他前来的召唤一样新鲜,甚至连强度也接近。它有点像是恐惧,但他之前感觉到的恐惧是一团迷雾,阴森森的,无法看透,而它却有种尖锐的渴求,一种坚决而明确的渴求。

小溪边被毒化的土地上稀稀拉拉地长了些草。他放开了手中抓着的毒草,让水流带着他停靠在栅栏边。那位发疯的父亲在栅栏内诅咒着他。他把死人般的脸贴近了围栏,并瞪大了眼睛。诅咒声消失了。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主动地使用了他的双眼,怀着明确的目的。这一次,他并不是为了获得一小块面包。

男人离开之后,他强拖着自己离开了小溪,扭动着爬进了树林。

当艾莉西亚看到父亲回来时,她把手掌边缘放进嘴里,咬了下去,一直咬到上下牙碰在一起。让她震惊的不是他湿漉漉的扯破了的衣服,也不是他受伤的眼睛。是其他的东西,那东西——“父亲!”

他没有回答,径直走向她。在即将被撞到的那一刻,她呆呆地挪开了。他踩着沉重的脚走过她身旁,走进图书室的门,没有关上房门。“父亲!”

没有回答。她跑进图书室。他在房间深处,站在她以前从未见过开启的柜子前。其中的一扇柜门开着,他从柜子里拿出一把长管左轮手枪和一小盒子弹。他打开盒子,把子弹倒了一桌子,随后开始有条不紊地装弹。

艾莉西亚跑向他。“怎么了?怎么了?你受伤了,我来帮你,你做什么……”

他剩下的好眼呆滞地盯着前方。他缓慢地吸了口气,吸得很深,空气被吸入得太久,在肺里待得太久,都开始嘶嘶地往外漏了。他啪的一声合上转轮,打开保险,看着她,举起了枪。

她永远都忘不了他的眼神。当时和后来发生了许多可怕的事情,但随着时间流逝,记忆开始变得模糊,细节也慢慢消失了。可是,那个眼神会跟着她一辈子。

他的那只独眼盯着她,目光把她牢牢地拴住了。她感到局促不安,如同一只被死死盯住的昆虫。她产生了一种令她害怕的确信:她知道,他其实并没有看到她,而是在看着某种令他自己恐惧的东西。带着穿透她的目光,他把枪管塞进嘴里,扣下了扳机。

声音并不十分响。他的头发向上飞起。那只眼睛仍然睁着,她依旧被目光穿透着。她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他已经死了,听不到她的叫声。其实,在扣动扳机之前,他已经无法被唤醒了。他弯腰往前倒去,仿佛要向她展示那片取代了头发的伤口。伤口让她崩溃了,她跑了出去。

两个小时。整整两个小时之后她才去找到了伊芙琳。其中的一个小时,她已记不起干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完全陷入了痛苦和黑暗之中。另外的一个小时又太安静了,她独自在宅子里漫游,伴随她的只有自己轻微的抽泣声。“什么?”她抽泣道,“你说什么?”她想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在这个小时,她一遍又一遍地向着安静的宅子发问。

她在池塘边找到了伊芙琳。她仰面躺在地上,大睁双眼,头的一侧有一摊血迹,在血迹的中央有一个洞,洞大到足以放进去三个指头。

艾莉西亚想扶起她的头。“别。”伊芙琳轻声说道。艾莉西亚小心地把头又放平了,随后跪在她身旁,拿起她的双手,紧紧握住。“伊芙琳,哦,你怎么了?”

“父亲打了我,”伊芙琳平静地说道,“我要睡了。”

艾莉西亚抽泣着。

伊芙琳说道:“你管那个叫什么?就是一个人需要……另一个人……你想被触摸……然后,两个人变成了一个,身旁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艾莉西亚读过这方面的书。她想了一会儿。“是爱。”最后,她吸了口气说道,“爱是一种疯病,是坏东西。”

伊芙琳平静的脸上浮现出某种睿智。“它不是坏东西,”她说道,“我爱过了。”

“你得回到屋里去。”

“我要睡在这儿。”伊芙琳说道。她抬眼看着姐姐,微笑着,“可以吗……艾莉西亚?”

“好的。”

“我不会再醒来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那种奇怪的睿智。“我想做一件事,可现在我办不到了。你能帮我吗?”

“好的。”艾莉西亚抽泣道。

“一定要做到。”伊芙琳强调着,“是为我,不是为了你自己。”

“我答应你。”

“碰到好太阳的时候,”伊芙琳说道,“晒个日光浴。还有,等等。”她闭上了双眼,眉宇间出现了几道小皱纹。“你晒的时候,得动起来,跑起来。跑……跳得高高的。让风跟你一起跳,一起跑。我真想这么做啊。我以前不知道自己有这个想法,刚刚才有的。现在,我……噢,艾莉西亚!”

“怎么了,怎么了?”

“它在那儿,它在那儿,你怎么看不见?爱,浴在阳光里!”

她睁大了温柔睿智的双眼,看着闪亮的天空。艾莉西亚往上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当她再次垂下目光时,她知道伊芙琳也什么东西都看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

远远地,从栅栏外的树林里,传来一阵哭声。

艾莉西亚在原地听了一会儿那个哭声,最后,她伸手合上了伊芙琳的双眼。她站起来,朝宅子走去。哭声跟随着她,一直跟随着她,直到她走到房门前。就算在那里,它似乎仍然没有消散,一直钻进她的身体里。

当普拉德太太听到院子里传来的马蹄声时,她埋怨了一声,抬头从厨房条纹布窗帘的缝隙处往外看去。借着星光,加上对院子无比熟悉,她分辨出了马和大车正在穿过院门,她的丈夫拖着疲惫的步伐跟在边上。你给我等着瞧,她低声抱怨着。去了林子里这么久,让她热了好几遍晚饭。

但她没有让他等着瞧。她看了一眼他宽宽的脸庞,就放弃了这个打算。“怎么了,普拉德?”她吃惊地问道。

“去拿个毯子来。”

“到底——”

“快点。小伙子伤得很厉害。在林子里捡到的。看上去被熊咬了,衣服都撕没了。”

她小跑着拿来了毯子,他一把夺过,跑了出去。一小会之后,他回来了,抱着个男人。“这边来。”普拉德太太说道,用力推开杰克房间的门。普拉德犹豫了一下,那具长长的身躯软绵绵地耷拉在他的臂弯里。“快进去,快进去,别管床单了,能洗掉的。”

“去拿块毛巾,还有热水。”他催促道。她走了出去。他轻轻地揭起毯子,“噢,上帝。”

他在门口挡住她,“他撑不过今晚的。咱们就别再让他受罪了。”他朝她手中冒着热气的脸盆示意了一下。

“总该试试吧。”她走了进去,随后又一下子停住了,紧闭起双眼不敢看,脸色都发白了。他很有眼色地从她手里接过脸盆,“孩他妈——”

“来了。”她轻声说道。她走到床前,开始擦洗那具满是伤口的身体。

他撑过了那个晚上。他又撑过了接下来的一周。直到这时,普拉德夫妇才对他产生了希望。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个叫作杰克房间的屋子里,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也注意不到任何东西。又或许,他注意到了窗外交替出现的光亮与黑暗。躺在床上,他会盯着窗外看,可能看到了什么,可能在观察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看。从他躺的地方往外看不到什么有趣的东西。远处有一座山,还有普拉德那稀疏的几英亩[5]土地。偶尔能看到普拉德本人,远远看去像个木偶,用一只破耙犁着坚硬的土地,或是弯着腰清除着杂草。他的内在自我沉默着,裹在层层的悲伤里;他的外在自我也似乎退缩到了某处,无法接近。普拉德太太会拿来吃的:鸡蛋和热乎乎的甜牛奶,自制的培根,还有面饼。如果她要求,他就会吃;如果她没有要求,他就会无视普拉德太太和食物。

每当到了傍晚,“他说什么了吗?”普拉德总会这么问,然后他的妻子总会摇摇头。十天之后,他有了个想法,两周之后,他说了出来。“你觉没觉得他不对劲,孩他妈?”

她来了些莫名的怒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示意了一下,“你懂的,弱智啥的。我说,他是不是因为傻才不说话的。”

“不会!”她肯定地说。她抬头看着普拉德脸上疑惑的表情,说道:“你看过他的眼睛吗?他不是个傻子。”

他注意到了那双眼睛。它们让他觉得很不舒服。这是他对那双眼睛仅有的看法。“好吧,但愿他能说些什么。”

她摩挲着一只厚厚的咖啡杯,“你知道格蕾丝吧。”“知道啊,你跟我说过。你的表妹,她孩子死了。”

“是的。嗯,火灾之后,格蕾丝也是这个样子,成天躺着。你跟她说话,她好像听不见。你给她看个东西,她像个瞎子。大家只好用勺子给她喂饭,帮她洗脸。”

“可能是这么回事吧。”他接受了这个说法,“那伙计,他肯定在那儿碰到啥了,他想忘了……格蕾丝,她后来好点了,是吧?”

“怎么说呢,她回不到从前了。”他妻子说道,“但她走出来了。我觉着,这世道有的时候太难了,有的人需要歇一阵子。”

又过去了几周,曾经裂开的皮肉愈合了,宽阔而又单薄的身体吸收着营养,如同仙人掌吸收着水分。他生命之中从未有过休息、食物,以及……

她坐在他身旁,跟他说话。她还唱歌,“轻轻地流啊,甜美的阿夫顿河”和“牧场之家”。她是个小个子女人,麦色的皮肤,浅色头发,还有一双失神的眼睛。她体内也有渴望,跟他之前感受到的类似。她对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诉说着她还在东部时的家人和朋友,她上的学校,还有普拉德先生坐在他老板的T型汽车内向她求婚,他当时还不会开车呢。她跟他说她生活的点滴小事,她之前从未完整地回忆过它们:她出席自己的坚信礼时穿的裙子,哪里有蝴蝶结,哪里和哪里缝着装饰带;格蕾丝的丈夫喝醉了回到家,过节时穿的裤子都扯成条了,胳膊底下夹着一只活猪,猪的惨叫声能叫醒死人。她给他念祈祷文,跟他讲《圣经》里的故事。她倾诉了她心中的一切,但没有提到过杰克。

他一直没有笑过,也没回应过。他产生的唯一变化就是当她在房间里时,他会注视着她的双眼;当她不在时,他会耐心地盯着房门。这个变化究竟有多么深刻,她不会知道。日渐丰满的不仅仅是他曾经缺乏食物的肉体。

那一天终于到来了。普拉德夫妇正在吃午餐——他们称为“正餐”——杰克房间里传来一阵跌跌撞撞的声音。普拉德和妻子对视了一眼,随后站起身,打开了房门。

“当心,你不能就这个样子出来。”他叫道,“孩他妈,把我另外那身工作服扔过来。”

他很虚弱,颤颤巍巍地,但他还是设法站住了。他们搀着他走到桌旁,他一下子倒在座位上。他的眼睛像是蒙了层东西,看上去木木的。他完全没注意到桌子上的食物,直到普拉德夫人舀起一满勺的食物,放在他鼻子底下引逗他。随后,他张开大手攥住勺子,嘴巴凑上前,目光越过自己的胳膊看着她。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做得好,棒极了。

“我说,孩他妈,你没必要拿他当个两岁孩子吧。”普拉德说道。可能是因为那双眼睛的缘故,他又觉得不舒服了。

她用力掐了一下他的手。他知道她的意思,没有再说什么。那天深夜,他以为她已经睡着了,但她突然开口说道:“我想把他当成两岁的孩子,甚至比两岁还小。”

“为啥?”

“格蕾丝就跟他一样,”她说道,“不过没这么严重。她开始好转时,就像个六岁的孩子,一个小姑娘。有一次,就因为没能跟我们一起吃苹果馅饼,她哭得心都要碎了。我觉着,她就像是又长大了一次。速度快了,但整个过程还跟原来一样。”

“你觉着他也一样?”

“他不像个两岁的孩子吗?”

“没见过六英尺高的。”

她哼了一声,半真半假地有些恼怒。“我们要把他当成个孩子来养。”

他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说道:“我们该叫他什么?”

“不能叫杰克。”她脱口而出。

他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说道:“名字的事以后再说。他有自己的名字,我们不能再给他取一个。等着吧,总有一天他会想起来的。”

他想了很久,最后开口说道:“孩他妈,我希望我们做对了。”但她已经睡了。

奇迹发生了。

普拉德夫妇认为这些事是进步,是成功,但它们其实是奇迹。有时,当普拉德努力从仓库里拖出根沉重的木头时,木头的另一头会出现两只强壮的手。有时,普拉德太太会看到她的病人手里拿着个毛线球,盯着看半天,仅仅因为毛线球是红色的。有时,他在水泵旁看到一满桶水,会帮着提到屋里来,但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用提手。

当他住满一年时,普拉德太太记得这个日子,给他烤了一个蛋糕。她下意识地在蛋糕上插了四根蜡烛。他出神地盯着跳动的火焰,普拉德夫妇注视着他。他那对奇怪的眼睛碰到了普拉德太太的目光,维持了一阵子,随后他又看了看普拉德先生。“吹蜡烛,孩子。”

或许他想出了这个动作应该是什么样子,又或许是这对夫妇的热切和希望感染了他。他低下头,吹了口气。他们同时笑了,站起身走向他。普拉德拍了拍他的肩膀,普拉德夫人亲吻了他的脸颊。

他体内有东西在搅动。有那么一小会儿,他的眼珠翻了上去,只留下眼白。他深藏的痛苦又一下子涌了出来,淹没了他。这不是那种召唤,不是那种接触,不是他体验过的和伊芙琳之间的交流。这给他的感觉,显然不同于伊芙琳曾经给他的,不过就程度而言,两者倒是有些相似。现在,能够体验到如此程度的情感之后,他意识到了自己所痛失的是多么珍贵。所以,就像刚失去她时那样,他开始痛哭。

一年前,正是这个能钻入骨髓的哭声,引导着普拉德在幽暗的树林里找到了他。这个房子太小了,装不下这个哭声。普拉德太太从未听到过他发出声音。普拉德听到过,在那个晚上。很难说哪种情况更糟糕,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哭声,还是再听一次。

普拉德太太双手环抱住他的头,跟他小声说着话。普拉德笨拙地动了动身子,伸出一只手,然后又改变了主意,最后只是发出了一串无意义的重复。“哦,哦……哦,好了。”

哭声说停就停。他抬头依次看了他们一眼,抽着鼻子。他脸上出现了变化。他以前总像是戴着个青铜面具,现在这个面具消失了。“对不起,”普拉德说道,“我们可能做错了。”

“没有做错,”他的妻子说道,“你等着瞧吧。”

他有了名字。

注释

[1]1码=0.9149米。

[2]1英尺=0.3048米。

[3]1平方英里≈2.59平方千米。

[4]1英寸=2.54厘米。

[5]1英亩≈6.07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