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江源村

冉庄往正西一里地,就是江源村。江源村是个大村,几乎和蓝营村一样大,安铺镇称为安铺人民公社的时候,归属蓝营村管辖,1975年单独析出,成为江源村,顺便也管辖了崔庄和杨嘴头村。

江源村东西呈长方形,村子中间有两条路,一条往东通蓝营,一条往北通北冈上,但着两条相对垂直交叉的路,仔细看,既非正经南北路,也非正经东西路,外人来此往往迷向。所以江源村,也有外号“仄歪疙瘩庄”。

江源村的地势整体上北高南低,村北的冈峦一直漫过蓝营村北,和冉庄石碑坟一带的北冈浑为一体。村中路西平地起了九座土岗,每个土岗海拔约4至6米,号曰“九女冢”。此冈得名,源于传说为西汉皇室中有九公主,死后葬于此;还有一说为王莽的九女儿,为防止盗墓,故布九冢为疑冢。冈峦不高,却很有气势,似有连绵起伏,云遮雾罩,莽莽苍苍,难看清它的真实面目。站在“九女冢”上,极目处西潦河静谧流淌,河水在碎石上跳动奔流。冈上种满了梨树、柿树、枣树。“七月枣,八月梨,九月柿子红了皮”,果期正当时,枣树满树红红绿绿;梨树果实满枝,枝头弯弯;柿树上的柿子泛着青色,在绿叶中藏头露脑。

1970年,冉殿青嫁到了江源村,丈夫周福堂是1966年的农村退伍兵,复原到了北水地区的铁路局大修厂上班。冉殿凤委托杨金慧也给殿青找个合适的对象,杨金慧和冉殿青也很熟悉。周福堂一表人才,又是国营企业职工,而冉殿青除了身材好看外,长相也一般,又是个农村姑娘,杨金慧就抱着试着说一下的想法,介绍周福堂和冉殿青认识了。没想到,一说就成,两人第二年就结婚了。

外人眼中,似乎两个人不是很般配,其实在周福堂眼中,冉殿青就是他的宝贝,而且在他们家,还是冉殿青说了更算数。周福堂面宽,大眼,阔嘴,身材魁梧,却落个人好,不争,不会发脾气,人送外号“没囊三”。

周福堂的家靠近村中东部,家中有弟兄三个,他是老三,还有一个大姐嫁至涅阳王村镇。大哥周禄堂,二哥周寿堂。冉殿青嫁到江源的时候,二哥周寿堂已经结婚成家,另外在村北新建三间房单过,周福堂和大哥周禄堂在老宅共同奉养双亲。

老宅有3间瓦房,2间草房。按照周家老头老太的说法,弟兄分家人之常情,“前头有车后头有辙”,老头老太跟着老大,周福堂就只能分得2间草房。冉殿青和周福堂一商量,后来在原址又翻盖为三间瓦房。

老大和老三都住在老宅,共用一个院子。

周家老头老太活着的时候,考虑到周福堂在北水县城里上班,距离家里几十里远,需要买一辆自行车,家里出了一部分钱,另一部分是周福堂自己兑的工资。分家的时候,老人就做主把这辆自行车分给了老大周禄堂,弄得周福堂一下子就没有了车子,上班或者回家只能坐班车。

周福堂有几回想借大哥的车子先骑着,想着大哥在农村干活,那车子就是个摆设,等自己有钱了再买一辆就不用借大哥的了。大哥就是不愿意,觉得让弟弟借去,骑着骑着就旧了,不好看了。

后来,只能等到冉殿青喂的一条大白猪长大了,到安铺街上卖了,才买了一辆新车子。

从老年人的道理来看,周福堂有工作,有工资,而且已经结婚成家。老大还没有结婚成家,严格说,还没有结婚对象,当然应该把最好的房子留给老大,把家中值钱的物件分给老大,让老大的情况在外人眼里看着更有竞争力。老大周禄堂个头很高,膀炸腰圆,无论身材面相都是不错的,但就是没有合适的姑娘愿意跟他,这可能也与他小时成长的的性情有关。

在外人看来,老大有点“性不全”。对于三弟兄,周家老人老觉得对不住老大周禄堂,所以考虑问题,往往会更多偏向考虑老大的利益。也正是这一点,老二周寿堂也没有遵循“大麦不熟小麦不会熟”的惯例,而是不等老大结婚就先结婚了,并愤怒地向二老提出分家单过。

周家老人处事的窍道,这里面肯定有特殊的原因。

农村童年生活的苦难,长大衣食无忧的时候,那些艰难常常会被选择性遗忘,也许就只剩下了快乐。比如过年时候,家家放鞭炮,小孩子大年初一一大早,天还不亮,冻得不行,还要摸黑往放鞭炮的人家大门口挤着去抢拾未燃的鞭炮,现在人说谁,别慌张,急着拾炮哩?大家都懂这话的意思。到正月十五晚上,城市里要挂灯放烟火,偏远农村不是,农村里到处都是柴草,小孩玩火平时是大忌,小孩子们就把家里用烂也舍不得扔的扫帚疙瘩点着了,在村庄外头一边用一根绳子抡着玩儿,小孩子曾把这游戏称为“揉刷子疙瘩”。

过去农村孩子多,大人出去干活的时候,家里的大孩子就得在家照顾更小的孩子,这叫“大拖小”。江源周家的老大周禄堂5岁的时候,他有一个2岁的弟弟。也许是受游戏的影响,黑灯瞎火的冬天,周禄堂就拿了火盆中一截红通通的木棍,在小弟弟对面抡着玩儿。2岁的弟弟看着一圈跃动的火光,兴奋得“跟、跟”的笑,同时试图伸手去抢周禄堂手里的火把。坏了!周禄堂手里的小火棍,正好戳到了弟弟的一只眼睛。那时候农村郎中对这种眼科的病并没有太好的办法,横竖一耽误,弟弟一只眼睛失明,从此变成了“独眼龙”了。到5岁的时候,这娃子命不好,到底是营养不良,或者是身体没有免疫力,得病没了。

周禄堂肠子都悔青了,大人虽然不说,看着自己亲弟弟一天天长大的时候,周禄堂就一天天地内疚。这个煎熬的过程有多痛苦,人们不知道。只知道,周禄堂曾是江源村庄一个很听话的孩子,大人说一,周禄堂绝不做二。周禄堂他娘说,禄堂,我和你爹到地里干活去了,你给看着门儿?周禄堂说,嗯,好!

周禄堂就搬个凳子,坐在家门口,看着自己家的门儿发呆。

周禄堂家里比较穷,大门上原本连一把铁锁都没有。农村家里有锁也是摆设,只有家人出远门的时候,铁锁才会用上,所以这锁基本上都是摆设。

有邻居过来说,禄堂,干啥哩?周禄堂只说一句话,俺娘叫我看门哩。于是,还是一言不发,怔怔地看着一双木板门。

村上的邻居给老周说,你们禄堂太听话了,听话到固执,也不多说话,你不问他也不说话,问了也就只回答一句。这心性,不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才有的,你要不找个先生给看看?可别不是落下什么毛病了吧?

老周就得空找了村里的赤脚医生问问,郎中说,那能有啥毛病?周禄堂不傻也不憨,听大人话能算啥毛病呢?老周心里有点发虚,但不知道将来会有什么事儿,想了又想,孩子死劲听话,应该也不算什么毛病吧?

周禄堂家里有个姐姐,后来还有两个弟弟,就是周寿堂和周福堂。老周眼看着周禄堂都半桩子高的人了,周禄堂也不带两个弟弟玩,老周想想也算了,那就大人带着吧?但就是怕周禄堂再有个好歹来,上地里干活挣工分去?毕竟还是个孩子呢,所以老周有事没事,爱交代周禄堂,你就在家好好看门吧?我带你两弟弟出去了哦!

老周心想,看门不是事儿,但对周禄堂来说,这就是个事儿,这孩子干啥都特别认真!

周禄堂15岁那年,村上的邻居来找老周,话里话外吞吞吐吐地说,江源好些家里现在门上都没有锁了,老周你得叫你家周禄堂多招呼着?!老周心里蹊跷地想,村里好些人家门上都没有挂锁是什么意思?于是,老周悄悄回家在屋里翻,最后在一个一个抽屉里赫然发现了十几把铁锁——真丢人呐!老周一下子全明白了!

老周弄不明白,这死劲的周禄堂子怎么会和这铁锁飚上劲了,这孩子就是委屈到沉默不满到无语,碍着别人家的门锁什么事了?吃了个傻大个子,不好好上学也罢了,偷人家摸人家那就是祸害了!

老周是个驼背,没几把力气,他恨恨看着周禄堂,心里暗暗地打定了主意。

当夜11点,周禄堂熟睡后,老周趁周禄堂不防,偷偷用一根麻绳将周禄堂和床捆在了一起,然后拿着一根藤条,直接就照着周禄堂抡起来了。

惊醒的周禄堂懵了。老周的藤条抡一下,赤条条的身上就一条血印子,一边还气呼呼地说,你为啥要偷人家锁呢?咹?!

周禄堂用胳膊挡着藤条回答,都没锁了,就不用看了!

老周就说,你真是欠揍哩,让你看门,谁让你摸锁了?你还敢犟嘴?咹?!

说着,又抡一条子。

周禄堂像杀猪似地哭喊,声音响彻了江源的半边天。

老周一边打,一边也希望有邻居谁出来解劝,自己也好收住手。但是,没有一个邻居出来!

周禄堂他娘也不懂事儿,老周一边打着,她就在一旁看着,该!这孩子得打,不打不长记性!

一根指头粗的藤条终于打断了,老周呼哧呼哧地喘气,搬个凳子到一旁歇着。

忽然,周禄堂趁老周没注意,挣脱了绳子,衣服都没有穿,赤身裸体趁夜跑了。

夜色浓黑,家家户户都没有开灯,老周出门追,没有追上。

三天后,周禄堂的大姐回娘家了,老周这才知道,周禄堂跑到涅阳的王村镇了。江源在王村镇东北方向,是周禄堂大姐的婆家。从江源到王村,要要涉过一条河,这隆冬季节,衣服都没有穿呐,不知道周禄堂到底是咋跑过去的。

周禄堂终于又回到了江源家里。从此老周老两口,却再也不敢管教周禄堂了,本来都很听话的周禄堂,以后再也没有在江源惹过什么事儿,但是性情从此彻底变了。

江源的人说起周禄堂,喜欢说“看门老大”来揶揄他,但周禄堂从此再也不要看门了。

周禄堂长大后,当过一年多生产队上的“牛板儿”,会犁地,整天和牛住在一起,没事就和牛说话,和村庄上的人不说话,你要有事问,他才会问一句答一句儿,多余的话一句没有。

周家老头说,这不行,虽然当“牛板儿”挣的工分高,还得住牛屋里看牛呢,每天就光和牛说话,都不会和人说话了,说啥也不让当“牛板儿”了,他就又搬回了老宅。

周家老头老太最终没有等来老大周禄堂的成婚,先后撒手人寰。

周禄堂的家庭条件在那摆着,他平时省吃俭用,也攒下不少钱,终于有媒人给他领来一个四川的女人,也没有正式举办婚礼,女人见这家家境看起来也不错,也还很高兴和他一起生活了几个月。

女人虽然岁数大了点,看起来却是女人味十足。眼睛目光深沉,像一潭秋水;脸庞白净圆圆,像中秋明月;额头饱满明亮,光彩照人;嘴角向两边抿着,微微含笑,和善慈祥;两排小白牙密实整齐,像镶上的石榴籽;身材不高不低,不胖不瘦;肤色像三月桃花,白中透红,红中透白,光滑细腻。

女人也和他睡觉,也去地里干活,做饭洗衣,收拾屋子,看起来一切都很和谐的样子。

后来,在毫无征兆情况下,有一天这女人就忽然跑了,找不到了,他自己在家里箱子底下积攒了的200多元钱,也不见了。有人说,他是遇见“放鸽子”的四川女人了。在当时农村的生活条件下,找个媳妇办个婚礼,如果能说来媳妇的话,也花费不了100元。

受此伤害之后,周禄堂更视女人为饿虎,也没有继续找女人的热情了,就彻底成为一个“老光棍”了。

周福堂在修理车间上班,是轮班倒,一周凑个两天回来一回,屋里大事小事地里活,殿青有一把刷子,干起农活也不次于一个男劳力。

冉殿青和周福堂先后育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周明,二儿子周详,三儿子周超。三个儿子互相之间错落个三两岁。一家人生活平静,按部就班,无大喜,无大忧。

只有大儿子周明,从小就没有上学。

原因是,有一年,在周明还没有学会说话的时候,冉殿青带孩子到丘二萍家去玩儿。丘二萍在独山玉矿上班,赶上玉矿发生了炸药爆燃事故,把周明的耳朵震聋了,长大后,周明就成为一个聋哑人,但他的聋哑又不同于一般的聋哑儿童。他可以用支支哇哇的语言表达,只有自家人约略可懂,外人无从知晓。

这也是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