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忠臣孝子

除了李逵一类的江湖好汉几乎无一例外地嫉色如仇或嫉性如仇,忠臣孝子一类的“正派人物”,也差不多一样地不好色或无性欲,甚至无爱情。比如诸葛亮就没有什么爱情故事(他的太太则叫“阿丑”),关羽、张飞也没有,甚至连潇洒英俊的赵云也没有。赵云和周瑜一样,都是少年英俊将军,但赵云既然是真英雄,身边就不能有一个小乔,结果周瑜短命,赵云善终。至于刘备,虽然讨过好几回老婆,但那是为了“汉祚延绵”,是政治任务,何况刘备本人也并不把老婆当回事,还说过“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之类的混账话,所以仍然可以算作是英雄。

这类“忠臣孝子”或“乱世英雄”,便是本书要说的第三类角色。他们当中相当多一部分,无妨称之为“无骨的男人”。

如果说第一类形象多半是“奶油小生”,第二类多半是“花脸净角”,那么,这第三类形象在舞台上便多半是“须生老生”。这类人脸不白,皮不嫩,说话没有奶味,有的声如洪钟,底气颇足,有的还会弄几下枪棒(比如刘备就曾在战场上和关羽、张飞一起战过吕布,宋江也在孔太公庄上教过徒弟),照理说应该像个男人。更重要的是,他们从事的,也都是“男人的事业”:或出将入相,安邦治国;或为官为宦,立政安民;或日耕夜读,修身齐家;或驰骋天下,逐鹿中原。即便玩弄权术,觊觎国宝者,要干的,也是爷们的勾当。

说起来,这一类男性形象,原本应该是颇有希望,可以看好的。因为他们既不像小白脸们那样地无用,又不至于像黑旋风们那样地无情,照理说应该成为英雄气不短,儿女情也颇长的理想人物。然而遗憾得很,这类人物的麻烦更大,因为既相当无性化,又相当女性化。不同之处仅在于:第一类男人的女性化是彻里彻外的,外貌、言行、性格、心理,都像女人;这一类男人则只是内心世界女性化,不认真分析,还看不出来。

证据之一,便是他们大多好哭。

在这方面,刘备算是最典型的一个。他文韬不如孔明,武艺不如关张,唯一的本事就是会哭。“潸然泪下”“涕泪横流”是他的拿手好戏,“放声大哭”“泣不成声”是他的惯用伎俩。他借了东吴的荆州不还,鲁肃一来讨,他就哭,哭得鲁肃心里酸酸的,再也开不得口。这虽然是诸葛亮的“阴谋诡计”,但此计能够奏效,也是看准了两点:一是刘备会哭,二是鲁肃怕哭。一个有女人本事,一个是妇人心肠,都够女人气的。

历史上会哭的男人,当然绝不止于刘备一个。事实上,几乎所有的忠臣孝子,都会哭,而且都必须会哭。他们写给皇帝的奏折、表章中,常有“临表涕泣”或“感恩涕零”之类的话,而在朝堂之上当众哭将出来的事,也不少见。这些人,在自己家里,或自己的衙门、营帐里,也许十分威严,相当的男性化,但一到皇上面前,便立马变成了女人。尤其是,如果受到了皇上的嘉奖或恩典,更是非哭不可,否则便是奸臣。

事实上,这些人往往从小就被施以哭的教育,并被告知:哭,乃是一种非常正当的手段。司马光的《家范》中就有这样的话:“父母有过,谏而不逆”,“三谏而不听则号泣而随之”。什么意思呢?就是说,父母有了过失,或者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就要劝谏。劝一遍不听,劝第二遍;还不听,就劝第三回。连劝三遍都不听,怎么办呢?那就哭!这岂不是公开教唆以哭为手段吗?

所以,中国的忠臣孝子或正人君子,几乎没有不会哭、不爱哭的。因为非哭不足以证明其忠,非哭不足以证明其正。尤其是当父亲过世、皇上驾崩之时不但要哭,而且要哭得昏天黑地爬不起来,叫作“苫次昏”。结果,慢慢地,哭,就成了他们一种习惯性的行为。

与之相对应,一部中国文学史,差不多就是一部痛哭流涕史。从“长太息以掩涕兮”始,到曾经风靡一时的台湾言情小说,眼泪都是其中常见之物。什么“泪眼问花花不语”啦,什么“泪珠不用罗巾裛”啦,什么“遗民泪尽胡尘里”啦,什么“初闻涕泪满衣裳”啦,不一而足。痛哭流涕者,有女人,也不乏男人。

最有豪气的说法,也不过只是“丈夫不作儿女别,临歧涕泪沾衣巾”。直到后来,各个方面强调硬汉形象,才总算不大哭了。

当然,我们并不一般地反对哭,也并不认为一个男人就哭不得,但毕竟“男儿有泪不轻弹”,一个男人,如果动不动就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便不免有些女人气了。

证据之二,便是他们大多“善跪”。

与“哭功”一样,“跪功”也是这类人物的基本功,是他们从小就训练惯了的。不但见了父母、长官、皇帝要下跪,便是见了朋友、敌人,甚至俘虏,有时也下跪。宋江就曾多次跪拜自己的俘虏,从清风山跪拜秦明始,到后来活捉了高太尉,都一律是“扑翻身子,纳头便拜”。但秦明、呼延灼、关胜等人,“本是天罡星之数,自然凑合”。宋江的跪拜,只显得“义气深重”,大家没有话说。但一百零八人聚齐以后,宋江抓住了官军将领,也如法炮制,就说不过去。因此梁山好汉,也有私下里杀俘的事。可见到后来,好汉们也觉得宋江动不动就“躬身下拜”,未免窝囊。

当然,跪拜原本是中国人的礼节,和当今的鞠躬握手一样,所以不能一律看作没出息的表现。比如武松等人见了宋江“纳头便拜”,就只是仰慕敬重恭敬谦虚,并不失英雄身份。没出息的只有两种:一种是跪在女人面前,大叫“娘子恕小生则个”,或“娘子可怜见小生”。比方说《西厢记》中的张生,便是又跪小姐又跪红娘,前前后后跪了好几回。不过前已说过,这类人物,原本是女性化的,他们的膝盖发软,也就不足为奇。问题在于即便是西门庆这样的恶棍,多少会几下拳脚的,也跪女人。当潘金莲问他“你真个要勾搭我”时,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生。”结果,“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可见女人还真吃这一套。所以,中国那些怕老婆的男人,就有一个雅号,叫“床头柜(跪)”。另一种是为了达到自己的某种目的,跪倒在男人的面前,并扬言对方如不答应,就绝不起身。这实在本应只是女人才使用的要挟手段,可惜往往成了中国古代男人的专利,不但忠臣孝子一类的人物频频使用,个别情况下,江湖好汉也要用一用的,比如宋江就是。这种又哭,又跪,又趴在地上不起来的做法,与张生一类人物其实并无两样。不同之处仅在于:张生、许仙等人是跪在女人面前,向着女人哭诉;刘备、宋江等人则是跪在男人面前,向着男人哀求。跪在女人面前,固然掉价,显得不像男人,但跪在男人面前,岂不更像女人?可惜大家好像又不觉得。

事实上,中国古代男人的软骨病,便多半是这种哭功和跪功培养出来的。试想,一个从小就会哭会跪,动不动就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的人,怎么能挺起胸膛去做人?又怎么能做到不怨天,不尤人,不失志,不屈节,顶天立地,敢作敢为?不要说当什么英雄好汉,便是要被称为“成年男子”,只怕都成问题。因为这种用跪倒尘埃、泪流满面、赖在地上不起来的方式,来感动或要挟对方的做法,如果要给一个最高的评价,大约也只好叫作“撒娇”。那么,谁最有资格撒娇呢?大概只有女人和孩子吧!

中国古代的男人既然都多少有点像女人,或者多少有点像孩子,那么,他们当然也就可以让自己不必有太多的责任心或责任感。认真说来,责任心和责任感,才是一个男人最重要的品质。西方的男人也向女人下跪,和武松们向宋江下跪一样,为了表示敬重和崇拜,但只在求爱时。一旦获取了芳心,便会义无反顾地承担起保卫女人的责任,不惜为之出生入死、赴汤蹈火,谓之“骑士风度”。

一般地说,古代传统社会中的中国的男人可没有这种风度。他们往往只有“大老爷们作风”或“奶油小生德行”,甚至“流氓无赖行径”。就拿男女二人私通这件事来说,一开始时,往往是男的主动。或吟风诵月,或挤眉弄眼,或说风话挑逗,或用重金收买,或者“跪倒尘埃”,哀求“娘子救小人一命”,总之是大献殷勤,极尽媚态,十分下作。可是,一旦东窗事发,要出事了,却又吓得龟孙子似的,一点主张也没有,半分责任都不敢负,不是躲在床下,便是跳窗而逃,任由那女的去承受一切。

这样的例子,实在多得很。比如《红楼梦》里迎春的丫环司棋,与表弟潘又安只不过是青梅竹马,旧情难忘,在园子里私下约会了一次,说了些海誓山盟的话,留了些传情表意的信物,其实并未“私通”,也未“事发”,仅仅是被鸳鸯撞见了,而鸳鸯又既不曾也不会告诉别人,便把潘又安吓了个魂飞魄散,连招呼也不和司棋打一个,就先一个人逃得无影无踪,害得司棋“又急又气又伤心”。最后事发,也仍是司棋一人顶罪,一人受罚。按说这种事,正如司棋所说“纵然闹出来,也该死在一处”的,然而那男的竟一个人先逃之夭夭了。我们固然可以体谅他的难处:一个小厮,扛不住贾府家法,不可能不害怕。但,司棋也不过是一个丫环,就扛得住贾府家法吗?潘又安倘不逃走,虽然于事无补,但至少司棋心里要好过些。然而终于是逃走了,难怪司棋要怨道:“真真男人没情意,先就走了。”

其实,不要说是潘又安这个小厮,便是西门庆那个恶棍,在武大郎来捉奸时,第一个反应也只是“钻入床底下躲去”,却让潘金莲去顶门。生活中甚至有这样的事:来捉奸的不是女人的亲夫,而是别的什么流氓或闲汉,起了歹心,要和奸夫做一笔“交易”,那奸夫多半也会同意,或默许,或自顾自逃走,任由自己的情妇被强奸或轮奸。这就不但没骨气,不像男人,简直连畜生也不如了。

所谓忠臣孝子或正人君子一流的人物,当然不会有这等下贱行为,因为他们多半不通奸,也就无奸可捉。但在危难之时,他们同样是既不承担保护女人的责任,也完全没有保护女人的能力。当国难或家难临头时,比方说,府邸、城池、国都被匪人或敌兵包围,眼看抵挡不住时,他们的第一反应,也往往是先逼自己的妻妾和女儿自尽,甚或亲手杀了她们,然后再自尽,或逃亡,或投降做俘虏。可见,中国的男人,实在是靠不住。比较靠得住的,只是侠客和江湖好汉。但可惜,侠客和好汉们往往又不爱女人。

没法子,中国的女人,便只好自己保护自己,自己搭救自己。不过她们的办法,亦不过“拼命”而已。或者以自尽相威胁,或者果真一死了之,总之是只有死路一条。难怪中国古代的“烈女”会如此之多。

中国的女人不能指望男人,中国的男人却往往要指望女人。比方说,仗打败了,便叫女人去和亲;国家亡了,就拿女人来顶罪。殷是妲己弄亡的,周是褒姒弄亡的,安史之乱是杨贵妃引起的,八国联军则是慈禧太后惹来的。总之都是女人的责任,男人一点过错也没有。

这就不仅是对自己的爱情、婚姻和家庭不负责任,而且是对自己的民族、国家和历史不负责任了。这种不负责任,比始乱终弃或逃之夭夭的流氓行径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并且更加没有道理。因为一男一女偷情做爱,毕竟还是两个人都该负责的事,而国家的政治军事大权,可一直是掌握在男人手里的。女人即便要破坏,要捣乱,又有多大能力呢?又有多少可能呢?正所谓“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被剥夺了参政议政权利的女人,如何能对天下兴亡、国家成败负责?即便清末的事,也不该慈禧一个人负责,因为当时腐败无能的,是整个清政府,并不只是哪一个人。然而整个清政府,除慈禧外,又都是男人。

甚至还可以退一万步说,即便责任是慈禧一个人的,那么,满朝文武,凤子龙孙,成百上千的男人,都拗不过一个女人,不也挺窝囊的吗?

更窝囊的是,中国的男人,不但往往难以负起保护女人的责任,而且有时还要把保家卫国的责任也都一股脑儿地推给女人。什么“穆桂英挂帅”“佘太君挂帅”“十二寡妇征西”,全是打男人耳光的好戏。

不可将“杨门女将”与“木兰从军”相提并论,以为那都是“歌颂了中国妇女的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精神”。木兰从军是女扮男装。一同上阵厮杀的,仍都是男人。杨门女将给人的感觉,却似乎是男人都死光了,非寡妇出征不可。

事实上,在国难当头、兵临城下之际,男人不如女人的事,也不止一件两件。比如《红楼梦》第七十八回讲到的林四娘一事便是。林四娘是恒王身边的一个美女,恒王战死后,“城内,文武官员,各各皆谓:‘王尚不胜,你我何为?’遂将有献城之举”。反倒是“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的林四娘,率女兵出城,与敌决一死战。所以宝玉的词便愤而叹曰:“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这是问得极好、极沉痛,也极有深意的一句,可惜贾政之流并未听懂。

当然,“穆桂英挂帅”也好,“林四娘杀敌”也好,都只是个别的特例,但它们反映出来的文化心理却值得深思。这么多年过去了,有几个人曾像宝玉那样做过反省,问过“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的问题呢?几乎没有。多数的男人,不是像贾政那样,把这些故事当作风流韵事来品评和赏玩,便是愣往上面乱贴“爱国主义”的标签,以此来掩盖文化的悲剧,这才真是令人为之扼腕的事。

事实上,从原始时代起,男人和女人,对于自己家族、氏族和民族的存亡继绝,就有不同的分工和责任。女人的任务,主要是生儿育女,保证族类生命的延续;男人的任务,则主要是猎取食物和保卫部落,保证族类的现实存活。可见,保家卫国,从来就是男人义不容辞的责任,而女人至多只是做一些辅助工作,绝没有挑大梁的道理。如果战端一开,竟是女人主战,男人主和,或者女人上阵,男人投降,那么最终的结果,大约也就只能是女人被辱,男人哭脸而已。“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这时的男人,连哭也只能对着女人哭了。

这样的男人,哪里还像男人?

这就难怪中国戏曲舞台上的那些男人都一个个那么窝囊,那些女人都一个个那么贤能,而这些颠倒阴阳的戏又居然能颠倒众生。道理很简单:那些平时充当男人保护者的女人,在这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些平时受尽欺凌的女子,在这里看到了自己的希望;而那些不像男人的男人,则看到了自己角色错位的合理性,当然大家一起来叫好。但,这果真很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