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两个怎么不帮忙干活,跑到这儿吃独食?”
殷羽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二人,没有情绪的音调,微微仰起的下颌,都让她天然流露出一股居高临下的贵气。
听到声音,傅锐和舞蛮从草地上站了起来,傅锐掸掉身上的草屑,微笑拱手向殷羽行了一礼。
“来时讲好的,在下只负责带路,其余杂活不是我份内之事。而且就算想帮忙,也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傅锐笑嘻嘻地看着眼前艳丽中透着傲慢的殷羽,表情似乎带着几分嘲弄。
殷羽一时语塞,心中虽然气恼,却也挑不出傅锐这句话的毛病,眼下还需要傅锐带路,又不能摆出公主的架子,只好白白吃个软钉子。看着傅锐似笑非笑的表情,更是恼恨,俏脸不由得有些发红。
傅锐看着她只觉得有些好笑,几天来他早就注意了这个美丽的少女。虽然不知道她的身份,但是无论是队伍中那些汉子和文群涛对她的态度,以及她自己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情气质,都让傅锐明白这少女必定大有来头。
殷羽转头看了一旁的舞蛮,目光忽然变得柔和了许多。
“山里风大,你这小丫头别着了凉。”殷羽边说边伸手解下自己披着的轻裘斗篷,替舞蛮披在了身上。
舞蛮从小除了跟傅锐进山打猎外,从没出过凤凰集,所以既不知道这斗篷的名贵,更不知道什么叫受宠若惊,加上此刻确实有些寒意,于是裹紧了斗篷,向殷羽真诚地说了一声:“谢谢。”
“你若喜欢,穿着便是,不必还我了。”殷羽对舞蛮温和地笑了笑。
傅锐虽然也不知道这斗篷的价值,但已经认定对方一定是大有来头的人物,既然对方向舞蛮示好,自己好歹也要表示一下,于是赶忙拿过切好的羊肉递了过去。
“刚烤好的,趁热吃点,凉了就不好吃了。”
羊肉烤的实在诱人,闻着一阵阵的香味,殷羽对傅锐的恼恨也被冲淡了几分。她虽然贵为公主,平日却吃不到这种烤法的羊肉,于是接过放着羊肉的木板,也没有嫌弃上面的油腻,用双指捻起一块放进嘴里咀嚼。
“还不错!看来你当这个驿丞没少捞油水,真舍得放盐啊!”
在熵朝境内,盐可是无比金贵的东西,食盐和冶铁可以说是大熵经济的重要根基。由于盐税是朝廷经济的命脉,百年前朝廷就将盐铁纳入了管控范围。沿海产盐区的百姓虽然可以自行煮盐,但却不能私自食用,全都要上交朝廷,由朝廷统一制定价格进行销售。
这样一来,民间的盐价自然飙升,虽然当今天子殷远征继位后,对食盐的管制已经松动不少,可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仍然是轻易吃不到盐的。
凤凰集一带山区地处边陲,与内地盐场交通不便,比起内地更为缺盐。虽然周边都是盐湖,可是苦于不懂得提炼之法,天然晾干的都是毒盐。虽然当地有漫山遍野的韭菜花可以充当调料,可比起加盐腌制好的羊肉,滋味仍是云泥之别。
”也不用花钱买,这一带很多湖边都是盐壳,挖就是了。这里还有,你要是觉得淡的话可以自己放。“一旁的舞蛮接过了话头,顺手将身旁的一个皮袋子扔给殷羽。
殷羽接过袋子,看着傅锐和舞蛮并没有把她当回事儿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阵火大。
“废话,本……我当然知道河边的盐矿,草原的海子都能晒出盐,可是那些盐有毒,吃了会死人的。”
殷羽边说边打开了袋子,等她看到里面白花花的细碎粉末,却吃惊的瞪圆了眼,半晌说不出话来,饶是她贵为公主,吃尽穿绝,但从一个寻常百姓这里见到如此多的精盐,仍然吃惊不小。
她的脸色逐渐阴沉了下来,但或许是因为羊肉的滋味太好,又或者是这些天的车马劳顿,她拿取羊肉的手却没有停顿,一块块的羊肉依然风卷残云般被她不断的塞进嘴里。
傅锐没有注意到殷羽的脸色,却被她的吃相震惊了,这个他认为大有来头的少女现在的吃相好似饿死鬼投胎。
眼看木板上的羊肉只剩下了几块大的,于是傅锐拿起刀把肉切成更好入口的小块。
刀切在羊肉上,就像切豆腐一样,筋肉瞬间分离。殷羽的娇躯忽然一震,愣愣地看着傅锐手里的刀,捻取羊肉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殷羽吃力地将口中的羊肉咽了下去,掏出一方名贵的手帕轻轻抹了抹樱唇,冷冷说道:“你这刀能给我看看吗?”
傅锐皱了皱眉,他很反感有人动自己的佩刀,但现在再收起来显然也不合适,无奈之下,只得将刀递了过去。
夕阳下,刀身上一条条锻打花纹犹如流动的水波,闪烁着耀目的光彩。
殷羽看着看着,眼瞳逐渐收缩,目光变得愈发冰冷起来,她忽然厉声说道:“好大的胆子!这刀还有这些精盐你们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
厉喝声瞬间引来了很多人的侧目,不过这些汉子的纪律似乎极为森严,只是看了看,便又低头开始忙碌着自己手边的工作,只有文群涛皱了皱眉,缓步走了过来。
看到文群涛走来,殷羽将手中的刀向文群涛晃了晃,说道:“文叔叔,这两个人有问题,这些东西不知道是哪里偷来的。”
“你这人怎么胡乱冤枉人?”还没等文群涛说话,舞蛮大声反驳道:“刀是我哥自己打的,盐是我两一起熬的,怎么就有问题了?”
夕阳下,小丫头的双眉紧锁,仿佛将所有的不满和愤慨都凝聚在了额头那颗朱砂红痣之上。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此刻就像两颗被激怒的星星,散发着一股凛然的光芒。
她此刻披着殷羽的斗篷,虽然年龄看起来比殷羽要小,但气势却丝毫不亚于这位熵朝长公主。
殷羽的嘴角浮起一个不屑的冷笑,微嘲说道:“就凭你们?能做出这种刀?能炼出这种盐?”
“你……”舞蛮还要分辨,却被傅锐拉住。傅锐并没有急于分辩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文群涛,看他会怎么处理。
文群涛一眼便看到了舞蛮身上的斗篷,忽然皱了皱眉,饶有深意地看了殷羽一眼,没有说话,随后伸手拿过了那袋盐,看了看里面灰白色的粉末,又用手捻了一点放在舌尖吧嗒了一下滋味。
一尝之下,文群涛的神情也有了些变化。
他看了傅锐一眼,又从殷羽手中接过了那把刀。
昨天他曾见过傅锐持刀杀人,但离得较远,并没看清这把刀的样子。此刻在夕阳下细细观看,文群涛的脸上不禁勃然变色,眼中竟然隐隐流露出了一丝尊敬的神情。
好半天后,他转头看向傅锐,深吸了一口气,沉吟着问道:“这刀,真的是你打造的?”
“自然是真的。”傅锐看着文群涛的眼睛,肯定地回答。
“这制盐和锻刀之法是谁教你的?”文群涛继续追问。
傅锐踌躇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制盐的手艺,是瑶姨教他的。而锻刀的本事却根本没有人教他。打铁的技巧就仿佛是天生存在于他的血液中,对于各种不同的矿石原料,是淬水还是淬油,需不需要回火,鼓风的风量大小,他天生便有着一种敏锐的直觉。
本来对文群涛解释两句倒也无妨,但傅锐瞥见一旁那个傲慢少女居高临下的样子,他却不想多说了。
“说出来大哥或许不信,这两样本事是小弟得自梦中仙人的传授。”
可能是长期生活在山区,风沙让脸皮变得很厚的缘故,傅锐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声音中根本听不出任何尴尬的味道。
他方才听见那少女称呼文群涛为叔叔,因此说这句话时,故意将“大哥”和“小弟”两个词咬得极重。
殷羽听到他称呼文群涛为大哥,果然变了脸色,冷艳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泛起一抹潮红,像极了此刻天边的火烧云。
“梦中仙人?”文群涛居然是一副相信了的表情,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说道:“年轻人福缘不浅,好好珍惜吧,莫要误了前程。”
说完将手中刀耍了个刀花,刀柄朝向傅锐将刀递还了回去。
傅锐接过刀楞了一下,他这些话只是为了气气那少女,没想到看文群涛的样子,居然像是相信了自己这番鬼话。
“文叔叔,你居然信了他?”
“为什么不信?”文群涛反问道。
“为什么?”殷羽强行压抑心头的怒意,不满地说道:“您难道没看出来,这盐和这刀只有……只有那个地方才会有。”
“我若是看不出来,我就是个瞎子。”文群涛笑了笑,神情淡然地说道:“但他是章威和谢晖信任的人,我如果不信他,我就是个蠢货。”
说完,文群涛背起双手,施施然地转身向刚搭好的帐篷走去。
……
……
傅锐吃的很饱,面色红扑扑的,但他的表情却像是饿了好几天的,原本不算大的眼睛瞪得溜圆,眼里满是血丝。
“为什么要临时改变路线?”
他疑惑地看着文群涛,尽量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依然平和:“文大哥,咱们现在离出山的山口已经很近了,我选择的路线虽然远了一些,但是宽阔平坦,最多是晚到两日。”
文群涛抬头看了看傅锐,用笔在牛皮地图上画了两个圈,平静地说道:
“你选的这条路线虽然宽阔,却绕的太远,而且途经北侧边境,是个三不管地带,北蛮、南夏、商队、马贼在这个区域都有活动,万一有敌来袭,咱们不好防守。小路虽然崎岖难行,却只有十几里路便到山口,而且林中栖息的飞鸟极多,正好是天然的预警之物,周围树木大多低矮,纵有敌人,也极难隐藏身形,两侧峭壁又极高,士兵有盾牌保护,弓箭难以对我们造成太大的威胁。”
傅锐眉梢微挑,文群涛的安排乍一听也有几分道理,可是仔细想想,却是狗屁不通,除了能早到一两日,看不出任何好处。
“您作战经验虽然丰富,但对此处地理不熟,那条小路我狩猎时走过几次,树木虽矮,却很茂密,是埋伏弓箭手的绝佳地点。而且两侧山壁很高,顶上有大量碎石,这些都会对我们的防守产生致命威胁。我可以向您保证,如果按照我的行军路线,哪怕有敌人埋伏,咱们纵马疾驰,敌人也很难拦得住咱们。”
文群涛摇了摇头,看样子并没有改变决定的想法,只是淡淡的说道:“我意已决,明早进山。”
傅锐曾经是璞门关锐箭营掌旗使,隐蔽行军正是他的强项之一。他们现在这个情况,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冒任何风险,所以他这些天带路选择的都是风险最低的路线,可现在文群涛选择的路线虽然直接,却平添了不少风险。
但傅锐很清楚,文群涛并不是傻子,这个决定必然事出有因。自己现在没有军籍,文群涛不透露内情也很正常。可若是真有变故发生,自己和舞蛮的处境就危险了。
“大哥若是不解释一下,我这个向导就不干了。”傅锐的声音不大,但语气中充满了坚持。
文群涛抬头看了看他,挑眉问道:“那天晚上我已经告诉你此行有风险,但你还是接了这差事,而且没有逼我解释,为什么现在非要我解释?”
傅锐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诚恳地说道:“我对这一带的地势很熟,只要按我的路线行进,纵然遇到危险,我也有足够的把握保护着小蛮逃走。但如果按照您的安排进了山,那里地势狭窄,我就算想跑也跑不了了。”
“你倒是诚实。”文群涛笑了起来,随后他用手指向地图上的一处地点,那里是傅锐规划路线的必经之地。
“前日我派出的哨探在这里发现了异常。”
说到这儿,文群涛朝帐外喊了一声:“郭鹏!”
“在!”随着声音,走进来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满脸具是精干之色。
“你把前日的情形对咱们的向导说说。”
“是!“叫做郭鹏的汉子向文群涛叉手行了个礼,走到桌旁,指着地图对傅锐说道:“那是处山贼的营地,在离此十里左右的山中,翻过山脊,紧邻着一条小溪。
我当时靠得很近,趴在一棵大树上观察,那伙山贼总共九个人,全部背靠大石坐着。营地没有生火,只有篝火的余烬。我观察了约莫半个时辰,他们一直一动不动,如果是活人,绝对不会那么安静。”
“有血迹和打斗的痕迹吗?”傅锐蹙眉问道。
“没有。”郭鹏摇了摇头。
“那些马贼都有武器吗?”
郭鹏点点头说道:“有,几把弯刀,几张长弓,还有一个人用的是铁鞭,就放在他右手边的地上。”
“既没有血迹,又没有战斗痕迹,他们就不能是睡着了?你没下去看看?”傅锐提出了异议。
“我倒是想,只是没敢。”何帆苦笑了一下,“当时我趴在树上,那棵树很大,枝叶也很茂密,当我正想下树的时候才发现有个人恰巧也在那棵树上,看服饰是那伙山贼的同党,想必是个负责放哨的。
我当时吓了一跳,但那人却没有动,似乎没有发现我,于是我很小心地摸了过去,他却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直等我到了跟前,才发现他早已经气绝多时,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脖子上有两个血迹干涸的小洞,似乎全身的鲜血都被吸光了。
我那时被吓得不轻,也没敢凑过去看,赶忙回来报信了。”
说到这儿,郭鹏的脑中再次浮现出那个山贼苍白如纸的脸,头皮不由得仍有些发麻。
“好了,你出去吧。”文群涛向郭鹏吩咐道。
直到郭鹏的身影消失在帐外,文群涛才对傅锐说道:“他做的没错,哨探的职责是打探前路讯息,不是盲目冒险,希望你不要以为他是贪生怕死。”
“换做是我,只怕跑的更快。”傅锐自嘲地笑笑,随后凝视着文群涛说道:“依大哥看,杀死那些山贼的是……”
文群涛拿起桌上一根小木棍,拨了拨油灯的灯花,直到油灯重新变得明亮后,才缓缓说出了两个字:
“血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