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马匪

黑暗,

深邃的黑暗。

傅锐感受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似乎从亘古以来,他便生活在这片黑暗中。

他既不知道时间,也无法看到任何空间。

蓦然,一道白光开始在眼前闪烁,傅锐重新有了知觉,可随之便感到了一种强烈挤压所带来的巨大痛苦,四周仿佛有什么东西将他紧紧包裹、收缩抽搐。

那种感觉就如同婴儿处在母体分娩时收缩的产道,正义无反顾地把他推向那团白光。

光明越来越强烈,逐渐充盈了四周,放射出万道充满希望与生机的光芒。

只是无论是方才的黑暗还是此刻的光明,傅锐都无法辨别出周围的任何景物。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感受着那令人窒息的挤压,迎着光明,逐渐穿破无尽的黑暗。

在巨大的痛苦中,他脑中如锥子般反复刺入一个重复的声音:

“去找孟繁瀚!”

“去找孟繁瀚!”

“去找孟繁瀚!”

终于,所有的声音沉寂下来,黑暗逐渐融入了光明,傅锐仿佛获得了一次新生。

可是他却感觉自己像是死了一次。

……

……

时光如白驹过隙,人们便是在这风驰电掣之中不经意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似乎失去许多,也似乎留下了许多。可对于这个四季轮转交替的世界而言,却好像没有产生过任何影响。

熵王朝天启十三年春,西北边陲山区。

连续几天的春雨方歇,天畔的晚霞逐渐由绚丽而归于平淡,雨后淡淡的一抹斜阳慢慢消失于苍翠的群山之后。

于是,寂静的山岭中的春风,也开始有了些寒意。

熊熊的篝火照亮了马匪头目苏荣的牛皮帐篷。

苏荣看着篝火上被烤的流油的羊腿,心里觉得愉快极了。

面对着他的,是一块温暖,柔软,绣工华丽的波斯地毯。

地毯上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已睡着。

女孩儿的眉心有一点殷红如血的朱砂痣,脸上犹带泪痕,衣衫多处破裂,隐约露出了细弱的腰肢,柔软修长的腿,以及尚未完全发育的胸部,看来就像是早春的花蕾了。

她娇小的身子蜷曲在地毯上,更显得娇弱无助,楚楚动人。

现在她睡着,只因为她之前做出了太多挣扎,受到了太多惊吓,已哭得太疲倦。

十几年的马匪生涯,纵横西北,苏荣抢过很多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他喜欢听她们的呼喊和呻吟,喜欢看她们倒在自己身下,痛苦挣扎。

他用力撕下一块羊肉,放在嘴里咀嚼着。

他最喜欢羊肉的味道,尤其是今晚这种羔羊肉,总是能令他精力充沛,血脉贲张。

所以当他看到地毯上的女孩时,身体里忽然又勃起了欲望。

他对自己的体力一向很自豪,可惜近年来由于朝廷加大对马匪的搜捕力度,他带着弟兄们四处辗转,和各地的官兵捕快搏命,已有好久没有把体力用在床上了。

可今天他觉得自己无须再担心朝廷的追捕了。

因为他发现眼下的这片山区简直就是一片绝佳的根据地,山高林茂,地势险峻,远离州府,而且山脚下还有几个镇子,

如果在这里扎下根来,开采些矿石,再扩充些人手,用不了多久就能建一座像样的山寨。

到时候就算官兵来剿匪,只要他依托着地形周旋,他也有足够的信心躲避搜捕。

所以他很满意,满意极了,以至于路过那个村子时,他只抢了这个女孩儿和一些财物,居然没有杀人!

青山新雨后,帐篷中充满了自然泥土的芬芳和少女的体香。

他的心情更愉快,准备享受一次这女孩子新鲜的胴体后,明日再到山下去,这次一定要大肆搜刮一番。

或许是感应到了危险,女孩儿突然惊醒,柔弱的身子缩成一团,苍白的脸上满是泪水,可眼神却因惧怒到极致而变得漠然冰冷,仿佛索人性命的恶鬼,美到极处,也狠到极处。

可是她也知道单凭眼神绝对无法抵抗眼前这个如野兽般的男人。

“你用不着害怕,过了第一次你就会觉得快乐了。”

苏荣带着猥琐的笑容,慢慢的向女孩儿靠近。

随着衣裳撕裂的声音响起,粗糙的手从不同角度开始撕扯女孩儿的衣服,女孩儿吃力地蠕动,徒劳地闪避,在帐篷内的沙地上留下了一条条的印痕。

可一切都是徒劳,反而刺激了野兽的欲望。

直到那双黝黑巨大的手掌向她胸部袭来时,女孩儿忽然狠厉地说道:“你……你……你一定不得好死!我哥哥叫傅锐,是这里的驿丞,他一定会来杀了你的!“

苏荣的瞳孔突然收缩了一下,掠过一抹惊愕,旋即便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不屑:“傅锐?没听说过!驿丞?驿丞又是个什么鸟官?连府衙的捕头看到爷恐怕都要尿了裤子,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驿丞有什么本事能杀我?“

话音刚落,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呼声,是他的一个手下发出来的。

虽然没听清他呼喊的是什么,却听得出那呼声中充满了恐惧与绝望。

与此同时,一阵令人心悸的撕裂声骤然响起,这个坚固结实的牛皮帐篷忽然被割开了两条大口子,一股带着寒意的山风瞬间便卷了进来。

裂口处传来一个声音:“我叫傅锐,是本地的驿丞,方圆百里我的官最大,所以我来杀你!“

苏荣得意的笑声骤然停顿,笑容也僵在了脸上,看起来有些扭曲。

他霍然转身,就看见了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青年。

青年手中提着一柄雪亮的刀,一身粗布麻衣上染满了鲜红的血,夜风吹起他一头乌黑浓密的散发,露出一张有些苍白的面庞。微薄上翘的嘴唇紧抿成一条细线,让这张脸看起来有些冷酷。虽然双眉如剑,却并不浓长,虽然减了几分粗犷的男性魅力,但配上苍白的肤色与高挺的鼻梁,却多了些许清华之气。

他脸上最有特色的便是那双眼睛,在双眉之下微微眯着,显得并不大,但眼瞳却是无比清澈俊逸,如果向那双瞳子的最深处望去,必然会在那两抹清澈的后方,看到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深邃、内蕴,仿佛这目光可以看清很多东西,更可以看穿很多人。

此刻他正在看着苏荣,就好像屠夫在打量着一头待宰的肥猪。

他看起来很镇定,很有自信。

苏荣虽然还在尽力装出镇定的样子,双手却已经开始不自觉的颤抖起来,咬牙问出了一句废话:“你怎么进来的?“

傅锐笑了起来:“用两条腿走来的。“

苏荣忽然大喝:“来人。“

傅锐眉头微皱:“你这人缺心眼儿吗?还没看清形势?我保证你就算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一个人来。“

苏荣咬着牙,盯着傅锐:“外面的人难道都死光了?“

“没有死光,有一个跑了。“

苏荣发出一阵阴恻恻的冷笑:“凭你一个人,就有这么大的本事?“

傅锐淡淡地回答道:“我只有一种本事。“

“哪种?“苏荣忍不住追问。

“我敢拼命!也会拼命!“

傅锐真的敢。

这世上真正敢拼命的人并不多,真正会拼命的人更少。

可傅锐偏偏就是这种人。

苏荣已经开始有点慌了,他看得出眼前这年轻人说的不是谎话。

傅锐平淡的声音再次响起:“其实你现在死了并不算冤枉,你本来早就该死的。要不是我下午不在家,你根本没机会活到现在,更别说把舞蛮抢到这里来。”

苏荣直到此刻才知道自己抢来的女孩儿叫舞蛮。

他稳了稳心神,沉吟着缓缓开口:“把她带走,我也不再追究你杀了我的手下,咱们就此别过,你看怎么样?“

傅锐没有回答,他看得出苏荣是在有意拖时间,像这种亡命悍匪绝不会轻易被自己吓住的,他只是在等机会,等一个有把握杀死自己的机会。

苏荣的脚在悄悄移动,手缓缓伸向自己那把惯用的斩马刀,嘴里却依然在问着废话:“你究竟是什么人?真的是本地的驿丞?“

傅锐冷冷一晒:“我只不过是个不要命的人。“

苏荣突然大吼,身子扑过来时,已经拔出了那把份量极重的斩马刀。

这是他亡命天下的武器,刀下也不知有多少人的头颅落地。

他一刀向傅锐的头颅砍了下去。

傅锐没有低头,没有躲避,甚至根本没有理会苏荣砍向自己的一刀。

直等到斩马刀快砍到自己的头颅,苏荣也已经没法再变招的时候,傅锐才猛然把手中的刀狠狠地向苏荣刺去。

这绝对是玩命的打法!

苏荣当了十几年的马匪,在绿林道也算有些名气,称得上力猛刀沉,便是熵朝军中好手与他相搏也未必能占什么便宜。

可傅锐这一刺太快!太急!最重要的是太不要命,刀已临头才刺出这一下,完全出乎了苏荣的意料!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雪亮的刀已经刺入了苏荣的小腹中。

而此时斩马刀的刀锋也几乎已到了傅锐的头发上,可是他非但神色不变,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

他的神经就像是钢丝。

苏荣捂着小腹倒下去时,还在吃惊的看着眼前这个还有些稚气的青年。

——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敢拼命,什么叫会拼命。

斩马刀跌落在地,傅锐的刀几乎已完全刺人了他的肚子。

但他还没有死,还在喘息着,用出了最后的招数——求饶!

“少侠饶命!我有钱,很多很多的钱,这么多年抢来的钱都藏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秘密地方,你高抬贵手饶了我,我带你去。“

“我确实需要钱,但我不信你的鬼话!”

傅锐的回答很简单,很干脆,随后一刀就砍下了他的头颅。

鲜血喷溅,有不少溅到了跌坐在一旁的舞蛮的脸上。

舞蛮犹带泪光的双目狠狠瞪着,清丽带血的脸庞在火光下美如罗刹,她忽然翻身而起,向苏荣无头的尸体狠狠踢去。

一脚、两脚、三脚……

数十脚过后,舞蛮也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软软地跪倒。

可还没等触地,便被扶住。原本精疲力竭的女孩儿忽然又有了力气,粉拳擂鼓般地连环敲击着傅锐的胸口。

“哥,你怎么才来!我差点……差点……”

随着哽咽的话语,人也倒在了傅锐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傅锐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眼中露出了深深的愧疚,宠溺地抚摸着女孩儿的头,柔声道:“以后哥出门都带着你。”

……

一匹瘦得皮包了骨头的大黑马,蹒跚地走在泥泞的山道上,这匹马瘦到几乎可以看见每一根肋骨如同枯枝般突兀地显露在皮肤之下,它的鬃毛和尾巴很长,也没有什么光泽,显得干枯而蓬乱。

而马头上突兀生长的一撮白毛,让这匹瘦马看起来很是滑稽。

几匹膘肥体壮的战马被栓成一串跟在老黑马的后面,马上驮着好几个大包袱。

老黑马是傅锐骑来的,后面几匹马是那些马匪的,驮的自然是马匪的财物。

黑吃黑,本来就是最快的发财手段之一。

来的时候,傅锐没有想过发财,也并没有把握杀死那些马匪,他只知道就算拼了命也不能让欺负舞蛮的人活着。

叫做舞蛮的女孩儿坐在大黑马背上,仍然在哭泣。

傅锐牵马走着,直到她哭声稍止,他开口:“要不你先回家?我去镇子里把他们抢来的东西还给乡亲们,再把这几匹马找个买主卖了。另外咱们这儿也没有个官衙,那些马匪的尸首得让乡亲们做个见证,,省得以后摊上人命官司。“

“要是再有马匪怎么办?”停止了啜泣的舞蛮神情有些担忧。

傅锐哑然失笑:“哪有那么多马匪,这么多年不就赶上这一次?要是多来几拨,咱们也不至于穷成这样了。“

舞蛮翻了个白眼:“我……我不回去。“

傅锐不解:“为啥?“

“我得看着你分东西,你这人好说话,别看这么多东西,等镇上那几个婶子大娘一哭一闹,你指定都送给人家了。还有这几匹马,镇上谁能买得起?卖不出去咱们先牵回去养着,等啥时候来了有钱的行脚商人再卖,只要能卖个差不多的价钱,你去京城考试的钱就不发愁了!”

“没有这些东西,咱们也不发愁钱了。”傅锐忽然贼兮兮地笑了起来,随后从腰上解下一个牛皮钱袋扔给了马上的舞蛮。

舞蛮疑惑地打开钱袋,里面露出了两锭白花花的大银元宝。

“啊!哪里来得这么多钱?”哭泣早已停止,兀自挂在睫毛上的泪花却映出了此刻舞蛮眼中的光彩。

“哥,你不会也去打家劫舍了吧?”

“扯淡!”傅锐一把夺过钱袋子,重新仔细地挂到腰上。“我是驿丞,虽然没有品级,但好歹也是这方圆百里最大的官了,还能知法犯法?”

舞蛮撇了撇嘴:“犯法的事儿你少干了?到现在你还是从璞门关偷跑回来的逃兵呢!“

傅锐的脸色瞬间变了变,“是啊,要是到了京城,逃兵这事儿不知道会不会有麻烦。”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沮丧,比刚才低沉了几分。

舞蛮的神情也忽然黯然了几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仿佛随时都会夺眶而出。

“要不是我,娘也不会死,你也不会当了逃兵。”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轻声啜泣了起来。小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似乎在用这种方式来宣泄内心的自责与悲伤。

“傻丫头,怎么又说起这个了。”傅锐怜惜地握了握马上舞蛮的小手,柔声说道:“你是瑶姨的女儿,你有病了,瑶姨自然要带你看病,至于路上发生的事情,那是意外,只怪……只怪……咱们命苦。”

说到这儿,傅锐原本温柔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他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才继续说道:“至于我跑回来,那更是理所应当的,瑶姨待我像亲儿子一样,要不是她,我恐怕早就饿死了。她出了事,我当然要回来的。”

“瑶姨不是说了吗,到京城去找你那个表舅……”傅锐忽然展颜一笑,“所以你就跟我去京城,帮你治好病才是对瑶姨最大的安慰。”

“那个表舅我都没见过,娘又没说去哪儿找他。这么多年了,还在不在都不知道。”舞蛮停止了啜泣,低声嘟囔着。

傅锐用力拍了拍腰间的钱袋子,说道:“咱们现在有钱了,就算找不到,可以请名医啊。”

舞蛮忽然瞪圆了眼睛问道:“你先告诉我这钱是哪来的?”

傅锐耸了耸肩应道:“今儿一早儿驿站来了一百多人,簇拥着一辆马车,看打扮是有钱的行商。为首的人说是要去京城,但必须走山路,再加上最近刚下完雨,他们对山里道路不熟,需要找个向导,开出的价格是一百两银子。我一听就把这活儿接了,这两锭银子二十两,是他们给的定金。”

“哥,天上不会掉馅饼!”舞蛮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这话还是你教我的,给商队当向导的活儿你也干过几次,最多时也就是二两银子,哪会给这么多钱!一百两,咱们不吃不喝,一辈子也不见得赚得出来,他们是有钱烧得慌?”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话也是你教我的。”舞蛮认真地补充了一句。

傅锐皱起了眉头,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沉吟着说道:“你说的有道理,主要是钱太多,我一时贪心就把钱收了。还没仔细想,就听说你被土匪抢走了,我急着赶来救你,也没和他们详谈。”

“还没详谈就给了定钱,这事儿一定有问题!要我说把钱退回去,这向导不能当!”小丫头看向傅锐腰间鼓鼓的钱袋,目光中似有不舍,可语气却很坚定。

“后面马匪这些东西估计也能值二三十两银子,咱们犯不着担风险。”

傅锐摸了摸钱袋,有些犹豫地说道:“二三十两不见得够用,你知道我想去京城主要是想找个好大夫瞧瞧你的病。虽然我没找过大夫,可听说名医都很贵……”

“我这病不着急,又不耽误吃喝,不就是长不大吗?当个小孩儿也挺好。”舞蛮笑了起来,两个俏皮的小酒窝在脸颊上若隐若现,,映照出无与伦比的甜美。

傅锐反驳道:“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也不能总像个十二岁的小丫头吧?何况生理……生理上也不太正常。”

舞蛮的脸一下子红了,轻轻低下了头,羞涩的红晕在她的双颊上慢慢扩散开,声音变得像蚊子一样细:“王婶儿说女孩子来了红潮很麻烦的,一直不来也不是啥坏事。”

看舞蛮有些尴尬,傅锐赶忙岔开了话题:“那帮行商的确古怪,那马车就有很大问题,马车里的人一直没有露过面。另外他们搭帐篷埋锅的手法很熟练,现在想想,很像是军中的士兵。而且队伍里还拉着三口棺材……”

“所以这钱咱们就别赚了,赶紧退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舞蛮的语气愈发坚决。

“好,你先骑大黑回家,我处理完马匪的尸体,明天一早去退钱。”傅锐用力地捏了捏钱袋里的银子,似乎也下定了决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