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人啦!

时临秋九,瓜果相熟,本是人间好时节。几名妇人挎着木盆,相约去河边浣衣,嘴里开着不重不轻的玩笑话。

其中一个,杏眼桃腮杨柳腰的,着一身方便劳作的深素色罗布衫,一头青丝拿红绳挽成包子状,模样在一群年轻妇人里格外惹眼。路过的几个小儿看见她,均面色一红,唱起不知谁编排的一首儿歌:“云娘,云娘,天上的娘娘。云娘,云娘,家里的新娘……”

“冬儿,狗三,你们再胡唱,我告诉你们娘去。”桑云双手叉腰,语气虽凶,面上却是笑着。

所以,这几个顽童也不怕她,唱歌的声音大了起来,然后一溜烟逃了。

“云娘,咱不跟孩子置气,左不过还是因为你长得好看,都想讨了你当新娘子去呢。”其余的妇人笑着在一旁搭腔。

桑云将木盆放下,将袖子一捋,“我哪儿还能真的跟他们生气呢。”

大家说笑几句,也都趁着太阳光,蹲下身,麻溜地做起活儿来。

不知哪里飘来的云将阳光盖住,河面上蓦地起了风,对岸的枯木原本就阴郁,风将枝干一吹拂开,绿色的苔便掩不住上头的褶皱,像极了……死人身上的斑。

“云娘,你听说了吗?孙寡妇昨儿在自家的屋梁上吊死了,那舌头伸得老长的,可吓人啦。大家都说,她是被人那个了,不堪受辱,这才上吊的。”邻居王裕媳妇儿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

桑云停下捶打衣物的动作,愣了几愣。

“你别太难过,毕竟人死不能复生不是。”王裕媳妇儿知道她跟孙寡妇关系匪浅,见她失神,便安慰一句,转而又骂道:“真不知是哪个天杀的,连寡妇都不肯放过,一定会有报应的!”

桑云突然想到什么,抱起木盆,连招呼都来不及打一声,就要归家。

她到家时,韦大已经在了。那人兴致不错,打了一壶浊酒,又买了小半斤猪头肉,正翘着二郎腿,打算吃独食。

桑云与韦大成亲已一月有余,当初,自个儿父母早亡,看护她的叔叔不顾嫂子丧期未满,为了二十贯聘礼钱,擅作主张将她许配给同县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鳏夫,即韦大。这韦大相貌奇丑,游手好闲的也就罢了,平日还喜欢调戏小媳妇儿、大姑娘的,为此,桑云很是瞧他不上。她曾想过逃婚,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叔叔看破她的把戏,哄她吃下混了迷药的酒,将她强行塞入洞房。

韦大知道桑云不情愿,故意在新婚之夜冷落她。这一个多月以来,韦大不曾碰过桑云,桑云也根本不叫他近身。

不过,就在桑云发觉韦大盯上自己的好朋友孙珠后,倒是歇了再逃跑的心思,秉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想法,认了这桩倒霉,却不肯再叫韦大染指无辜的姑娘。但千算万算,还是叫这个混账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了混账事。

“孙珠上吊,跟你有关吧?”桑云冷冷开口。

“她死她的,跟我有何关系?”韦大一大一小的两只鼠眼,自下而上地打量桑云,不悦道:“这就是你跟你官人说话的态度?”

桑云走过去,将桌上的酒直接砸了,眼眶一红,“我亲眼见你戏弄过她,但人家为亡夫守节,根本不搭理你。你前夜彻夜未归,是不是去了孙珠那里?”

韦大看着流满一地的酒水,贪婪地吸了吸鼻子,随后就是满眼的心疼,这可花了自个儿六文钱呢。

这个败家娘们儿!

韦大顶着一头怒火,挺了挺身子道:“是又怎么样!那娘们儿就是假正经!丈夫死这么久了,不想男人?再说了,一个女人家,守着金山银山的,又没孩子,还不如带着钱改嫁给我,我给她一个孩子!”

桑云见他认了,又说这些无耻的话,怒从心头起,抄起手上的木棍,就要向韦大砸过去,“你还要不要脸!”

韦大下意识捂住头,边躲边道:“我怎么不要脸了!《宗法》里可是规定了,嫁女费用一百贯,娶妇五十贯。你那叔叔一毛钱不给老子,倒是我给了他二十贯聘礼钱。要不是看在你长得还算貌美的份上,你以为我乐意当冤大头?我不要脸……你没有嫁妆进门,还整日跟个泼妇似的,你要脸?”

桑云气急,扔了棍子,左看右看,最后竟去厨房抄了把菜刀杀进来。

韦大见到菜刀,立刻怂了,抱头鼠窜道:“你别冲动,云娘,别冲动啊。我又没打算休你,那孙寡妇进门,和你两头大,她带来的金银,你不也能享用吗?再说你俩关系一向不错,你也能多个说话的人,我这都是为了你啊!”

桑云提刀追着他,“韦大,你现在就随我去县衙自首!”

“自首什么自首,你疯了吧!那寡妇是自己一脖子吊死,又不是我杀的!”韦大站在桌子边辩道。

桑云将菜刀放在桌子上,深吸一口气,佯装心平气和,与韦大说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你说‘我’有罪吗?你与我去县衙,把该认的罪认了,我还和你接着过日子。”

韦大见她放下菜刀,以为她的疯劲儿过了,于是讥笑她,露出一口黄牙道:“说话还文绉绉的,要不是你那教书先生的爹死得早,我们云娘都要被教成女状元了呢。你如此气恼,难道是怪我宁可碰寡妇,都不碰你啊。”

此话一出,彻底歇了桑云打算同他讲理的心思。她脑中想到孙氏活着时的模样,那般通晓人意,那般良善坚贞,如今却……于是重新提起菜刀,对着韦大的手直接砍了下去。

屋子里,传来韦大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杀人啦!谋杀亲夫啦!”

邻里都听到了喊叫,却无人搭理。原因无他,韦大此人爱占便宜,又人品拙劣,反倒桑云勤劳真诚,人缘儿极佳。这夫妇俩发生口角是常有的事儿,邻居们不想知道缘由,直接站在桑云这一边。

但是邻居们没想到的是,韦大平日里满嘴胡诌,这一次,倒是真的被桑云剁下一根小拇指。他吓得夺门而出,就没再回来。

原本,韦大是想要去县衙告桑云的,但仔细想想,自己的屁股都没擦干净呢,哪里还能告得了别人,想想也就作罢。

倒是桑云在韦大离家后,冷静了不少。虽说这韦大是个混账,但如何处置他,是官府的事儿,自己动用私刑,就落了下乘。于是,她收拾收拾,打算去县衙自首伤人的事儿。桑云想清楚了,自己上无老,下无小的,与其成天在家里,看这么一个恶心的人,不如去牢里看蟑螂老鼠。

就在桑云打算出门时,迎面撞上韦大之女韦蓁。

都说歹竹出好笋呢,这韦大又丑又拙劣,女儿倒是生得水灵,被同县的富户佟家聘去当媳妇儿。

韦蓁不过比桑云小了四岁,待她极友善,每次回娘家时,都要给她带上一些布料或吃食。

“我爹呢?”韦蓁向桑云身后张望。

“出门了,你要找他?”桑云面色不自然道。

韦蓁看着她的面色,轻声问道:“你俩又吵了?”

桑云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表情。

韦蓁也不多问,将身上的荷包卸下来,掂了掂,递到桑云手上,“这里头是一贯钱,你替我交给爹爹吧。”

“又是你爹爹管你要的吧?你在婆家生活不易,他怎么……”桑云眼尖地看到韦蓁裸露的腕上有伤,转而追问起这事儿,“谁打你了?你爹爹,你婆母?还是你官人?”

韦蓁缩回手,看了天空一眼,强自欢笑道:“看着这天就要下雨,我便先走了。”

“诶?”桑云张了张嘴,却见她离开得干脆,踩着雨丝儿落下的前跸,很快消失于眼前,便是再想追问,也不能够了。

爹娘不争气,孩子便长得快,与那温泉水催熟的果子一个道理。桑云叹口气,觉得韦蓁不肯说,是源于不想令自己为她担心。

韦蓁从不喊她“娘”,她也难以认下韦蓁这么大的闺女儿。两人之间,“你我”相称,不过关系一向亲近,更似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