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3.再次为你盛开

明明是……一样的。

容貌也一样,声音也一样,表情,动作,性格,甚至眼神……

全部都……

为什么会,这样轻易地……

头痛。还有伤口,伤口外铺满火种,身体里结着冰……不行了,已经握不住她的……她的手了……

“忘了……我……吗?……”他仰着头,眼睫下就那么缓缓地沁出泪来。

她看起来好像很惊讶的样子,她摸着他的头说,“咦?发烧了?说起胡话来了呢。”

她望着他浓墨般漆黑的长发在枕上融化,好像还偷偷地嗅了嗅,像是小孩子看见巧克力在小锅里融化时试图凑过去闻一闻那点甜甜的香味。

……真是的,其实和从前完全是一个样子吧。

说不记得我了,一定是骗人的吧……

骗人的……真过分,随随便便就说谎了,……就这么轻易地……

她轻轻地拍拍他的脸,好像突然想到了些什么,就突然地笑起来了,然后他心底不可避免地微微震颤起来,仿佛流风逝水无声地自心头贯穿过去。

“……忘了……我……吗?”他的意识好像稍微有点不清楚了,但是他还是竭力挣扎着再次问她,但是直到最后她只是一直像看着顽皮的孩子一样望着他,乌黑的眼眸里隐隐闪着光,……她含笑说,“好好好,没有忘哦,没有哦。”

那语气如此宠溺,就像此时此刻她所面对的是她此生独一无二的宝物。

他拼命喘息着抓住她的手腕,仰起头想要微笑,但是力气仿佛水流那样从他的身体里流尽,就如同幼沙缓缓从打破的沙漏里流淌出来,无法挽留,无从祈求,只有破碎的,无力的甚至衰弱的悲哀。

“我就知道,……”他的声音里不可避免地含着笑意,“……我就……知道,……所以我还……”

女孩原本触手可及的笑意就那样离他愈发遥远,声音就徘徊于耳畔,恍恍惚惚间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那么一瞬,光明如倾船般刹那间沉没于深水尽头,那深水太黑暗,也太寂静——

到最后,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消失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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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谙呆呆地望着他,脑子里像是想着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在想。好像那一瞬间里她脑子里想到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害得她难过、纠结,又不知所措。

后来她猛然惊觉他的伤口还在大量渗血,现在如果不马上止住一定会出大乱子的。她使劲甩了甩头,把无关紧要的胡思乱想赶出脑海。她这个容易逻辑混乱的脑子应该马上空出来,思考些该思考的事情。总之无论这个奇怪的家伙愿不愿意,她现在都得马上送他进医院……

唔,该叫他付多少看管费呢?她这么努力地救他,照顾他,还给他付医药费……不对!是垫付!垫付!他要是不还给她,就让他给她打工还债!总之她是绝对,绝对不会吃一点亏的!

她终于还是飞快地拨了急救车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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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的阳光渐渐终结在积雨云的拥抱里,灰白的死气漫上蔚色的穹顶,燕子低飞,轻鸣如水。

需要做一场大手术?!

沈谙拿着那张薄薄的小纸片,脑子里又开始逻辑混乱。她想她的脑容量一定又小了,实在不行……干脆格式化好了……前提是真的能格式化的话。

大手术啊啊啊要多少RMB啊啊啊!我本来就已经穷得吃土了小哥您真的不能醒过来说一句医药费我会交的然后给我一张花旗银行的卡说不要客气随便刷么!要是这样的话你还能直接住个VIP病房,全天候有人照顾诶!那样我不是也能停下来歇歇脚么!

“沈小姐,”戴金丝眼镜的医生语气严肃地说,“他伤到了内脏,不是说简单缝合就可以的。更何况这个病人的血型,稀有得我们从来没有见过。”

“稀有血型的话……RH阴性什么的……?”

“不是。”医生低声说,“如果是RH阴性血的话,我们可以联系稀有血型库,里面应该还是有库存的。”

“……那、那怎么办?”沈谙手足无措地望着他,“他这到底是什么血型?”

“沈小姐,我再重复一遍,这位病人的血型,我们没有见过。各路血型我们都已经试遍了,没有找到任何一种与他的血型不互相排斥的。顺便说一句,RH阴性血我们也试过了。”

沈谙手脚冰凉地问:“那……怎么办啊?……”

医生轻轻地按住她的肩膀,低声说,“我知道您是从外面将这位病人救回来的,您现在最好抓紧时间找到他的家人,或许亲人之间有如此奇异的血型传承下来也有可能呢。还有关于手术费用和后期治疗费用您要做好心理准备,以及手术失败的可能性,也要考虑……”

“我找不到他的家人……他就那么全身是伤的跑来找我……我不能见死不救,要是能够治好他的话,手术费用什么的我会想办法,”沈谙轻轻颤抖着说,她很惊异于自己此时此刻作出的选择,居然真的是毫不犹豫地救他。“关于血型,医生,至少试一下我的血吧,假设,如果……就是说万一要是有一点作用的话……”

手术费用啊。几十万?几百万?内脏都被伤到了,好像很严重怎么办……大手术什么的,是要把内脏缝起来么?那,会多疼啊……

会不会……又把他弄哭了啊?

手术室那种地方,我可不能随随便便就跟进去的啊。

话已经说到这种程度了,倒是该怎么筹钱才好呢?

沈谙张了张口,半晌说,“能让我再见见他么?手术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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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躺在病床上昏睡,外套已经被解下来了,额发微微有点长了,长发如同流水一样沿着床沿倾泻,无声坠地。

就如同方才在他家里的时候,一样安静,一样俊秀。

你这家伙,连名字,都不肯告诉我呢。沈谙心里这样偷偷地想着,明明是你胡乱说话,反倒怪我记性不好。

我是记性不好啊,但是像你这么特别的人与我曾经相识相知的话,我一定会把你牢牢锁在心里,不会叫那段记忆遗失的吧。

那个你所想见的女孩子,真幸福啊。有你这样又安静,又执着认真的家伙惦念着。

不像我。

没有人。

我孤独如同初生于世,我孑然一身。

其实呢,我最想听到的话,只是“你回来了”,“今天辛苦吗”,“我有点想见你”,还有……“我在”。

——所以才会那样流泪吧。以为终于找到了你要找的人。

沈谙突然偏过头去,不想再看他苍白得脱去血色的侧脸。她望着窗外低空飞过的燕子,听见它们以剪刀般的尾巴撕裂苍空之时贯穿一切的轻鸣。

远方有暴雨和雷霆在沉黑的积雨云深处暗酝,仿佛下一刻就将降临于世,毁灭万物。这一场雨过,却不知泡桐花能残余多少?

趁着花还未落尽,先折几枝给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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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地泡桐花。

紫色的积雪在泥水中融化。

她换掉无菌服从医院冲出来的时候天边已经有轰隆轰隆的雷声响起,云层深处晕出隐隐约约的深红,仿佛末世将临。穿过林间之时,天空开始落雨,彼时天空如同灰白的水墨画,绘满遮山的墨云。

染满紫色的泡桐花,再也不能落满他的衣角和肩头了。它们都死去了,就在沉重得可以毁掉蝶翼的雨水深处沉眠。

她抱着肩膀冷得蹲下来。

天空灰白,如同凝固着石灰的冰冻结在头顶。

然后她悄悄地流下泪水来,因为疲惫,焦急和哀伤让她的意识微微有点恍惚了……那泪水随着乱流般的雨水恣意划落。

然后她伸出手去捡那些被泥水打湿的泡桐花,每一朵都肮脏不堪,残缺不全。

“我其实是想给你摘一点回去的……你身上落着泡桐花那么好看……万一我筹不够钱你会不会真的死掉,那我这么努力……这么这么努力的话要是你死掉了的话……”她语无伦次地喃喃着,“我要是给你摘了泡桐花,你觉得喜欢就不会觉得手术很疼了……讨厌的家伙,名字都不告诉我……都不告诉我……”

四野在雨流中染白,泡桐花残败满地,香气被雨水冲得如此稀薄,近在咫尺也闻不到花香。她的眼睫上挂满泪水和雨水,头发湿淋淋的,上面残余着几朵支离破碎的泡桐花。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眼前有一个人,只要一瞬不慎,就会彻彻底底地消失在眼前。就像那个男人此刻即将坠落悬崖粉身碎骨,唯有她紧紧抓住他的手,他望着她,眼神里好像有那么一点闪耀的光芒,可是她的力气渐渐流逝了消失了她要抓不住了她终于要抓不住了……

然后有一个人从树后慢慢地走出来。步履穿越无边的大雨,就这么沉默不语地走来。他穿着素白的衬衣,暴雨湿透了衬衣,隐隐能看得见伶仃的肩膀突兀地支楞着。

他走到沈谙面前蹲下,暴雨里他的瞳孔清澈而湛蓝,仿佛盈着小小的一片晴朗的天空。

沈谙抬起头望着他,雨流深处他们对视了几个呼吸,然后他自然而然地俯身给了她一个拥抱,动作如此坚定而不容置疑。

“如果你想要花开,”那黑发蓝瞳的少年用很忧郁的目光望着她,“那就告诉它。对它说,想看它开花,想把它的花送给重要的人,让他也闻到花开的温暖的香味。”

沈谙怔忡地蹲在那里,久久回不过神来。直到那个人伸出手握住她沾满泥水的手,轻轻地用了一点力,将她拉了起来。

“告诉它。”少年说,“把你的心意传达给它,它很情愿为你再开一次花,那是它的荣幸。”

沈谙望向他湛蓝的瞳孔,突然发觉随着空中阴云的变幻,他的瞳孔深处渐渐如同墨水浸入清水间一般,渐渐洇开浓郁的泡桐一般的美丽的紫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