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父亲的心情跟我此刻肯定是一样的。站在眼前这座贴了瓷砖的气派楼房前,我也能想象得出,当年那辆二手“解放牌”货车难以运营时,他走进这栋楼房的前身灰墙灰瓦的农村信用社寻求帮助时的情景:抖颤着将烟头丢掉,深吸一口气,跨过门槛,穿过算盘声充斥的大堂,走上微微颤抖的木楼梯,胆怯地叩响信用社主任的办公室大门……绝望地跨出门槛,对天长叹一声,左手伸向裤兜里掏烟包。他绝没想到的是,他那声叹息穿越了时间和空间,如一张无形的大网罩在他的后辈身上。
三十年后,灰墙灰瓦的农村信用社的地基上耸立着一栋三层高的气派楼房,房子的主人几经更迭成了我现在要去拜访的主人——保秀婶婶。说拜访可能不是很贴切,尤其对一个看着自己长大的同村人而言更是如此,但基于我们两家几年来的纠葛,这个词也多少给我铺造了一条退路,一切顺利自然最好,如若不能,也不必为手上的两瓶酒和一箱牛奶心疼,权当执迷不悟的晚辈一点迟到的敬意。
我和保秀婶婶的故事说来话长。在老家横路村时,保秀婶婶是我的隔壁邻居,那时她给我的最大印象是她的大嗓门和粗手掌,而且两者配合默契在闭塞的村落演绎了一出出叹为观止的好戏。她隔三差五要跟村中妇人吵架,找不到对手就怒怼她那当候补的憨厚老公。吵完架,火未消,怒气冲得喉咙痛,那双粗巴掌就耀武扬威起来。她不打老公,不劈砖,不剁猪食,不磨豆腐,她专打那个捡到的“门槛女孩”。那女孩是一个阴寒的冬日夜里,被丢于她家门边的弃婴。每当“门槛女孩”凄厉无助的哭声响起后,我们这群孩童就撒开脚丫子往她家猛冲,唯恐落后了占不到位置。用不了几秒保秀婶婶就被圈在人柱里,而她也不避嫌,不把心中的怨气发泄掉她就不停手,不把对村人的恨意消解掉她晚饭都吃不下,不把因无能丈夫产生的幽怨排遣些她明早起床的意愿都没有。当所有的怨气恨意幽怨聚集于手掌时,她那手掌自然而然就膨胀成了熊掌,手指分裂出爪牙,心变作了狼心,肺变作了狗肺,可以想象“门槛女孩”被一群猛兽畜牲围攻蹂躏后还会有人样么?可我们这群看客只会起哄和欢笑,将行凶场面当马戏看,将“门槛女孩”当被宰的牛羊瞧,心里还在盘算自己刚从电视上学到的“铁砂掌”跟眼前的“断命掌”狭路相逢胜算几何。总之,门槛女孩哭得越惨,我们越高兴;保秀婶婶使出的招数越舒展,我们越畅快;看到眼泪鼻涕口水的混合液挂坠在门槛女孩下巴上的形状越奇特,我们越满足;听着保秀婶婶嘴里吼出的猪哼狗叫狼嚎,我们要超脱。
不过话说回来,无论保秀婶婶在外如何跋扈、在家何等残暴,但对我却算客气。在我那可怜的母亲面前,她不止一次赞美过我,说我聪明机灵在同龄人中有鹤立鸡群的寂寥,对长辈又敬爱有加,还拍着干瘪的胸脯打包票我将来必定飞黄腾达。拜起所赐无一应验,原因不言自明那些都是她言不由衷的瞎说。我可以肯定,她对我的好感来源于我对小伙伴的横眉怒目,与兄妹相处的斤斤计较,上山偷果子时的诡计多端,以及恶行被揭时的偷奸耍滑与推诿开脱。总之,保秀婶婶从我身上看到了成为一个跟悍妇互为映衬相互呼应的坏汉子的潜质。要知道,坏蛋之间是不存在代沟的。我也可以肯定,如果没有意外,在保秀婶婶光辉榜样的熏陶下,我会成为一个小混蛋,慢慢茁壮成长为一个中坏蛋,然后适可而止不再升级,接着心安理得地坐下来享受让旁人羡慕得腮帮子疼的美好果实。
但意外发生了。97年我不知道老天因何事那般悲伤稀里哗啦落了几个月泪,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的坏蛋梦的进阶修行被阻断了。先是卧房倒了,接着是厨房。我清楚的记得我们一家是在厨房倒塌的余颤中观看香港回归电视直播的。可惜辉煌难在,当初全村老少鱼贯我家的场景成了历史,小伙伴对我这个口中念叨的“少爷”也少了一丝热情,我一次感受到人生的寂寥生活的无趣,眼前所有事物在与我年龄不符的深沉忧郁的目光中散发着烧焦味。那时我常做的一个动作是抬头望天,我希望阴沉的天幕中能穿出一柱光束,头顶光晕的观世音菩萨能显现,冉冉升起的国旗能给我庇护与帮助。但是,天还是流泪,雨还敲打屋瓦,我们一家仍惊恐度日。正因为如此,我这一抬头望天的动作成为了一种习惯,也成了伤痕密布心灵上那色泽深沉的阴影。时至今日,一抬头望天,尽管晴空万里,光辉耀眼,但内心依然云山雾罩,迷雾重重。
母亲依然能从保秀婶婶口中听到对我的赞美,但脸上已没了灿烂的光泽,取而代之的是忧愁烦躁焦虑以及那急需发泄的压抑。我现在以为,在那将近一年的危机四伏的时日里,我们一家能安然无恙我被母亲几次用竹片抽打的惨叫功劳不小,因为那哭声震颤了世界:老天,你他妈要是个爷们就干脆点!事实证明:老天是个娘们。在母亲缩在屋檐下用小煤炉煮食喂养我们三个不省心的孩子的三个月后,消失了快一个月的父亲从镇上带回来一个好消息:在镇上找到了落脚点。在“门槛女孩”的哭声中,我欣喜若狂地坐上了去镇上的车子,第一次感觉那哭声像蜜蜂的针刺让我全身麻痛。
如果说老天想方设法让我远离保秀婶婶是我从良的前提,那么我即将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驿前镇就是必然中的必然。债主、嘲笑和各种纷扰像那年的雨连绵不绝,我变得内向孤僻,敏感畏光,常常一个人躲在矮屋里,傻傻地看着斑驳的墙面和想些虚无缥缈的事,但心里我是多么向往田野狂飙的自由,和迷恋不羁放纵的洒脱啊。那时我常去姑姑家找三个表弟倾诉苦闷寻求安慰,我跟大表弟国明去街上的垃圾堆翻找能卖钱的废品,跟二表弟偷摸着去工地捡拾钢筋马脚,跟小表弟作贱讨好他邻居的小孩然后去他家的游戏机店过“打瘾”。但不久我就厌倦了,第一次发现做坏事是这样的磨人累人,它没有带给我任何快感,相反还在磨蚀我所犯累累罪过的甜美回忆。我又开始了独坐空房,面壁呆坐,直到误入歧途,跟书本结缘。
到今天我即将成为镇上一霸过着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生活时,每每垂下眼睛熄了灯回望前生,我还在为四年级下学期的奋发图强懊悔。我时常想,如果我不顾及自尊,别翻开那该死的课本,埋头演算那枯燥的习题,而是像我在横路村一样,把书本撕裂做成四角板,最后让它们在村中的粪坑中安享晚年,那么我将跟村里的准文盲一样,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二十出头就结婚生子,成为旁人眼里的一个神志清醒有正常性取向的大丈夫。但这一切都让书本给耽误了,从我坐到桌前不习惯地从书包里掏出文具盒的那一刻改变了。
当然,在最初的耕耘中,我也品尝过奋斗那蜜糖般甘甜的回报。这回报让班上早熟同学的目光从我皱缩成三角状的薄质短裤转移到脑袋上来。时至今日,那些为了证明我是性变态的人还在拿我来驿前中心小学报名时穿的“三角裤”说事。这回报也让心力交瘁的父母的脸上闪现了陌生稀缺的笑容,这让我真切感受到覆压在房梁上的阴霾消散了不少,晚上我很少听到那吱吱呀呀负重崩盘前房子绝望的祷告了。这回报也多少熨帖抚平了那些冷漠债主和蛮横邻里在我幼小心灵上抓挠的伤痕。
在一种让人眩晕的迷幻中,我考入了驿前中学破天荒开设的重点班。那年暑假,我跟父亲荣归故里。那时门槛女孩已消失了快一年,年长一点的孩子要不下田农耕要不跟父母外出打工,村里冷清得如同冰窖,我感受着寒冷刺骨的失落,这种失落在兔子挣脱我们精心设置的陷阱并挑衅似地留下一堆灰褐色的粪便时出现过,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树梢掏到只剩几只羽毛的鸟窝时出现过,在喂养的桑蚕拉稀脱水死亡时出现过,在被母亲揪耳朵提离伙伴时出现过,在洁净的月色被厚重的乌云吞噬的夜里出现过,但不同的是好像再没有补救的余地了。让我欣慰的是,在保秀婶婶的身上我也看到了让她脚步变得迟缓的寂寥感。遗憾的是保保叔叔无疑成了填补她这份空虚的替代物,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总之怎么看都又少了一丝人样。但不管怎么说,“用进废退”的亘古真理还是应验了,粗大的手掌长茧了——这在之前是不可能有的现象,嗓门也暗哑了。回镇上前,她对我说:“飞飞,往后发达了,千万不要忘了横路村啊!”以我如今严苛的识人交友标准来看,我也得承认她当时的话语中没有任何虚伪成分。她终于对我说了一句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