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嘶哑,熏风吹得树梢乱飘,细细的柳叶将炙热的阳光切得斑驳。
棋盘上楚河汉界分明,一群老头正在那里捉对厮杀,脸红耳热,口干舌燥。
泡满了茶叶和枸杞的玻璃咖啡罐依次举起,如同一场盛大的飨宴的开端。
一个少年低着头看着棋局。
他身材高挑,脸上带着一股轻松地笑意。
“杀他的马”“臭棋,上一步该这么走”
“早这么走就好了”
观棋不语是为真君子,挥斥方遒才有真妙趣。
七嘴八舌,闲言碎语。
执黑的老头将棋一摆。
“下个破棋一个个嘴上念叨个没完,不下了,去球……”
“唉,别走啊。”
对面的老头不干了,伸出手一拦。
再有三步棋,他就要来上一手双马饮泉把黑棋将死,现在不下了,就好像是钓鱼碰见爆杆,捏脚捏到了麻筋。
晚上吃啥都不香。
“徒弟来了。”
黑棋老头指了指正在看棋的少年,丢下还在那里起哄的其他老头,拉着少年往另外一边走去。
少年推起一旁的自行车,跟着老人慢慢踱着步子。
“来给祖师们上香啊?”
老头的身形不高,像是一个精瘦的猴子,两只眼睛不见这个岁数老人应有的浑浊,反而透着一股晶亮。
“这不是考完了吗。”
“只是看看?”
“又练了两路器械。”
沉默之中,两人什么话都没有多说,什么话也都说了。
老头转过头瞧着少年。
“获鹿县七十二家仙堂,现在就剩下咱们太清堂。”
少年笑了笑。
“你那八极拳是成了,但是六合枪不灵,”
“师父,我去年是准备高考,又不是成心不来。”
“不来好,不来我清净。”
老头摇了摇头道:“走吧,去家里,陪我喝两盅。”
少年笑了笑:“好,正好给师父带了两只扒鸡。”
他叫李旭,是一个普通的学生。如果说哪里不一样,那就是他练过几年拳脚器械。
仅此而已。
眼前的老人是师父,也是亲戚,从亲眷上论,要叫一声三爷爷。
自己所学的拳术,分为两路,一路是八极拳,六合大枪。所谓八极拳,就是前明之时军中流行的巴子拳脚,这一路是后来传到了村中。而六合大枪乃是步战用的枪术,也是出自军中。
另有一路,叫做仙拳,则是类似南方神打一般的功夫,里面涉及各种仪轨,从源流来看,乃是当年北地流行过的白莲、闻香、天理等各路堂口的传承。
现在这个时代,一切早已经是去芜存菁,拳脚器械的套路日渐成熟,成了区一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李旭是个读书的练家子,他之所以拜入村中习练武术,一个是因为他血缘使然,村中的男儿多少都在庙上练过两手。另一个就是他爱读书,舍不得乡土留下的这点传承。
更何况练拳跟读书一样,都是内壮之法,可以明心智,提神意,增长志气。
当年西晋将乱,有祖逖与刘琨闻鸡起舞,习练剑术,陶侃要光复神州,更是日日搬砖,早晨搬到屋外,晚上再把砖背回来,近世之中也有大家名言:“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就是这个道理。
老少对视一眼,向着远处走去。
村子不大,如今都已经拆迁上楼,不过是相邻的几处单元房。
老人下午到了时候熬不过辰光,总要睡上一觉,李旭恭敬地告别,骑上车子向家而去。
他已经不住在村里很久了。
念小学的时候,父母就在外面另外选了更好的学校,一家人就搬了出去。
后来多年,父母去了外地经商,李旭也学会了打理自己的生活。
自家居住的小区在老城区里,没有村中那样的热闹,但是也别有一番人情。
“哎呦,小旭回来啦,考得怎么样啊?”
“这小伙子,越长越高了,啧,得有一米九了吧……”
“看这帅小伙……”
夸张的赞美里藏着疏离与敬而远之。
李旭笑着,然后将自行车放到了单元门口。
今天的家有些不一样。
门洞两边挂着黑色的挽联,白色的纸花用黑纱包着,在电动车旁边盛放。
“正气一身昭日月”“仁德二字传子孙”
一个硕大的“奠”字挂在单元门口。
“有人去世了,是二楼的薛大爷吧。”
李旭想着。
薛大爷是个很英俊的老头,虽然脱发,戴着一顶漂亮的圆礼帽,他是整个小区少数几个会在冬天穿黑风衣的人。
李旭无数次晨练的和下晚自习的时候,都见过薛大爷的英姿。
早上的时候一个人跟十几个老太太跳广场舞,晚上的时候跟舞伴纵情探戈。
一袭纯白色的西装,就是划破夜色的闪电。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这么一个潇洒的大爷也有撒手人寰的一天。
大妈的腰也是杀人的刀吗?
也对,刀就算钝了,那也是刀。
李旭想到这里不禁摇了摇头。
也不知道薛大爷走了,多少大妈会黯然神伤。
开门,换鞋,焖饭,开电视。
电视机传出一声声熟悉的台词,李旭系上围裙,哼着调子在厨房里切切涮涮。
“她姓郝嫁了个村长叫赵大宝”“我媳妇……我媳妇……”“唉呀妈呀有这好事你能抽过去?”
门口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吊毛,真是晦气。”
门开了,一个身影火冲冲的跑了进来,他长了一张圆脸,身上却并不胖,手里捏着个塑料袋,里面黄纸已经裹不住油脂,鸭子的焦香味冲得客厅到处都是。
孙守法,李旭的同班好友,他将鸭子放到餐桌上,钻到厨房开始洗手。
“怎么了?”
“鸡毛,人民医院他妈的封路了,狗日的封他奶奶个……”
孙守法这一辈的名字都是他爷爷取得,几个堂兄弟名字都非常有正气。
孙坦白、孙从宽、孙遵纪、孙改过、孙劳动、孙洗心、孙革面……
老孙的情况跟自己差不多,他也是父母经商在外,不过家里有爷爷在管,他爷爷规矩也很大,用孙守法的话来说就是:“家里跟监狱一样,喝个牛奶上个厕所都要打报告,这就算了,睡觉还要睡通铺,姥姥个孙子的……”
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孙守法没少往李旭这里跑。
“今晚上看啥电影,不行咱哥俩双排吧。”
“哥,咱俩都已经不屈白银这么久了,还有必要上分吗?”
孙守法开始鼓捣投屏。
“先看个老电影提提神……”
“二楼的薛大爷没了,今晚上啥也别看了。”
李旭吩咐一句:“今晚早点睡。”
“二楼?”
孙守法指了指上面。
孙守法有一样好处,那就是他对于人世间的种种民俗都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慎重。
街上刮过来一股小旋风,他就让一让。
谁家有个婚丧嫁娶,他一句怪话没有,甚至会过去帮忙。
碰见掉在路上的红包他不仅不捡,还要默默念诵几遍。
道德素质直线上升,用孙守法的话来说,这是他们家的“家学渊源”。
“行走江湖,尊师重道。”
李旭不知道走江湖为什么要尊师重道,而尊师重道跟这些民俗又有什么关系。
“嘿,那老爷子精神……哪天没的?”
“我哪知道,我早上出门还没见这些呢。”
孙守法刚想赞颂几句,忽然摇了摇头。
“旭哥,今晚上不行你去我家睡吧。”
“啊?”
孙守法捏着手指头在那里盘算着。
“三得个三,六得个六,今晚子时逢煞,恐怕有什么不好的事啊?”
“你这什么狗屁算法?还有粤语?”
“我怕啦,旭哥,咱们避一避,不行去外面开个酒店……唉,你没听过现在街面上的那些谣言吗?”
“既然是谣言听他干嘛?”
“有人在解放路的电线杆子上,见过一个白毛老太太蹲在上面。”
“解放路的电线早就入地了,现在走地下管廊。你去解放路能找到一个电线杆我跟你姓孙。”
“孙村有人在池塘子里钓鱼,钓上来一大堆眼球,这事你没听说?”
“听说啦,那是钓鱼佬发现个好地方,不想让别人来沾光,故意编的,人都已经拘留了。现在那个池塘子人比鱼都多。”
“卧草,这帮钓鱼佬真绝啊。”
“独钓万古,镇压不详嘛,对老哥们多点尊重。”
“唉唉唉,苏格兰那边闹丧尸,这个听说了吗?”
“安布雷拉是吧,我就是威斯克,快给我整俩艾达·王。”
正说话间,铁门外面响起一阵轻飘飘的敲门声。
叩、叩、叩。
“我尼玛,旭哥,薛大爷要是走了,是请回家还是放在人民医院?”
“我哪知道,十里不同风。有人大年初一上坟,有人初二上坟,还有的不上坟。”
李旭走到猫眼那看了一眼。
一个漂亮的都市丽人穿着灰色长裙,袖间绑着黑纱,正在门口站着。
她双眼通红,脸上一片苍白,眼窝有些青肿。
“薛姐,您节哀。”
李旭认出来这是薛大爷的独女,薛梦瑶,刚刚研究生毕业,听说考到了市里的什么单位。
女儿刚刚长成,还没尽孝,薛大爷人就没了,也是凄惨。
“谢谢你,小李。”
薛梦瑶脸上有些轻减。
“热孝在身,我就不进门了,这几天家里的亲戚还有我爸爸的同事朋友会登门,可能会吵到你们,我这里先道歉。”
“都是小事,薛姐照顾好自己。薛大爷平日里也特别照顾我。”
李旭回道:“您有什么需要就张口,我能做的一定做。”
“爸爸今天上午在人民医院走的,没受什么罪,谢谢了。”
薛梦瑶又是一鞠躬。
又是几句客套话,李旭将门关上。
孙守法凑了过来。
“你真去帮忙啊?”
“红事叫,白事到。能帮点忙就帮点。”
李旭开始热油准备炒菜。
“今晚早点睡,反正咱俩成绩还没出呢,明天早点过去看看有啥能帮忙的,是那么个意思。”
“得嘞。”
吃了饭,两个好伙计又打了几把游戏。
不用说,败多胜少。
时间十分相对,赶作业和打游戏的时候过得尤其快,没过多久就到了深夜。孙守法摘下耳机,皱紧眉头看着李旭。
“旭哥,你有没有听见啥?”
李旭比划了个小声的手势,轻悄悄的关上了房间的灯。
月光照在窗帘上,拉出一个个狭长的影子。
咚、咚、咚。
好像是有人在夜里轻轻敲着军鼓。
“哪个孙子在外面练跳绳呢,这么晚了……”
孙守法看着墙上的电子挂钟伤,红色的“22:22”十分扎眼。
李旭静悄悄地瞧着外面。
窗帘没有拉得多严,透过一道缝隙能看到小区圆形的路灯下面,一个黑影皮球一样正在那蹦蹦跳跳。
膝盖不打弯还能跳这么高,是个打篮球的好苗子。
不过这人怎么穿了一身病号服?
老薛头?
上午咽气的薛大爷穿着一身病号服,正在路灯下面跟兔子一样蹦蹦跳跳。
他脸上似乎还有一层冰晶,仅仅看过去一眼就让李旭浑身汗毛炸了起来。
二话没说,李旭伸过手直接把孙守法拉着趴在了地上。
“旭哥?”
“回来了。”
李旭有意识的没有去叫老薛头的名字,因为在某些民俗逸闻之中,名字里包含着未知的力量,如果因此惊扰到了那位正在路灯底下练跳高的薛大爷,事情就麻烦了。
“卧草。”
孙守法涨红了脸:“咱要不要先防备着?”
“防备什么?”李旭低声说道。
“黑狗血是来不及了,你家里有没有糯米啥的,实在不行咱就上童子尿……”
“我去拿棍子,你跟我来,咱俩别落了单。”
薛大爷既然能在路灯下面练跳绳,没准也可以穿墙,两人一起行动也算是有备无患。
家里还有李旭平日里练拳用的棍子,有长有短,有三米多长的大杆子,也有齐眉棍。
“棍子有用吗?”孙守法捏着嗓子:“这是大爷又不是野狗。”
“我能用的只有棍子。”
“哥,你不是还有单刀吗?”
“铁片一样的花刀,也就是听个响,大爷一个三步上篮就没了。”
李旭出了房间,摸出了齐眉棍。
耳边那咚咚咚的军鼓声越来越近,空气中也弥散开一股淡淡的寒意。
薛大爷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