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门口开始热闹起来。
无论是街坊四邻,还是自县城闻讯而至的普通民众,亦或是官府来人,很快把小院围得水泄不通。
与此同时。
兴济城内一处商馆,秦掌柜等来了她的客人,闻讯从徽州风尘仆仆赶来的南直隶名医汪机。
“汪先生。”
秦掌柜亲自迎出门。
汪机年不到三十,举止沉稳,留着山羊胡的他看上去像个仙风道骨的方外人,身后跟着个背负药箱的小童,简单跟秦掌柜点头施礼,二人便一起进入商馆。
“在下一得到秦当家的信,就匆匆赶来,却不知这边是个什么情况?”汪机一来,就热心询问。
汪机,字省之,别号石山居士,其祖父汪轮、父亲汪渭都是徽州名医,到他这一代,更是徽州医学集大成者,《明史》评价:“吴县张颐、祁门汪机、杞县李可大、常熟缪希雍,皆精医术。”
能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人,其医术精湛可见一斑。
汪机悬壶济世、著书立作,其编撰的《石山医案》最为有名,开创的“固本培元”中医理论,更是后世中医奉行的金科玉律。
秦掌柜道:“小女子于兴济城内,无意中见到一位出身寒门的生员,其学问或许平平,但在茶道和医术上却颇有造诣,本只是一面之缘并不会深究,却听闻他只身前往感染痘疮时疫的人家诊病,其志烈烈其德昭昭,感佩不已。”
汪机颇为惊讶:“世间竟有此等奇人?自古以来,有以痘衣而治病者,不虞祸及己身……却不知他是以何方法治痘疮?”
“不知。”
秦掌柜摇头。
“那……可有结果?”
汪机作为当世名医,自然清楚天花何等凶险,也想知道是什么人又有何等勇气,敢去挑战这种病。
“今日他刚从病患家中离开,半月以来,感染疫病遭到官府封禁的本地大户王家未再见染病者……听说原本隔离的王家本有人感染痘疮,经其诊治后只是发了疹子便痊愈,本地人人称奇。”
秦掌柜道,“小女子心知汪先生平生致力于杏林之事,我徽医的名声也全仰仗汪府一脉,这次特地请先生前来,主要是想辨证其真伪,若证实其有效,大可将其纳入徽医体系,也算是为振兴我徽州地方医学出一份力。”
汪机摇摇头:“谁能治好痘疮就是谁的本事,焉能轻易据他人成就为己有?在下想去拜访一下这位……高人。”
秦掌柜道:“今日官府会派人前去感谢,并请求其为本地民众防治痘疮疫病。小女子与本地宋知县有些交情,可帮忙安排会面。”
“那……不如现在就启程?”
汪机一刻都不想停留,马上就想见到秦掌柜推崇的那位医学达人。
“倒也不用太过着急,您初来乍到,可待洗去风尘,稍事休整也不迟。”秦掌柜道。
“不用。”
汪机惭愧一笑,“听说有人能治痘疮,我马不停蹄赶来,即便只是空欢喜一场,让我拜访一下,求教一二,交流交流心得体会,也算不虚此行。”
……
……
秦掌柜和汪机骑马出城,身后跟着几名扈从,汪机带来的药童则骑着小毛驴坠在最后边。
“在下前月入京时,在京同乡问及秦当家近况,皆称道秦家生意日渐做大,在北地创下偌大的名声,大扬我徽商脸面,却几乎从来不见秦当家现身京师……不知此番秦当家北上,是否有往京城的打算?”汪机笑着问询。
秦掌柜和汪机关系很好,所以说话没什么顾忌。
汪机作为徽州名医,跟很多商贾家族都有往来,拥有一身精湛的医术本就是这时代无可替代的资源。
秦掌柜道:“此番小女子是到霸州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到兴济后听闻霸州地面近来有些不太平,便不好再北上,在本地略微盘桓后便要折返南下……接下来将会到两淮盐场支盐,再往南京一趟。”
汪机道:“为何不去京城呢?”
“唉!”
秦掌柜略微慨叹,“女儿家独力支撑门楣,少不得为人觊觎。京师乃权贵汇集之地,只怕去得容易出来难。一介女子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为上,避免无端招惹来是非,望汪先生体谅。”
“哦。”
汪机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这年头,女子当家且云英未嫁,很容易就被权贵给惦记上,只要被纳回去,不但能得到她的人,连其背后的家族产业也会一并侵吞。
汪机叹道:“说起来,汪某此番北上还要去万国舅家问诊……却说这北直隶权贵遍地,秦当家出门确实要小心。”
“多谢汪先生关心。”
秦掌柜表达了感谢。
“还要走多久?”
此时汪机再顾不得旁的事,心里只剩下赶紧见到那位旷世奇人的念头。
前面引路的人回禀:“快到了,过了前面的缓坡就到……看到有人吹吹打打过去了吗?大概是代表官府前去张家送匾额的人。”
汪机赞赏:“本地官府,倒是体察民情。”
这是知道秦掌柜跟本地知县交情深厚,才有意这么说。
秦掌柜笑道:“宋知县乃我徽州举人出身,不管是为人还是做官都属上上之选!分属同乡,见面后你们可要好好交流一番,或有收获。”
“哈哈。”
汪机笑道,“不但我徽州商贾遍天下,连官员都遍天下。”
就差没好意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正因为徽商有钱,方方面面打点到位,本地举人拥有别的地方举人难以想象的支持力度,当上实缺知县甚至继续高升都不在话下。
若是换那普通地界的举人,莫说是当知县了,年老了想放个衙门里的小官都难上加难。
……
……
张家正堂。
张峦正襟危坐,接待知县宋清等人,而他作为生员,有一定社会地位,本地里正甚至没资格进到正堂来搭话,而张峦却可以跟宋清平起平坐。
“宋知县,学生所尽不过绵薄之力,若能解一方百姓倒悬,实乃毕生之幸。若还有什么能帮到忙的地方,您只管吩咐,学生义不容辞。”
张峦腰杆笔直,举手投足间带着无比的自信。
显然这次经历的事情,极大地增强了他的信心。
宋清笑容满面,令人如沐春风,他惊奇地道:“未曾想,来瞻你这般忧国忧民,却不知是否可将神药相赠?不是给本官,而是造福乡梓,同时上报朝廷也能惠及天下百姓不是?”
“这……”
张峦刚才话说得太满,未曾想人家一上来就跟他索要药方,那等于说他的“一招鲜”恐怕到此为止。
就在张峦不知该如何回答时,侍立其身后的张延龄笑答:“知县老爷,不是家父不想惠及万民,只是家族祖传秘方尚有改进之处,需时间验证,若上报朝廷,在某些地方实施不能及时见效被朝廷追责就不好了。”
“孽子,不得造次!”
张峦赶紧出言教训儿子。
心里却在夸赞,延龄你头脑瓜可真灵活,为父怎就没想到这点?
宋清听了张延龄的话,脸色有些尴尬,不过有一点被张延龄戳中,那就是这事远未到他冒险邀功的时候。
一旁的师爷也赶紧在宋清耳边低声提醒两句。
宋清的脸上这才重新堆砌笑容:“并非本官唐突,实在是身为一地父母官心系苍生,若来瞻你断然出手为本地官民诊治痘疮,让百姓可以安居乐业,那实在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你们说是不是?”
“正是,正是。”
不少随知县同来的县衙属官和本地名士出声附和。
“在下自当尽全力施为。”
张峦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张延龄赶紧又在背后用力扯了扯父亲衣襟,大概是在提醒便宜老爹,让你说的事可别忘了。
张峦心领神会,拱手道:“宋知县,学生一直有心在学问上精进,可惜今年大比……又未能有进益,甚是遗憾!却不知学生是否有机会进北雍读书?并非学生造次,实在是……国子学汇聚天下名师,学生想向诸贤当面讨教,或能将毕生所学融会贯通,学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以后有机会报效朝廷。”
当面讨要乡贡的名额!
这一点是宋清等人没想到的。
宋清皱了皱眉,看向一旁的师爷,问道:“今年乡贡名单已经定下了吗?”
师爷神色尴尬。
乡贡说是地方推举,甚至于官府还要专门组织考试以确定人选,但其实基本上属于内定,你小子就算不像例贡那样捐上一大笔钱,但怎么也要跟官府表示一下,不然谁推举你进国子监?
人情社会,礼尚往来,你张峦不会连这点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吧?
不过随即师爷便想到什么,笑道:“回大人的话,未全定。”
“那……”
宋清正要继续问,师爷赶紧凑过去低声说了句,宋清瞬间释然,笑道:“来瞻你敢为天下先,挺身而出为地方百姓诊治痘疮且取得成效,本官感念你拳拳赤子之心,既有心深造,那本官回去后就帮你争取。”
不说一定给名额,而是说争取。
其实就是告诉张峦,咱们这是利益交换。
你把秘方给我,让我在仕途上有机会继续高升,我就把乡贡的名额给你。
各取所需。
“大人,匾额已送来了,您看……”
门口有皂隶进来通禀。
宋清笑着挥了挥手:“来瞻,快与我出去瞧瞧……匾额乃本官亲题,希望你再接再励,造福乡里。”
说着,一行人起身,跟随宋清和张峦来到院子里。
但见一方匾额已被抬了进来,宋清亲自上前掀开红布,上面赫然写着“济世为怀”四个大字,算是本地官府甚至是县令本人对张峦的肯定。
“放鞭……放鞭……”
张家门口熙熙攘攘,人头攒动,鼓噪声四起,里正一看这情况,赶紧招呼点燃鞭炮。
随即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又给小院热闹的场面加上一把火,平添几分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