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黄沙道中,身上穿着蓑衣斗笠,腰间别着环首刀,俨然一副侠客打扮。
我不是侠。我是狼。此行是往江州去,为的是一个人的命。
我星夜兼程,一路上不见半个活人,只有草履带起的黄尘如影随形。道上少树,但也不是一片荒芜。我曾在许多个夜晚坐在到处可见的黑石上歇脚,聆听林影中的虫鸣。每每这个时候我也会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回想起那些自己背过的诗,往往情不自禁便会轻声念出来,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呼——该启程了。我约定了一个接头的人在江州等我,所以我必须赶点时间。
这种诗意的生活只适合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感受。待到明月悄悄升上头顶,我就会继续前行,而将那些绮丽梦幻的东西抛在身后。
走夜路也是迫不得已,这年头乱,最不缺的就是落草为寇的人。我虽然懂武功,但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对方人一多我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我不怕死,不然我也不会踏上前往江州的路途。我只是现在不能死。眼见的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假如这时候被截胡,我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所以我必须谨慎。
进城的盘查必不可少,我身上虽然有刀,但当那兵翻出刀鞘时我慌忙叫住了他,并把他拉到一边,自腰间取出几两碎银按在他手心,道:
“吃饭家伙,兵爷行个方便!”
他收了好处,只要不是上面严抓,一般就能过。
那卒捏了银钱不动声色,反是高声自说自话,
“哎呀呀,原来是个戏班子,莫要难为人家,这是武打用的道具。”
呵,真是好说辞。但多谢了他们这唯利是图的德性,不然我也不可能这么轻松就把刀带进来。不是城内找不到铁匠铺,只是这把刀是信物,对方必须见了这把刀才能信我的。
我在城里安安生生住了三天,确定没有尾巴才动身去找线人。
那线人住在贫民窟里,五短身材,花白须发,破衣烂衫,活生生一个老乞丐。我站在酒楼门口喝酒,他正在讨饭,不偏不倚的就讨上我,开口第一句是,
“大爷,你这刀真帅!”
我差点没有认出来,好在留了个心眼问他一句,
“什么来路?”
“小的是龙帮的。”
“龙帮几条杠?”
“黑七红三。”
周围吃酒的人一下眼睛就亮了,纷纷把耳朵伸过来听。龙帮是当地一个大黑帮。像这样的帮派,江州有不下百个。
我打量着他,“就你?”
“大爷瞧不起我?应该的……我说话就图一乐,大爷您也就姑且听……可话又说回来了,大爷,行行好,赏几个子吧。”
旁边这才笑开。
“滚滚滚,我都站着喝酒了,那里有钱给你?”
他即走了。外人必然什么都看不出来,但我已经把情报搞到手了:龙帮,位子排老三的。
这一票是给京城一个大户报仇,他儿子多年前被绑架过,他亲自提了二百万两去赎人,结果对方把他东调西调,最后他带去的一堆侍卫非但没替他捉到幕后主使,连他带去的银票都没守住,等到他去检查,哪里还有银票?只留下一张人家嘲弄他的字条:
大人展信悦,奴婢这厢有礼了。钱已收到,小女子替江州一十八郡的父老乡亲先拜谢大人。贵公子不日即可平安到府,我等实为迫不得已方出此下策,还望大人多多担待!
这人是个奇女子。字迹我看过,十分娟秀,哪像女子手迹,倒像是哪个名家大师的墨宝,是为一奇;她放着良家闺秀不做反落了寇,又是一奇;再来她当贼人非但不杀人放火,还要劫富济贫,又算一奇。这许多因素一叠加,就是我也对这个人感兴趣了。说实话,我不愿杀她。但我没得选,我在强权面前亦如那位大人在面对儿子的血灾时,只能破财,即便他的财都是靠下面人为他搜刮民脂民膏积攒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凭那位大人的势力调查她的身份还是查了如此之久。但现在对方露出了马脚,有人出卖她,所以我才会到这个地方来,赴这一场鸿门宴。
那位大人选我不是没有原因的,我家里还有老父母,有把柄攥在大人手里。而我又是个小人物,即使事情败露失利,我也难以对那位大人造成什么影响。那位大人只是看中了我是把刀,单刃的刀。
假如我能平安活过明天,我就去替她杀了那个叛徒吧。
子夜。我借着哨兵打瞌睡偷偷翻墙溜进帮派集聚的地方,按照内应给的地图,我悄无声息地摸到了他们三当家房间的窗边。据说她今夜在这里小住,为的是给大当家做寿。
我灌了迷药进去,灌的量可以迷倒一头健牛。
我看大约迷倒了,就小心翼翼揭了窗翻进去。好巧不巧,踢到一只瓶子,我忙稳住,环顾四周,没醒,便从腰间抽出刀,猫着往床边去。
宝刀出鞘都是有杀气的,这是我家传的刀,因为它,我已染上名为“饿”与“杀”的恶罪。
刀的寒光掠过我的脸,我突然感觉到那种常年经手杀人的勾当所训练出来的冷血消失了一瞬,我觉得她不该死。
呵,我竟然又想主宰别人的生死吗?
这一瞬的迟疑让一个诡异的想法溜进我的脑海:我想看看她的样子。
这显然不是一个贼人该有的想法,但好奇心作祟,我实在忍不了。
我仗着她被迷晕了威胁不了我,就从腰间取出火引子吹亮,凑近去看。这不看倒好,一看吓一激灵——眼前的分明是个男子。
我忙擦了眼睛再去看,绝对没错,就是个男子。我心里大恨自己没有多做调查,这万一杀错了,不是功亏一篑?
我一时慌了神,便背过身去想对策,结果在我不知不觉中那个“被迷倒”的人偷偷坐了起来。
“先生深夜造访,所为何事啊?”
语出惊人。我几乎骇了半死,立马要跑,但四下里即刻灯火通明——房子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围满了他的人。
对方分明有准备,我这是中了套了。我不加反抗,来人很快就把我拿下了。
我被押住,带到他面前,他才笑着说,
“这深更半夜,先生竟可以悄无声息摸进我龙帮内院……真是可惜了这一身好功夫!”
中气十足,我这也才借着火光看清他是个极俊秀的书生模样。
“临死之前,我有一个问题:信上你自称奴婢……”
“哈,不这样做又怎能骗得到你们?要让你的雇主相信我的兄弟会背叛我还真是困难呢,我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把这场戏演足——相比之下,他的诚意就少的太多了,只派了你一个人来杀我吗?未免太小瞧我了吧。”
他渐渐笑起来。
“你难道不清楚自己在替什么样的人做事嘛?”
“心知肚明。”
“那你还为虎作伥?”
“我没得选择。”
“不,你当然有的选,现下就有一条路给你走。”
他令手下把我放开,嘴里说道,
“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你不杀我?”
“我自然不会杀你,因为那位大人会杀你。你的任务失败,我想,那位大人一定不会放过你,所以奉劝你也早点跑路,逃的越远越好。”
我没有动。
“看来你还有所顾忌,不妨这么跟你说吧,我清楚那位大人的为人,你的任务失败,回去就是一个死,你的家眷也保不住,假如你还可惜爹娘养大你这条命,就应该趁早离开,找个世外桃源隐居,不要再搅进这俗世之中来。”
“什么!他明明保证……!”
“他的一切保证都要建立在你完成任务的前提之上……”
他说着,便穿过人群走到窗边,看见外面是漆黑的一片,不见半颗星点。
他说,“官和民的差距究竟在哪里呢?我们何以为官,何以为民呢?究竟是什么让他们获得了我们生杀夺予的大权呢?”
“是钱吗?很明显不是,那不过是一堆纸和有颜色的石头。那么是暴力吗?似乎也不对。绝对的暴力掌握在每个人手中,天子之怒,草民之怒,都无非残杀几个弱者泄愤。难道是权?这依旧无法囊括。因为我等皆为那犯上作乱之人。那么,是欲望。无止境的欲望构成了我们现在的世界,人被欲望所裹挟,所以丢失自我,只为了欲望追逐。但很少有人看清,它在一边创造的同时,一边毁灭。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样的世界是一个不公正的世界。”
我听了他的发言,突然有感而发,便应了一句:
“但就像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样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你只能顺应。”
“可我更习惯让世界为我改变。就这样吧,我说的有点多了,假如你不嫌弃,你可以从我们这里借一点东西当做路上的盘缠。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百姓是最痛苦的,他们为了自保就已经竭尽全力了。你也是这样,快走吧。”
那一年的秋天发生了农民起义,起义军奋战七百多个昼夜,几乎横扫大半个天下,但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他们在攻占都城之后,战斗力大为减弱,很快就衰落下去,据说还是那位大人亲自领兵去讨伐的他们。
想来,那个人应该也许就是这时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