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亨四年,西境兰弗城。
卯正时分刚过,萧翊整装走出营帐,京城的天想必都蒙蒙亮了,西境却仍是一片漆黑,换防的士兵正往篝火上添加木柴,火苗扑朔,照亮点点灯光。
不远处便是个牧民的羊圈,羊圈中已无牧羊,而是关押着西骊战俘,四周守卫森严,将士丝毫不敢懈怠。三日前,萧翊率领的玄甲军大胜西骊,攻破西骊人视作圣城的兰弗城。
手中的兜鍪染上寒意,指腹很快变得冰凉,萧翊收回视线,将兜鍪戴上,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并未回头。
副将顾放停在萧翊身后,整了整铠甲后扶剑立定,未等出声唤“将军”,萧翊先开了口。
“不是命你辰正再起?日日顶着双睡眼,叫人看成笑话。”
连日征战,将士们已经许久没有睡过好觉,攻破兰弗城后,萧翊便调整了换防时序,除去轮值的营队,大军晨起的时辰推迟到辰正,顾放自然也算。
顾放立刻睁大双眼,站得愈发笔挺了些,答道:“将军素来是雷打不动卯正必醒的,顾放身为副将,岂敢贪睡。”
萧翊并未接话,头微微扬起,不知何时看向了西北方向的天。顾放随之望过去,黑魆魆的,看不出什么端倪,他一向不擅揣度萧翊的心思,思来想去挤出了句关切。
“将军可是思念永安了?西骊大败,捷报想必已传回永安,待陛下派节度使前来接管,大军便可凯旋……”
萧翊忽然调转视线,原本死气沉沉的羊圈发出阵阵躁动,玄甲军守卫拔剑威慑,声响却越来越大,胆子大的战俘已经发了疯似的往出涌,撞上剑刃流血不止也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些胆小怯懦地则跪地双手合十,对着西北方嘴里不知念些什么。
此次出征西骊萧翊专程要了个精通西骊语的鸿胪寺主簿随军,此刻想必正在酣睡,接连交战的缘故,萧翊听得多了,也略知一二,依稀识别出“兰弗天神”一词,嘴角泛起一抹讥嘲的冷笑。
西北方的黑暗中正酝酿着一股浑浊的风波袭来,战俘将之视为兰弗天神的神示,故而产生躁动,意图冲出牢笼。
萧翊大步上前,剑未出鞘,顾放更是没来得及出手,他已单凭拳脚将率先冲破封锁的战俘击倒,同时拔剑抵上那人的脖颈,战俘随之变得缄默。早在萧翊率军前往西骊之时,他们便有耳闻这位大誉镇国将军的威名,自其亲征沙场开始,还未有过败绩。他们本以为倚仗兰弗天神的庇佑,即便不能战胜萧翊,也能挫挫他的威风,以此达到和大誉谈判的目的,可惜天不遂人愿,西骊王更是死在萧翊剑下,尸身仍悬挂在兰弗城头上。
言语不通的缘故,萧翊懒得多说,顾放将他剑下的战俘提起,萧翊便收了剑,沉声下令:“捆起来。”
话音刚落,西北方向的混沌随风过境,席卷万千狂沙,凉意大作,萧翊抬臂挡在面前,听见顾放的叫声像是嘶吼。
“将军!这不像普通的沙暴!”
风暴持续了足有半刻钟,萧翊提早放下手臂,走到营帐前的高台上远眺,顾放冒着风沙将手里的战俘丢给守卫,守卫则开始用绳索捆绑羊圈里的战俘。
萧翊这才回答顾放的判断:“不是沙暴是什么?难道你也信他们口中的兰弗天神?”
“末将不敢。”顾放连忙否定。
两人一同盯着黑沙远去的方向,那股黑沙在营地附近盘旋了许久,久到一缕朝霞穿破云层,却穿不透顽固的黑沙,天光尚不够亮,一时间也无法识别到底是什么情状。
“真是晦气!我军大胜西骊,刚摆过庆功宴,就出现这么个鬼祟。”顾放忍不住怨怪两句,又嘀咕道,“像是黑沙,又像黑烟,总之看着轻飘飘地刮过去,打在人身上倒是疼,我还从来没见过这种鬼怪,真是成精了……”
萧翊却陷入沉思,越过黑沙,他看到那缕朝霞照射在远方山岭的石窟上,影影绰绰有菩提之相,拨云见日般现出真身。他不禁想起当年天女祠中那个夜晚,也是像沙暴一般的黑烟,充满整个祠堂,看似轻薄,拂在人身上却如刮骨之痛。
天女祠不供神像,案头上唯有一百零三张天女牌位,密密麻麻,而让他稳住心神的菩提,是萧清规。
他都快记不清了,当时黑烟是从窗而入还是从门而入,先在空中盘旋,很快凝聚,越结越大,仿佛苍天豁出的幽暗巨口。顾放说从未见过这般大的阵仗,他却早已见过,细究起来,当年那场噩梦,委实要比今日所见的恐怖得多。
永安刚下过一场短促的晨雨,千秋寺毗邻皇宫而建,梵呗悠扬,一墙之东便是长公主所居的嘉宁宫。雕甍绣槛的寝殿四周悬着金铎,和鸣作响,伴着响声,寿眉将院中那棵碧珀合香树的残枝拾捡干净,想着承露金盘上已积了不少雨水,打算过些时辰再叫人来收拾,于是回到廊下等候。
偌大的庭院内唯有她一人,静而阴森,寿眉等得心焦,已经听到了屋内传来的动静,想必长公主又做了噩梦,她却不能入内将之唤醒。
床榻上,誉朝长公主发出模糊的梦呓,未着粉黛的面容更显病态的冷白,乌发因挣扎而散乱,鬓边被虚汗打湿,额头正中间长着一枚恰到好处的观音红痣,倒真如传闻那般是尊水月观音转世,可惜是个多病菩萨。
萧清规猛然张开双眼,目眦尽裂般盯紧上方的悬梁,明明已经醒来,噩梦中的黑烟却像是仍旧没散,在她的头顶盘旋,凝聚后向下压迫,准备随时将她吞噬。
余惊驱使着她不断向床头的角落里缩,抱住头顶发出胡乱的喊叫,寿眉这才能够冲进寝殿,一路小跑,似呼唤又似回应般叫道:“长公主,长公主……”
等到寿眉停在近前,萧清规已经安静下来,脸上还带着丝呆滞,额间的汗直向下流。寿眉连忙端上沏好的安神茶递到萧清规面前,柔声道:“长公主,喝口茶压压惊。”
萧清规脸色煞白,看着寿眉递来的茶盏愣了愣,才颤着手接过,刚抿了一口便爆发出咳喘,喉咙紧跟着涌起一股甜腥,她赶紧扑到床边,霎时呕出一口血痰。
寿眉来不及拿帕子为她擦拭唇角的血迹,赶紧坐到床边将清规揽住,再用另一只手抚摸她的背部为她顺气,听到咳喘声渐渐止住,这才松一口气,问道:“可要叫太医前来看看?还是找贺兰……”
“不必。”萧清规紧紧抓住寿眉才能撑住这具孱弱的身躯,忽然想到什么一般,攥得寿眉吃痛也不肯松手,“兄长……西境可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寿眉正想等萧清规起来后再讲此事,见状赶紧说:“并无变故,王爷一切安好。天未亮时捷报入朝,玄甲军已攻破兰弗城,圣上大喜,吴总管亲自来嘉宁宫告知,不敢叨扰长公主,命奴婢待长公主晨起后再说。”
听说萧翊无事,萧清规这才放心,气息也平稳了不少,由寿眉搀扶着起身:“做了场噩梦,衣裳都汗湿了。吕文徵可是今日入宫?”
“正是今日。吕太师年迈,车马行得慢些,还尚未入宫。”
萧清规步履虚浮地踱到窗边,吕文徵已经许久没有入宫觐见,必会先去拜见萧旭,师徒二人难免要叙上片刻,因那陈年的噩梦惊扰,她不必问时辰也知自己今日起得早了,见吕文徵之事倒是不急。
她走到窗边,本想推窗,尚未触到窗沿便感知到一抹凉意,立刻缩回了手,声音喑哑地问:“下雨了?”
“清早下了阵小雨,眼下外面已有些秋意,奴婢刚叫人烧了盆碳火,长公主若是仍觉不够暖和,便将宫内的地龙早早烧起来。”
她本想逞能说句“不必”,喉咙却不争气地作痒,不禁低咳了几声,自己听着都觉得心烦。萧清规轻叹道:“罢了,本宫要沐浴。”
寿眉本在汤池旁侍奉萧清规沐浴,不想太监总管吴士诚又来了嘉宁宫,寿眉出去应付,本打算没什么要紧事便把他草草打发了,吴士诚却热络地关怀起萧清规来,反复说些“长公主身子弱该多休息”“陛下挂心长公主”之言。
寿眉面冷,对此无动于衷,甚至生出转身便走的想法,吴士诚又钳住寿眉的衣角,这才将东西交出,此乃他走这一遭的要务。
临走前还不忘叮嘱寿眉:“可千万别忘了,陛下挂记长公主,想同长公主一同用晚膳,还有奴才也日日在佛前祷告,盼望长公主千秋长寿呢。”
寿眉木然看着他,压抑着愠怒,萧清规半年前新添了咳血之症,究其缘由,始作俑者倒是离不开他口中的那位陛下,于是冷声抛出话头:“清晨雨声扰了长公主安眠,长公主醒后就咳了血,劳烦吴总管告知陛下,长公主怕是没胃口用得下晚膳了,奴婢还得去给长公主煎药,吴总管,不送了。”
听闻萧清规咳了血,那吴士诚哪儿还敢多言,一下子变成了哑巴,寿眉再不肯多看他一眼,转身进了门。
池水温热,蒸腾着气泽,惹得萧清规生出不少倦意,听到寿眉进来的声音,却不见人过来,萧清规疑声叫她:“寿眉?”
“奴婢在。”寿眉正在炭盆前驱除身上的凉意,闻声赶紧回到汤池旁,扶萧清规出浴。
萧清规问起吴士诚前来所为何事,就看到榻桌上的书信。
“王爷送来的家书,给长公主的。”
萧清规却并未到榻旁坐下,只瞥了书信一眼,并不多看,寿眉了然,上前侍奉她更衣。
梳妆过后萧清规才拆了那封信,未等读完就短暂放下了手,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不远处弄香的寿眉说:“果然不出所料,他并非擅写书信之人,自从征战沙场,独独给我写过这么几封信,皆是迟归。”
寿眉接道:“王爷是全天下最真心待长公主之人,即便有要事耽搁,定然也归心似箭。”
萧清规道:“是啊。他说西骊三王子来降后,主动献宝,透露了辟寒犀的下落,因藏在山岭石窟下,为确保万无一失,他决定亲自去取,带回来送给我。”
“辟寒犀?”寿眉纳罕。
“灵犀之角,色黄如金,置之可生暖香。前朝时,北朔曾进贡过一株,后来国破离散,北朔人趁乱将之夺回,便再没人见过这件宝物。我倒不知,西骊也有一株。”
萧清规恰巧听说过辟寒犀,她是被女尼摒念抚育长大的,幼时摒念将这桩轶事讲给她听,哄她入睡,她本以为不过是传闻。
寿眉心有期待,却也忍不住质疑:“当真可生暖香?永安就要入秋了,长公主最是畏寒,若得辟寒犀,这个冬天定能过得好些。”
萧清规并不如寿眉期待,反而面露一丝愁色,担忧起萧翊来。倘若西骊有此等至宝,为何过去全然未曾听说?只怕是那位西骊三王子的诡计,山岭险峻,萧翊亲自前去,必有风险。
怔怔出了会儿神,萧清规才继续将那封信读完,寿眉打了个宝莲香篆,点燃后放到榻桌上,恰巧看到萧清规抿嘴露出淡笑,笑容久久不散,显然发自内心,寿眉不禁看呆了。
她是在萧清规十五岁那年来到嘉宁宫贴身侍奉的,当时天女祠之事发生不久,先皇突然下令将萧清规从月华宫迁至嘉宁宫,贴身宫婢全都换了一遍,月华宫封闭至今,萧清规从此体弱,这么多年愁多乐少,她已经许久没见过萧清规笑的样子了。
萧清规抬头便看到寿眉发愣的样子,脸上的笑意还挂着,声音也有些轻柔:“发什么愣?”
寿眉并非惯于阿谀奉承之人,字字皆是实言:“长公主天姿国色,却不爱笑,奴婢已经许久没见过长公主这么开心了。”
后面的话她没敢说出口,萧清规说萧翊不擅书信,可信笺上的只言片语便能哄得萧清规开怀,两人每每见面却是冷若冰霜,真是怪哉。
萧清规错愕了一瞬,旋即变得释然,睃了一眼手中的信,同寿眉说:“他说中秋已近,怕是未必赶得上回来为我庆贺生辰了。”
这倒是个坏消息,如何笑得出来?寿眉面露不解。
萧清规继续说下去,念的乃是萧翊信尾的原话:“‘稽首伏愿,遥叩芳辰’。他素来不信神佛,最是自负,谁能想得到他稽首伏愿的样子?未免有些荒唐。”
寿眉说:“王爷这是在哄长公主,担忧长公主不悦。”
“收起来,不看了。”萧清规果断将信收回封内,敛了笑,毫无留恋似的递给寿眉。
听到寿眉到博古架旁搬动匣子的声响,萧清规扭头看向紧闭的窗,窗纱遮挡住院中稀薄的秋意,她却仍能感知到寒凉,永安的秋倒是真的近了。
萧清规低喃道:“兄妹之间,谈何‘叩’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