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了,彻底失败了。
骑在马上的上校想,彻底失败了,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
在门多萨的守城战,这最后的困兽之斗中,所有的油都为战争烧光了,以至于军营中一行人逃跑时空有车没有油,只能拉出骑兵队马厩里的马。上校望着远处村庄里的点点灯火——夜里的村民都在想些什么呢?刚才的炮火应该把他们吓得不轻,但现在炮火已经平息,估计也已经准备上床睡觉了。孩子或许已经睡着,夫妻在被褥中讲着情话——只不过是又一次政权更迭罢了,新的政权将旧的政权从首都里赶出,逼到一个角落,旧的政权在角落里拼命挣扎,临死反扑,攻下几个城池,最后再被彻底剿灭——新生一代或许没经历过这种场面,还在饶有兴致地打听这些新闻,但老一辈已经见怪不怪了——这次的政权是两个世纪来这片土地上存在最久的政权,尽管这样,也只存在了不到五十年而已。五十年,不够一个人从出生到老死;五十年!当初建国的时候没人能相信这个政权会存在如此持久。所有的荣耀和辉煌都已经是过眼云烟,上校曾觉得自己可以复兴这一切——他想起复国军开拔进门多萨城门时自己脸上的笑容,上校回来了!一次智取,一场以少胜多的战役,多么得振奋人心!这是自己的第一次胜利,而绝不会是最后一次,我们将以门多萨为根据地,夺回整个国家,那些勋章将仍旧保有非凡的价值,而不会成为集市上的废铁——那时的上校天真地想到。
再后来呢?再后来就是军政府注意到这些旧时代的余孽还不肯放弃,不愿意在角落自行消亡,还想着临死反扑,一波又一波的清缴如瀑布般冲洗着复国军根基不稳的阵地。复国军的弱点暴露无遗——没有后勤保障,没有兵员补充——没人愿意为一个濒死的政权卖命,要不是军政府对待复国军俘虏的手段残忍得骇人听闻,军队里早就跑得一个人都不剩了。门多萨有两座兵工厂,存储着数量颇丰的弹药,这至少给了他们一点信心,但是没有油——没有油!辎重只能用马拉平板车来运输,能跑的车只有十几辆,全部用来运输轻伤员了,至于重伤员,只能给他们一个痛快。荒漠、荒漠、荒漠!没有地方可以隐藏,没有地方可以游击,战线一拉长,前线士兵就连饭都吃不上。最初被气势昂扬的复国军所夺下来的城池也尽数丢光,其中很多甚至没被攻打,只因为补给线无法触及就只能匆匆撤军,拱手让人,到最后所有的部队聚集在了仅剩的城池——开战最初所攻下的门多萨,这里是起点,也是终点。守城战持续了半个月,军政府往城内投燃烧弹,这让城内的民众也加入了守军——这并没有什么用——也许多撑了几天,但粮食消耗一空后就算是再强大的意志也不得不屈服。几十个亲卫裹挟着上校逃了出来,但马怎么可能跑得过摩托车,身后的叛军耀武扬威地吹着口哨,车灯打在众人身后晃来晃去,时不时指向某一个人,然后副驾上的士兵有条不紊地装弹、射击,看着马背上的人栽下,发出一阵阵狂笑。他们将这看做了一场游戏,一次猎杀,而上校,就是头奖——这个叛军的领袖,割下他人头的人可以获得普通人一年薪资程度的奖赏。
怎么活下来?该怎么活下来?上校绝望地想着。就算活下来又怎么样?自己不可能白手起家再拉起一支军队。军政府虽然残忍,但那只是对旧政府的士兵,他们对军队高层都相当敬重,阿连德上校甚至还能拥有自己的侍从。人民太累了,太需要休息了,只要还有一个狭缝可以生存,就不会造反。也许自己可以穿过边境,去外国,去申请政治庇护,然后主动投靠那些大国——自己的国家虽然没有资源,但占据了一块相当重要的地理位置,那些国家会想要一个能被掌控的领导人的,它们会的。自己虽然落魄,但阿连德上校的名声犹响,作为前朝正统继承国祚也名正言顺。只要利益够大,就能达成交易——那些国家给我军队,帮我挑拨国内的局势,动摇军政府的统治,让我上台,而我则成为他们的傀儡。多么美好的前景啊!上校兴奋地想着,复仇的烈焰在他心里熊熊燃烧,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正被追杀的处境,他想到了自己率兵进入首都的场景,想到了自己将军政府领袖按在国旗下斩首的场景。他后悔,自己早该想到这个办法的,曾有一段时间复国军的控制区域紧挨着边境,但凡那时候能从边境走私一些汽油,也不至于输得这么惨。
眼角晃过黄澄澄的灯光,上校才终于将精神从幻想拉回现实,回到这处战场——不,应该说是猎场。幸好上校在逃跑前就换了一套普通士兵的制服,军政府的士兵一部分留在城内寻找上校的尸体,另一部分则追了出来——所有人都想要割下他的人头,领下奖赏,他们都在赌,赌上校是在城内还是城外;上校也在赌,他已经将上校的制服穿在了一件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上,他在赌城内的士兵在找到这具“上校”的尸体后会发射信号弹,这样城外的追兵就会兴致缺缺,不再赶尽杀绝。此时马上剩下的亲卫已不足十人,后方的追兵也有许多认为上校不可能在这一队穿着普通士兵制服的逃兵中,从而返回了城内。
埃斯佩兰萨大桥上重兵把守,上校沿着埃斯佩兰萨河河岸疾驰,马匹在他胯下发出沉重的喘息声,身后的摩托车引擎咆哮着,河面上波光粼粼,将河中的月亮切碎成千百道细纹。前方不远处就是村庄,马能跨过低矮的栅栏和草堆,但摩托车却不能,上校拿定注意,调转方向向着村庄骑去。
信号弹发射了!上校看着门多萨城内冉冉升起的红光,他赌对了,城内的敌军果然已经将那具身着上校服饰的尸首当做了他的尸体。不多时,在前方奔驰的只剩下他一个,而后方的追兵也只剩下一辆摩托车。这辆摩托车的副驾没有坐人,驾驶员由于要操控摩托车只能不时用手枪射击,精度不佳。这家伙怎么还不死心,上校在心里暗骂,同时俯下身子躲避后方袭来的子弹。机会来了!右手边就是村庄的栅栏,再往右穿过村庄,就是一望无际的麦田。只要自己藏身于麦田中,这孤零零的一个士兵搜三天三夜也不可能把他搜出来。
上校猛地向左一扯缰绳,马匹嘶鸣着,跨过栅栏,直向着广袤的麦田奔去。身后的摩托车果然没有追上来,而是调转车头向后开去。出麦田不到五里就是军政府的控制区,上校自然没有蠢到认为自己能突破萨拉斯将军的层层封锁,在麦田中骑行一段距离后自行从马背上翻下,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躺在了近一米高的小麦丛中,马匹失了人的重量以更快的速度朝远方奔去,规律的马蹄声愈行愈远。终于可以休息一会了,此时正值秋日,金黄的麦穗挂满枝头。上校用手掂量着身边一串垂下来的麦穗——灌浆期已经结束,籽粒很饱满,今年将是个难得一见的丰年。上校倚着草堆坐起身,抬头,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他心中忽然无比宁静祥和,仿佛刚刚兵败如山倒,丧家犬般仓惶逃窜的不是他,是别的什么人,别的什么与他不相干的人,而他只是一个农夫,此时正坐在自家的田里赏月,期待着丰收。上校想起幼年时跟着母亲在田里劳作的自己,当时的母亲也是这样坐在田里,等着父亲从战场上归来——最后等来的却是一具尸体。短短三年时间,自己从“阿连德上校”身边的一名侍从成为一支军队的领袖,再成为一个通缉犯,一块肥肉……上校收住思绪,现在要紧的是穿过北方的边境——这并不难,由于常年的战乱,边境的人口流动相当频繁。这个国家不大,藏住是不可能的,只有逃出国境,才能进行下一步打算。
然而上校听到了什么声音,那是个如蚊翅般细小的嗡嗡声,由远及近,逐渐放大,摩托车的轰鸣再一次撕碎宁静的夜空。他还没走!上校内心一惊,咬紧牙关。自己进入麦田后过于放松紧惕,没有再继续逃跑,眼下马跑过压倒的麦草形成一条小径,在月光的照耀下清晰无比,而自己离这小径不过咫尺,若是追兵打着手电沿着小径搜寻,必定被发现。上校匍匐在地上,艰难地爬行着,先是连着两天不眠不休地指挥守城战,适才又从马匹上摔下,全身都在隐隐作痛,多亏了这副青壮年的身躯才经得住如此折腾——尽管上校胡子拉碴,面相老成,但其实还不到三十岁。
追兵下了车,晃着手电在田里四处查看,每次灯光打在上校身上时,上校都不由得心惊胆颤。风吹得麦田沙沙作响,正好掩盖了上校爬行的声音。拉开足够远的距离后,上校由趴姿改为蹲姿,握紧腰间的手枪,再次确认追兵只有一人。如果只有一人的话,我应该有把握杀死他。上校心想。但他身上万一有携带信号弹就麻烦了,我先躲一会,若是被他发现,也只能死战了。
“阿连德上校,不,应该叫你亚历杭德罗中士,一起都结束了,束手就擒吧。”
亚历杭德罗!上校先是一愣,然后回过神来。亚历杭德罗,这是他自己的名字。三年扮演阿连德上校的生活中他被叫做阿连德的次数比过去二十几年被叫做亚历杭德罗的次数还多,早已将这个本来的名字淡忘。
追兵距离上校不足十米,这个距离上校能保证一发必中。上校蹲在麦草中,锐利的目光射过层层叠叠的麦叶,观察着追兵的腰间。很好……这边没有信号枪……转身,让我看看另一边……上校等待着时机,而追兵真如他所愿转了个身,让上校看清这名追兵没有携带信号枪。杀了他!上校一瞬间就做出了决断,抬起手枪对着追兵的腰间就是一枪,追兵应声倒下。上校从麦草中起身查看,看见了麦子被人的身躯压倒形成的一个圈,却看不见圈中的人。
手枪里的子弹只剩三颗,但现在不是省的时候。上校对着草丛又开了两枪,然后缓步向前,枪口始终对着草丛。
“亚历杭德罗,别再往前了。”草丛里传来声音。这个声音,我在哪里听过……上校渐渐回想起来了,过往的碎片与现实咬合在一起,“你是……迪亚哥!当年在首都,阿连德上校的参谋之一!”当年迪亚哥与自己的交情不算深,只记得他是一个性格有些孤僻的人,不怎么与其他人来往。草丛中好似有一支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自己,上校不敢再向前。
“没错,当年你与卡洛斯带着上校离开后,我便加入了萨拉斯将军的军队。亚历杭德罗,且听我一言,我需要你的脑袋,关乎复国大计。我已经是将军亲卫队的小队长,深得将军信任,这次主动调职随大军攻下门多萨正是为了积攒战功,现在,只要有了你这份军功,我回去就能继任亲卫队队长。到时候我暗中笼络亲卫队,率领亲卫队哗变,挟持将军逼迫其发表让渡权力的声明,全国广播,复国大业指日可待。”
复国!多么美好的字眼。上校有些失神,隐约望见草丛中扬起一颗头颅。砰!双方同时开枪。上校被打中左肩,迪亚哥也发出一声闷哼,挣扎着起身。枪里没子弹了,已经是一块废铁,上校趁着迪亚哥还没彻底站起身身形不稳,将手枪丢向他面部,然后俯身向着迪亚哥腰间狠狠撞去。嘭!迪亚哥被重手上的力一松,顺着上校的力道将枪甩飞了出去,枪支落入麦田中,发出一声闷响。上校一拳打在迪亚哥下巴上,迪亚重地撞到地上,上校看清了他的伤势,是在右腿。迪亚哥举枪试图射击,却被上校擒住手腕,朝天空开了三枪。两人僵持不下,上校猛地改变使力方向,同时用膝盖踢迪亚哥右腿上的伤口,迪亚哥吃痛,哥则一脚踹在上校腹部,顺势往后拉开距离起身,两人同时从腰间抽出军刀。
“束手就擒吧,亚历杭德罗。我们以前比试过,用刀你赢不了我的。”
“是吗?你腿受伤了,我腿可没受伤,只要我想跑,你肯定追不上我。”上校喘着粗气,他知道,自己已经快到极限了,就算是跑,也跑不了多久了。双方都受了伤,没有立刻上前与对方缠斗,而是站在原地喘息着。上校估量着目前的情况,自己左肩受伤,但惯用手是右手,几乎没有影响,而迪亚哥右腿受伤,子弹擦着他的右腿飞了过去,带下一块皮肉,虽然不是很严重,但在接下来的搏斗中必然会导致下盘不稳,这是大优势;对方三年前用刀比自己好,这三年来自己坐镇指挥所,对方在前线拼杀,差距只增不减,这是劣势一;自己疲于奔命体力将近,而对方明显还有余力,这是劣势二。
“亚历杭德罗......亚历杭德罗,你肯定想不到我在电视上看到复国军的领袖‘阿连德’上校时,是多么的震惊!想不到昔日的同僚,居然成了复国军的领袖,你明明连军官课程都没进修过,却能和军政府周旋三年,实在令我刮目相看。放弃吧,我会完成你未竟的事业。”
“你如何保证?”上校怒喝,“你如何保证在我死后你会去发动叛乱,而不是安安稳稳地当你那个亲卫队长?就算叛乱了,又如何保证你会恢复大选,不会成为下一个军政府?对一个死人许下的承诺,如何违背都可以。”
“你就这么信不过我的品格吗?”
“我对你的品格并不了解。而且我已经决定了,我本来就不是什么阿连德终身上校,复国复国,若是不由我来复,那将毫无意义,我死之后,就什么也没有了。”上校一边说话一边小步迈向迪亚哥。
“你说的不错,我确实不打算恢复大选,至少在我任期内是这样。大选了五十年也没能解决激烈的民族矛盾,两党势如水火,相互制肘,对内对外都软弱无力,我们需要更强硬的手段,需要更彻底的改革。身处要地,周边的大国都不希望我们好过,当初殖民者强行在这片土地上划分出数个民族,挑拨对立,近代又是不断地利用政治手段进行干预,所以数百年来才会战乱不断。”
“你这样和军政府又有何区别?”
“军政府独裁只是为了利益,而我找到了路!只要我们走上那条道路,就能寻得一线生机,实现真正的自由和独立!”
“不可能的。”上校摇摇头,“我们的国土面积不大,资源不多,没有谁能终止这无尽的战乱,想要自由,那只能离开这个国家,这里没有希望。”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那就用你的鲜血来证明吧!”
刀刃相击,瞬间崩出豁口,刀面反射着皎洁月光,显得异常耀眼。两人持刀战在一起,迪亚哥刀法精湛,加上体力尚可,不断追击,上校则且战且退。迪亚哥一个下劈,在上校大腿留下一道血痕,血液渗出浸染军裤,令上校脚步更加沉重。上校瞅准机会,下蹲躲过一记横劈,抱起迪亚哥的双腿一抬,迪亚哥当即重心不稳摔在地上,上校双手握刀俯身刺下,却因左肩受伤向右刺偏,还来不及再刺,自己也被迪亚哥一腿扫倒。倒在地上的上校一刀刺进迪亚哥右腿,蒂亚戈惨叫着用仅剩的左腿猛烈踢踹上校的脑袋,终于将上校踹开,向前爬行一段后试图拔下右腿上的刀,但却被上校抓住双脚,迪亚哥坐起身朝上校刺去,上校用左手挡下,刀刃从掌心贯穿了整只手掌。
上校从左手处拔出军刀,迪亚哥从右腿处拔出军刀,他已经无法再站立。上校站着看向坐在地上的迪亚哥。
“是我赢了。”
“那可不一定。”迪亚哥将军刀从手中掷出,刺进上校的左眼,幸亏投掷的力度不大,才没伤害到大脑。军刀因自身的重量从上校脸上划下,顺便带走了左眼。上校惨叫一声,能视物的右眼也被猩红笼罩着。
夜晚的麦田中,月光浸润下如水的金黄荡漾。迪亚哥在前方用手指扣着地面爬行,上校则在他身后摇摇晃晃地追赶。迪亚哥爬得很快,上校用双腿追赶距离竟未见缩短,气急败坏之下将手中的刀刃掷出,但在只有一只眼的情况下连地上爬行的迪亚哥这么巨大的目标都投不中,军刀落入麦田中消失不见。终于迪亚哥的速度渐渐慢下来,上校见状用尽浑身力气向前一扑,将整个身体拍在迪亚哥背上,迪亚哥被压得口中喷出鲜血。上校右手握拳,一下又一下地捣在迪亚哥头上,迪亚哥抱住上校,翻身将他压在身下,两个大拇指扣进上校的双眼。上校双目尽失,五指虽也伸向迪亚哥却只能在他脸上留下五道血痕。
“知道你为什么会失败吗?你太过冒进,太急于获得战果了。就像刚刚,我明明行动不便,你完全可以趁这个机会逃走,却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想要杀死我。”
迪亚哥双手握住上校的脖子用力,将其拗断,结束了战斗。而后又在麦田中寻回一把军刀,不知道是上校的还是自己的,用这把军刀一下一下地剁着上校的脖子。刀刃太钝了,砍不断脊椎骨,迪亚哥只能向下一寸一寸地寻找脊椎骨的连接处,终于成功砍断骨节,将上校的头颅割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