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谁当凌绝顶，杜甫与我
- 为你读诗主编
- 4299字
- 2024-07-23 15:14:43
第一章 长夜：一生中，那些最难忘的夜晚
从某种程度上说，杜甫是夜晚的诗人。他写了很多和夜晚有关的诗歌。
在被安禄山的叛军抓到长安后，杜甫除了为国家焦虑，也思念家人。一天夜里，他想起妻儿，忍不住吟道：
今夜
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杜甫不仅想念妻儿，也想念弟弟。他逃难到秦州，在白露明月之夜，戍守边关的城楼上响起更鼓，有大雁啼叫着从天空飞过。
杜甫想起失散的几个弟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而自己寄的书信也不知道能否到达他们手里。杜甫悲从中来，写道：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1
在夜里，杜甫不仅想念家人，也想念更远的人们。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杜甫有关，都牵动着杜甫的心。
“安史之乱”尚未结束，杜甫又逃难到成都，在浣花溪畔建了一所简陋的草堂，这就是他暂时的家。他终于不用再到处漂泊了，这让杜甫感到安慰。
一天，风很大，草堂的茅草屋顶被风吹走。到了晚上，屋漏偏逢连夜雨，床被淋得湿透，家中没有干的地方，雨又下得像麻线一样没有断过。旧被子用了多年，早已冷得像铁一样。这一夜怎么熬过呢？
玻璃茶盏及茶托
“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杜甫彻夜听雨，想起自己经丧乱以来度过的那些不眠之夜。即使在成都这样的“天府之国”，他也不能过上免于饥寒的正常生活，那普天之下比自己更加困苦的人们又将如何呢？
在这“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深夜，杜甫喊出了胸中的肺腑之言：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杜甫祈愿，如果全天下人都能幸福，他愿意牺牲自己。他并不责怪风雨，也不痛恨黑夜。他清醒地意识到，比黑夜更黑的，其实是人世的黑暗，这才是惊人的真的大黑暗。
杜甫写自己夜里饮酒，喝得痛快淋漓，想到黑暗的现实，又变得沉痛起来。
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
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2
杜甫写那个面对凶残官吏，连夜逾墙逃走的老翁。“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3 杜甫写夜晚的荒野中，千家万户百姓的痛哭。“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4
大多数普通人，在深夜的故事是不为人所知的。杜甫却关心他们，想他们之所想。他把这些故事都一一拾捡起来，写成诗歌，让它们得以被铭记。
在杜甫的诗歌里，黑夜充满了恐惧、痛苦、疯狂和死亡。但杜甫也发掘了黑夜光明的一面，它也能孕育希望、快乐、重聚、团圆，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美好情感。
杜甫与二十年不见的老朋友卫八处士蓦然相见，不免生出人生的感慨：我们这一辈子，怎么就像天空的参星和商星那样不得相见呢？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能让同样的灯烛照着！
鎏金叶形银盘
他写下了《赠卫八处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这首诗没有什么难懂的词，如此普通，如此家常，但又如此亲切，如此动人。每个重逢的夜晚，正是因为“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才让人觉得弥足珍贵，才让每个经历过家国动荡之痛的人刻骨铭心。
在一年的分别后，杜甫赶回自己在陕西羌村的家，一家人团聚。夜半以后，他和妻子还不能入睡。这出乎意料的重逢，使人难以置信，两人秉烛相对，怎么也看不够，觉得像在梦中一样。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又是黑夜，又是重逢，杜甫和妻儿再一次领受了夜所给予的恩惠。
杜甫曾写过一首妇孺皆知的诗歌，也是关于夜晚的。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5
这不仅仅是在写春夜的一场好雨，更是在赞美一种精神。
当世界变得如此残酷，人将如何得救呢？雨水给花朵和草木带来生机和美丽，更给枯萎的世界注入恢复的活力。
而仁爱的精神，不就好像这春夜的雨水吗？它是杜甫的信仰，也是危机时代的唯一希望。
还是在夜里，杜甫带着家人离开了居住五年的成都的家，坐着小船去寻找下一个能收留他们的地方。他写道：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6
史思明墓镇墓铜坐龙
杜甫被眼前的黑夜吸引，它既美丽，又让人惶恐；既震撼人心，又让人感到孤独无助。
有一个声音对杜甫说：为什么你要过如此颠沛流离、孤苦无告的生活呢？
灿烂的星星低垂在辽阔的平野之上，月光随着浩瀚的江水一起涌动，这么神圣，这么庄严，仿佛有一种更高、更伟大的心智降临到杜甫的身体里去解救他。
是的，和杜甫一样，我们不会比一颗星星更寂寞，不会比一根在夜晚被风吹拂的小草更柔弱，也不会比一只在天地间翱翔的沙鸥更孤独。
而星星、月亮、浩瀚无垠的江水，这大自然不可描述的纯洁和恩惠，也在告诉我们，什么是伟大、宁静、满足、欢乐。只要心中有爱，人就不可战胜，人就是地球上出现过的最勇敢、最坚强、最美的生物。
他走在哪里，哪里就有光明。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欢颜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