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粗鄙之语

东洲胜地,连云群山。

万顷竹海,碧涛激荡。

一只硕大的黄鹤忽而冲出,直上九天。绕飞三匝,向西投去,伴随着声声悲唳,久久不息。

竹海之中,一位紫袍道士目送黄鹤离去,不悲不喜。扭头走到了一头梅花鹿的近前,随手解去缰绳。

鹿痴痴呆呆,不解其意。

道士伸出巴掌,朝着梅花鹿的屁股拍了下去,打得肥肉乱颤。

“还不肯走!”

梅花鹿先惊后喜,奋起四蹄,踩着草尖儿,竹稍,竟也踏空而去,不见了踪影。

道士抚掌轻笑,自语道:“贫道以鹤为妻,将鹿做子,如今妻高飞,子遁走,也算是斩断尘缘矣!”

长叹之后,道士一扭头,将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一块巨大的卧牛石上。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枕着一截枯木,高卧酣眠。

“只剩下这一桩旧事,贫道就可以安心飞升了。”

“小友,还不醒来!”

道士一声呼唤。

石上的少年恍若未闻,只是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

道士怔了怔,还真是贪睡,必是沉溺好梦,不愿醒来。

他又负手而立,等了一阵儿。

日头渐渐高起,少年依旧睡得香甜。

“小友,醒来!”

道士的一声唤,竟然透着金雷之声。

少年一皱眉,翻身坐起,责备道:“好大胆子,敢扰本相清梦!”

这少年的声音苍老,真如一位饱经岁月沧桑的老人一般。

入梦还挺深的!

道士也不急着戳破,反而顺着少年的话问道:“这位丞相,你可知道自己是何许人?”

少年倚着石头,半躺半卧,从容不迫道:“本相是上柱国,太师太傅,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鲁国公祁禹!”

说到这里,少年扭头,看向老道,嘲笑道:“你这道士,连本相都不知道,当真孤陋寡闻!”

道士满脸笑容,丝毫不以为意。

他看了看四周的竹海,沉声道:“小友,你看看,这里还是你的相府吗?”

少年微微一怔,放眼望去,竹林密不透风,一眼望不到边际。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皮肤白皙,骨节分明,断然不是一位耄耋老人的手。

少年满脸错愕,惊得从卧牛石上滚了下来。

狼狈爬起,勉强站稳身形,可心还是怦怦跳,脸色难看。

紫袍道士只是默默看着,“小友,你尚在梦中,还不醒来!”

少年眉头深锁,双拳紧握,突然抬头怒视老道,破口骂道:“你这妖人,敢用邪法妖术迷惑本相,当真不知道国法为何?”

这一声断喝,竟让道士一阵错愕,古井不波的脸上泛起阵阵涟漪。

事实都摆在眼前,少年还不愿意醒来,也是够痴迷执着的!

不过这也在老道的预料之中,正好用一番道理,点破名利二字,让他幡然醒悟。

道士略沉吟,就说道:“红尘俗世当中,虽然娇妻美妾成群,富贵荣华不尽,但终究是红粉骷髅,过眼烟云。就拿小友挂在嘴边的丞相官位来说,也不过是一人之下,天子的鹰犬爪牙而已。生死都捏在帝王手心,一念之差,就可能身死族灭,万劫不复。如此的功名利禄,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小友,何必太痴啊!”

紫袍道士侃侃而谈,少年只是抱膝危坐,满脸不屑。

好不容易等道士说完,少年才冷笑道:“你这妖道。煞费苦心摆弄邪法,把本相困在这里,原以为必有高论,没想到竟出此粗鄙之语!”

这话粗鄙吗?

道士一时怔住。

只见少年负着手,从容道:“你说红粉骷髅,你可知我那崔氏娇妻,名门之后,既美且贤。我二人相逢青春年少之时,携手一甲子,有五子十孙。”

“我二人春朝早起,拾取花朵,长夜挑灯,同斗骨牌。手持团扇,漫步寻花小径,并坐纱窗,畅谈诗词文章……这闺房之乐,胜过画眉者,何其之多!”

祁禹笑吟吟看着道士,“你还只说红粉骷髅,难道不浅薄粗鄙吗?”

道士眉头微皱,他以鹤为妻,以鹿为子,又哪里体会什么闺房之乐……

没办法,只能话锋一转,“你身居高位,一念之间,便有无数百姓家破人亡。更是兴起兵戈,死伤无数将士,流血漂橹,尸骨如山。你心中无愧吗?”

祁禹顿时沉下脸,勃然作色道:“故土沦丧,黎民百姓整日在水火之中哀嚎,哭盼王师。有识之士,无不北望中原,怒气如山。本相顺天应人,兴兵北伐,克复中原。”

“正是丹心一片栖霞月,犹照中原万里山!”

“本相……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道士的语气不复先前从容,眉头也渐渐皱起。

他引少年入梦,是想以人世繁华,红尘名利点醒少年,却没有料到,少年愈发沉溺其中了!

这世上真有叫不醒的人?

道士不服,语气沉重,“纵然你有大功于社稷,却也不免起起伏伏,数次被贬出京城,起起落落,饱受凄慌,仕途之路,又有什么乐趣可言?”

道士这话不是在论理,更像是找茬攻讦,落了下乘。

祁禹哂笑,不屑回答。

道士恍然未觉,还继续道:“有功不赏,无过受罚。天子不公,佞幸当道。便是那些受了你恩惠的百姓,也聚集在道路两旁,叫骂不绝。更有甚者,以烂菜叶、土石块投掷……如此天下,如此江山,有什么好眷恋痴迷的?”

祁禹更加不屑,甚至把头扭到了一边,连看都懒得看。

道士猛地一怔,轻咳道:“小友,你这是鬼迷心窍,不知好歹了!”

祁禹昂头,直视苍天,抬手缓缓指了指自己的心。

“你是何意?”道士不解。

祁禹轻轻张开嘴,吐出了八个字:“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道士骤然无声,嘴巴微张:“……”

这八个字透露出来的内容,让他无言以对,更不敢言对!

这分明是历经红尘百态,而本心不变,初心不改的无上境界。

少年如何能轻易悟到?

有此等心境,又岂是自己几句话能撼动的?

道士惊讶错愕,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惭愧,不自量力。

祁禹斜着眼,毫不意外……本相宦海沉浮七十年,立功立德立言,我的境界,又岂是你这个野道士能理解的。

还想蛊惑本相,蚍蜉撼树!

“道士,还是收了你的妖术邪法吧!”

此话虽然没有云雷之音,但却有居高临下,无可抗拒的沛然之力。

刹那之间,道士心神恍惚,竟然生出了一丝丝的怀疑,难道是自己在梦中不成?

一念生出,两团白气自道士鼻孔涌出,呈现龙虎之形,直入天际。

道士清醒过来,顿觉不妙,原来他的修为法力已经到了极限,必须时刻约束收敛,只是一丝丝的气息走漏,也能招来天劫。

果不其然,白气升空,就好像推翻了墨瓶,瞬间乌云翻滚,弥漫大半个天空,浓重的云层,惊雷阵阵,电弧流转。

祁禹也看这一幕,大声斥责:“你这妖道,又耍什么花招?”

道士意味深长看了祁禹一眼,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绣着麒麟的香囊,甩给了祁禹。

香囊入手,祁禹突然忆起,小时候母亲也送了一个这样的香囊,后来他遇到了一对可怜的父女,凛冽的朔风中,相互依偎,没有住处,也没有吃的。

祁禹就把这个麒麟香囊塞给了父女,里面还有他的压岁钱。

眼前的道士,怎么和那个老父亲有几分相似?

祁禹诧异抬起头,疑惑看向道士。

紫袍道士吸口气,才说道:“彼时贫道正化凡历事,多谢小友馈赠,才助我成道。今日贫道带你过来,是想引你入梦,赠你一段仙缘,了结因果,只是不料想,贫道千年修出来的道心,竟然被你撼动了一丝!小友之心,当真固不可彻!”

祁禹眉头紧皱,一股清晰的记忆涌出,他终于记起来了,似乎道士说的是对的……

“你这妖道,有心报答,就给我荣华富贵,给我崔氏娇妻!”祁禹愤怒大吼,“谁让你自作主张?”

“凭什么让我修仙啊?”

这叫什么话?

还有不要仙缘的人?

道士的心神几乎再次失守!

他咬着牙,气哼哼吐出两个字:“晚了!”

祁禹大惑不解,就在此时,一道水桶粗细的紫色雷光,从天而降,朝着竹林这边劈来。

此刻的祁禹可不是什么七十年的老宰相,做不到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

“救命啊!”

祁禹大声呼救。

只见道士满脸凝重,身上的紫袍鼓荡,运转起深厚的法力,竟然比以往还要顺畅一丝丝。

道士既惊且喜,却也明白过来,竟又欠了这小子一份人情!

“小友勿忧,多亏了你那八个字,贫道渡劫成功的把握又多了几分,早晚还有相见之日。”

道士一声浩叹,抬起掌心,瞬间,七彩霞光裹住祁禹身体,快若流星,向西远离雷劫而去。

“谁想见你!”

飞在空中的祁禹挣扎大呼:“你这老杂毛,要送我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