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茶礼

次日清晨,遇辞起了个大早。

许久没住园子里,忽然被鸟语花香围绕,她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但好在昨晚录完舞后她睡得挺香,起得早也不会觉得疲乏。

洗漱完,推开窗户,不远处的角脊上刚好有只小鸟站在那“啾啾”叫不停,她负气似的皱着鼻子,跟它对“啾”了阵。

鸟儿闻声歪了歪头,乌溜溜的眼睛看了她片刻,“扑棱棱”飞走了。

第一缕晨光已透过窗格照进了屋子里,在墙上落下一方又一方光影。

她站在窗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珅伯就忽然出现在了阁楼下。

站在水榭里,笑呵呵地看着她,“小辞丫头,老太太让你醒了就去陪她吃早饭!”

遇辞吓了一跳,赶紧收敛了那极其夸张的懒腰,回了声:“好!”

而后便急忙关上窗,换了衣服下楼去了。

走过小石桥时,她看了眼那头的小楼,隐在晨光里,静悄悄的,楼旁的院墙上爬满了黄蔷薇,沾了晨露的花枝在风中轻轻摆动,高饱和度的花色,衬得那古朴的楼寂寥又柔和。

昨晚她睡时,那边的灯都还亮着,这会儿不知是没起,还是已经出门了。

他行踪不定,就算前几年她住在裕园,跟他在家里能碰上面的次数都很少。

抿了抿唇,走过小石桥,出了院子去。

*

到了正厅,早点已经上桌了,款式精巧的糕点,配上糖粥,遇辞是有好久没吃正统的苏陵早餐了。

落了坐,看了眼一旁空着的位置,桌面上却规整放着碗筷。

傅则奕没走。

老太太抬头问了声:“则奕呢?”

珅伯上了壶桂花茶,答:“昨日听小沈助理说今日公司里出了点问题,忙得不行,则奕昨夜大抵也是几乎没睡,我便没叫他,让他再睡会儿。”

老太太闻声顿了几秒,而后发出一声叹息,才拿起了筷子。

吃完早膳,老太太见今日天气好,便打算把前些日子抄完的经文拿出来晒一晒,过几日送去庙里。

遇辞主动包揽了这个活计。

老太太礼佛数载,书道也很是精赞,写了一手绝好的簪花小楷,遇辞之前还摹了好久,但始终不得笔韵。

春日的日头不毒,珅伯帮着将书箱搬出来,又帮着选了快空地摆好晒书台才走。

剩下的就是遇辞自个儿的活儿了。

掀开一个个紫檀木的大箱子,将里面的经书一本本拿出来,翻至中页,摊在书台上。

浅黄色玉扣纸,墨迹刚柔并济,排列规整地抄了一页又一页的佛偈。

近期连日阴雨,纸张受潮,微微发软,遇辞动作轻柔,半点不敢马虎,生怕不小心扯破了。

她之前也是听家里长辈说起才知道,老太太并不是从一开始就信佛的。

二十年前的那场车祸,让傅家遭受重创,傅则奕幼年丧考妣,二老暮年丧子媳。

然而实际上,那次车祸傅则奕也在车里,是在傅父傅母的拼力保护下才险得生还,但却也是重伤住院,迟迟没醒来,医生一连报了好几次病危。

老太太向来不信神佛,第一次诚心祷告,便是从那时起的。

兰若寺山高路远,香火鼎盛,老人家徒步攀了一百零八节梯,于佛前长叩。

焚香鼎后的钟楼,传来一百零八声祈福钟响,经幡飘扬,众僧诵经,只为求一份平安。

后来,第二日傅则奕真醒了。

老太太也开始了二十载的礼佛之路,并一直延续至今。

*

傅则奕从廊后出来,行至曲水上的廊桥时无意瞥见了那抹立于一片书台间的身影。

那里本是“鹤台”,祖上养鹤的地方,位于水中央,四周皆是各式观景廊,错综的花架上爬满了白种木香。

她背对他而立,着一件鹅黄色提纱质小衫,底下配了条白色丝质的长裤。

上下衣皆宽松,虚虚罩着纤薄的身子,迎风鼓动。

一头乌发柔软顺直,披散在身后,发梢及腰,随着她的动作与风向微微浮动。

他驻了足。

身后,珅伯本打算去南园叫傅则奕来用早点的,走至半途便瞧见他已出来了。

从石径绕来,站在身后,也顺着他的目光瞧了眼在鹤台上忙碌的身影。

浅笑了声,低声道了句:“小辞丫头一来,这园子才像是有了生趣一般。”

傅则奕闻声怔了怔。

珅伯这才意识到自己开腔有点突兀,歉意道:“哎哟,看我,吓着你了!”

傅则奕弯唇摇了摇头,正欲走,鹤台上的人忽然转了身。

遇辞刚晾完最后一本《地藏菩萨本愿经》,额头出了层细汗,想回身迎风吹一吹,就倏然看见了那两抹站在廊桥上的身影。

神情茫怔了片刻,笑着朝他们挥了挥手。

姑娘笑盈盈的脸迎着朝阳,两颊漾开一对小梨涡,眸子像是两湾月牙泉,长发别在耳后,额头光洁,发线规整,小小的鹅蛋脸,似是润玉。

适有风吹过,她的衣摆随同身后大片木香花一起浮动。

暗香浮涌,光影温柔。

傅则奕的视线在她脸上停驻了片刻,微微颔了颔首,随后便收回了目光,欲走。

鹤台上的人却忽然叫了他一声:“小叔!”

语气微急切,似是怕他就这样走了。

他顿步看去。

姑娘已提着略宽大的裤摆从鹤台边的小石桥走过来了。

小石桥是用假山石装饰来的,崎岖不平,她低着头走得小心翼翼,踏上游廊时才小跑了起来,长发在身后跃动。

他看着她跑近,而后在他面前站定步子,气息微喘,眼睛亮亮地看向他:“你今天忙吗?”

他顿了顿,看向她似小鹿般明润的眸子,回:“不忙。”

清明国假时期,本就无杂事

声落,面前的人忽地咧开嘴角笑了,歪了歪头对着身后的珅伯唤了声:“珅伯!”

说完,还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像是在做什么秘密交易。

珅伯茫然了片刻,才忽地想起,连忙应:“好好好,知道了,这就去。”

说完,就转身走了。

傅则奕稍顿,有些不明所以,问:“怎么了?”

廊桥上的风比鹤台上大些,吹得头发微乱,挠着脸颊与脖颈,遇辞蹙了蹙眉,将发丝拢进手里,一边解绕在腕间的发带一边答:“我给你带了东西,祖奶奶一份,你一份。”

说着,抬起胳膊,用发带将长发编了个麻花,又道:“祖奶奶那一份我不敢和她共享,只能来占你便宜啦!”

说完,头发也编完了,正欲收手,却忽然感觉右手被扯了一下。

有头发勾进了手上的银镯子里。

傅则奕见状偏眸看了眼那缕被勾起的发丝,抬手轻轻帮她取了出来。

那镯子应是遇家祖上传世之物,搭口可调节,似是自第一次见她时,她就一直戴着了。

遇辞愣了愣,低低道了声:“谢谢小叔。”

他应了声,随后又开口提醒:“头发乱了。”

遇辞闻言抬手摸了摸。

还真是。

被勾起的那一块凌乱外翻。

顺手打算拆掉发带,可不幸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镯子又勾进了头发里。

她无语地腹诽了一阵,正欲拆掉重新绑,却忽然听见一声低笑。

她怔了怔,抬眸看去。

他垂眸浅笑,随后伸出手一只手来,掌心向上摊开。

低声道:“我帮你。”

遇辞倏然愣了愣,目光落在他笑意未退的脸上,捏着发带的手顿了少顷,才缓缓递了出去。

纯丝质的宽发带,印着浅紫色的花纹,轻轻搭在他的掌心。

傅则奕接过后走去了她身后。

须臾,头发被轻柔地束起。

他的指尖时不时穿插进发间,触碰头皮,激得她感觉从那一块一路酥麻至脖颈。

整个脑袋都像是在“嗡嗡”作响。

廊外起风,吹着不远处鹤台上的经文“哗哗”翻页,花荫烂漫斑驳,摇摇晃晃落进古廊。

遇辞微低着头,纤细白皙的脖颈在阳光下照出透亮的粉。

傅则奕看了眼那抹冉冉升起的红晕,手下在麻花辫的发梢处系了个蝴蝶结。

刚收完尾,就听见两声轻咳。

两人同时抬头望去。

珅伯端着茶具站在廊桥入口处,笑着看了二人一眼,开口道:“茶拿来了。”

遇辞像是做了什么心虚的事被抓包一般,两颊倏地染上红晕,回了声:“好。”

她带回来的是茶。

前不久院里组织去太平汇演,一共三天,但真正上场演出就一两小时,闲暇时间她们就出去逛逛。

太平旅游古镇多。

别的同学七七八八买了好些特产小吃,她寻了半天,也没瞧见想买的,最终还是听路过的一个旅游团的导游说太平盛产茶叶,她才去逛了逛茶叶铺子。

试了好几个品种,最后选了明前特级猴魁。

老太太喜茶,她自幼绕于膝下,多少也受到了点影响。

珅伯将茶案放于水榭的桌上便走了,临走前又满眼含笑地瞧了二人一眼。

遇辞感觉两颊像是火烧,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脸红个什么劲。

抬手贴了贴脸颊,才走至茶桌旁坐了下来。

傅则奕看了眼她染晕的侧脸,也走了过去。

小炉上的紫砂壶已经沸了,呼呼冒着热气,遇辞提起壶柄,温杯、洗茶、泡茶,有条不紊。

想想当初学这些礼仪,被打过多少次手心,现在也能得心应手了。

临沏茶前,她抬首看了眼对面的人。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握着公道杯的手上,察觉到她的注视也缓缓抬眸看来。

她顿了顿,急忙垂下眼帘,给他杯中倒茶。

茶倒七分满。

收回手时,傅则奕伸出两指轻轻点了茶案三下。

茶桌回礼。

但遇辞却倏地愣了一下。

长晚辈同桌时,长辈回礼只需食指点一下即可,只在表达对晚辈的赞赏时才会点三下。

而食指中指并拢同时点三下,是同辈之间的回礼。

可傅则奕这个回礼有些微妙,他虽用了两指,但中指并未触到桌案,微微回勾。

让她有些分不清,他是疏忽了,还是真的回了同辈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