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帽子戏法

魔术师,一个看似不神秘的神秘职业,“明事理”的人将其视作骗子,善良的人也只不过是把它当作卖艺营生的手段罢了。真正能活跃在大众眼前,受到万众敬仰的魔术师少之又少。然而,恰恰是这群人,守护着这个行业最深的秘密。

薛大师算是其中一位。他自幼跟随师傅学习魔术三十载,然后告别师父外出游历,最终定居在这座小镇,成了方圆百里内唯一的魔术大师。

这天,薛大师按照计划出现在小广场上的落日余晖里。周六傍晚不乏围观的闲人,而且这时路灯还未亮起,光线昏暗,人们常常会被自己的眼睛欺骗。魔术师多半是狡黠的,薛大师也不例外。

他穿着黑色西装,拖着一个大号的黑色行李箱,手拿一顶黑色圆顶礼帽,从容地走在广场上。他面带微笑,给人以优雅宽厚的印象,但那双眼睛却藏不住他的精明。

他像往常一样停在那个特定位置,蹲下身,打开行李箱,掏出折叠桌,将它展开后再把礼帽放到上面,接着再附身准备今天要用的道具。

表演魔术,薛大师有他自己的规矩。他从不接受私人聘请,也不参加电视节目,只是特定时间特定地点在公众面前表演。你愿意来就来,愿意给钱就给钱,一切尊听悉便。

现在,象征着他生活的钱箱就摆在桌上。演出还没开始,周围就已聚集了不少人,甚至已经有人开始投零钱了。

“薛大师,你可算来了!”

“薛大师,今天有什么新花样?”

他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很快演出开始了,和所有人料想的一样精彩。

他抛出一枚硬币,那枚硬币落到他手上后,竟变成了两枚。他用布遮住桌子,轻轻一掀,那桌子竟消失不见,再一掀,它竟又回来了。他拿出一面镜子,将它击碎,然后用手一抹,破镜竟能重圆。

观众们个个聚精会神,他们时而目瞪口呆,时而齐声惊呼,目光一刻不停地跟随着薛大师,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有的人甚至高举双手,一脸不可置信。一只白鸽落到屋顶,低头注视着这场邪教仪式般的表演。

林成是在薛大师展示帽子戏法时来的。

三十分钟前,他刚告别朋友,骑着自行车,穿行在回家的路上。一周的学校生活使他疲惫不堪,此刻他只愿享受这稍纵即逝的自由。爬上桥梁,随重力滑下。失重感使他的精神开始升华,耳畔的风提醒他现在真真切切地活着。抬头看,这晚霞,这光影,远非欧洲印象派画作所能比。

不过,好像有什么不对。

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呢?

林成停下车,审视起那片天空来。突然,一道陌生的蓝光映入眼帘。那道光呈条带状,延伸在半空中,仿佛北极村的极光。

十六岁的少年,对这些异象可谓毫无抵抗力。他带着好奇和兴奋,顺着蓝光的指引,一路狂飙冲向小广场。

薛大师将帽子戏法放在最后也不无道理,它精彩地有些魔幻了。他甩甩手,用询问的眼光看向人群。

钱。有人说。

薛大师将手伸进礼帽,掏了掏,眼睛一亮,抽出一张百元大钞。

苹果。有人说。

薛大师摇了摇头,随手拿出一个苹果。这对他来说好像太简单了,他示意观众加点难度。

鳄鱼。有人说。

薛大师顿了顿,犹豫着把手伸进礼帽,然后快速拖出一条带着鳞片的鳄鱼尾。那条尾巴猛地挣脱,缩了回去。

场下一片哗然。

林成这时刚到人群外围,那蓝光从半空中指向中心的小高台,上面站着一个手持黑色圆顶礼帽、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那道蓝光的来源正是那顶礼帽。

男人忘我地表演魔术,观众们忘我地观看,两边都十分陶醉。

林成拍了拍前面那人的肩,没反应。他又拍了拍别人的,还是没反应。

什么情况?他摸不着头脑,喃喃道。

为了凑的更近些,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开始拨开人群,向着高台前进。

月球。有人说。

薛大师面露难色。

忽然,他瞥见人群中艰难前行的林成,皱了皱眉。林成显然保持着清醒,这么看,他似乎有麻烦了。

薛大师扣上礼帽,打了个响指。

“结束了?”

“唉......”

原本寂静的人群倏然变的嘈杂。人们开始散去,挤着林成,不让他继续向前。那顶礼帽上的蓝光渐渐消失,天空变成了纯粹的血色。林成懵了,推搡周围的手定在空中。

血色。

他的脑海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瞬间连通,一段记忆拔地而起,岿然不动。

多年前,林成的父母曾带他看过一场魔术表演,和现在这场十分相似。那时,他被父母轮流抱着,以观看到那诡异的画面。

黑西装。黑礼帽。蓝光。舞动的魔术师。沉醉的人群。精彩纷呈的表演。血色的天空。

那响指似乎是休止符,表示乐章的停顿,这场演出已然结束。

那蓝光是什么?天上怎么是血的颜色?林成问。

什么蓝光?什么血的颜色?没有,不要乱说。父母答。

这是林成在这小镇上的第一个周末,一个星期前,他随着父母搬到这里。但这第一个周末明显不同寻常,因为他平生第二次看到了这种景象。他下定决心要逮住那个魔术师,把一切都搞明白。这样想着,他手上的力道大了几分。

等到他脱离人群,薛大师已经消失在路口了。

于是一场追逐战开始上演:前面跑着一身黑的薛大师,后面追着骑车的林成。只是自行车毕竟也是车,总要比人跑得快,两人的距离因此不断缩短。

薛大师一气儿跑到江堤,冲上台阶。随后的林成只得抛下自行车,使出百米冲刺的劲追赶。

薛大师回头瞄了一眼,看见林成如此执拗,暗暗下了决定。他最后打量了林成一会,仿佛是在确认什么,而后摘下礼帽,嘴里念叨着听不懂的咒语,接着轻轻一拍。这一套流程下来,林成眼里又出现了那道蓝光,它炊烟一般袅袅升起。

薛大师用嘴叼住帽檐,右手搭上栏杆,随即纵身一跃,在空中用双手画出一个大圆,然后,就在林成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林成撑在栏杆上,大口地喘着粗气,耳边只剩下自己心脏怦怦跳的声音,其他的一律杜绝。下方江水袭来,一刻不停地向下游冲去。头顶的天空已经黑了下来,不再是血色。一阵风吹过,带着江岸特有的味道。

自那以后,薛大师再未出现在镇上。

他的消失虽不至于是场巨变,但也给小镇平静的生活带来了不小的冲击。人们注意到他不再出现,纷纷议论起来。

“怎么回事?搬家了,还是去大城市发展?总该不会是死了吧?”

“别胡说!大概有什么急事,下个星期也许就回来了。”

这些对话让林成了解到,那位魔术师正是薛大师。可这并无用处,因为他早已人间蒸发,烟消云散了。

这些年,林成总也忘不了那个傍晚。他一开始能明显地感受到他与这件事的联系,以致任何事情都让他不自主地想起。他时常会在梦里重温那场追逐。那天空,那江水,还有栏杆冰冷的触感都是如此真实。只是这种联系正渐渐变淡,仿佛暗示着他渐渐泯于众人。的确,如今朝九晚五的他就像一潭死水,阴沉且平凡。他不外乎一个普通人罢了,就算能看到一些东西,也仅此而已。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那天,他的儿子林真俄然冲到他跟前,用乞求的眼神望着他。

爸爸,我想学魔术!

不——你要上哪学?

父子俩两双不同的眼睛里同时流露出期待。

我已经找到老师了,他就在外面,我去叫他进来。

林真说完一溜烟跑了出去。

其实林成一直在想,他那天如果早点挤出人群,或者跑得再快些,是否就能拦住薛大师。或许他也可以不去探寻,只是暗中观察,这种异象大抵还会继续存在下去。

他到底在怀念什么呢?可能是对未知的好奇,可能是那时尚未磨灭的热情,也可能是可以让自己区别于他人的兴奋。

这些年他看过无数次帽子戏法,但那些拙劣的表演远不及薛大师那日的飞跃。他知道,只有那个人才配得上“魔”字。

是吗?林成的手开始颤抖。

会是吗?林成的预感慢慢强烈起来。他一阵耳鸣,之后便听到了滚轮转动的声音。

不多时,林真走了进来。然后是一身黑的男人。这么多年了,他的容貌却无丝毫变化,时间好像并没有经过他。

薛大师毫不惊讶,似乎早知如此。他镇定自若地摘下黑色圆顶帽,注视着林成。

薛——薛——

是我。

林成无法再说出一个字,眼前这个让他迷失了半辈子的人正向他走来。

林真见自己插不上话,识趣地回到房间。

薛大师唇齿轻动,吐出的话语转晕了林成的脑袋。他说的很慢,但林成还是难以理解。不过薛大师很耐心地解释,仿佛把林成当作一个无知的孩子。

听完那些,林成呆住了,他早知薛大师身上有秘密,却不知这秘密如此震撼。

我有一个请求。

薛大师笑了笑,示意他说下去。

你能再变一次帽子戏法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拿起礼帽,念出那句熟悉的咒语,接着轻轻一拍,蓝光随之流出,蜿蜒着升至天空。

月球。

薛大师毫不犹豫,将手伸入帽内。烟尘从礼帽中涌出,弥漫开来,霎时将房间变作仙境。现在恰好是晚上,薛大师的手臂出来一点,天空也就暗下一点,月亮也就虚化一些。

月球出来了,它的坑坑洼洼证明着它的身份。此刻它正躺在薛大师的手上,扬起一阵又一阵浮尘。

不等林成欣赏完,薛大师又将月球扔回礼帽。它立马回到原位,夜晚又亮了起来。

响指一打,天空瞬间泛出血红,如沿海赤潮般荡漾。

林成移步窗前,望向外面,一时有些出神。原来他真的和别人不同。

我教林真学魔术,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薛大师扣上礼帽,整了整衣领。林成转过身,盯着薛大师那双精明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什么条件?

薛大师没说话,但有一股力量径直撞入林成的脑门,在他脑海中蠕动。他顿时跌坐在地,目睹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头痛欲裂。

薛大师露出一个颇有深意的微笑。林成的脑中有个空灵的声音响起。

你不要声张。

唔。那是自然。

冥冥之中有些事情已然成真。

#2023年3月28日初稿 2024年7月23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