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长篇小说 饿兔子跳(1)

老晃

作者简介:老晃,编剧、作家。曾任《看电影》《电影世界》杂志主笔,参与电影编剧、策划多部。2015年开始写小说,著有小说集《涉过愤怒的海》等。

1

冯医生说忘了问我之前怎么受的伤,我说因为打篮球。

冯医生说:“嚯,王祖贤啊。”

我说:“就知道你要说这个,男的一听我打篮球就要说王祖贤。”

冬冬问:“什么王祖贤?”

冯医生说:“00后不知道王祖贤?上网搜,王祖贤、篮球,有惊喜。”接着转过头来问我:“那你打球怎么伤的?”

我不想说,于是我说:“这事可说来话长。”

冯医生接过话去:“不就打球嘛,知道我因为打球受过多少伤?一句话总结,篮球虐我千百遍,我待篮球如初恋。”

冯医生今天不太一样,之前来查房,他没这么兴奋。我叹了口气说:“行,那你先说吧。”

冯医生拉开架势,果然是娓娓道来——

小学五年级我就打球了,发育比同龄小孩早,身高有点优势,那会儿也没有那么多补习班,放了学直奔篮球场,打到天黑透才回家吃饭,正好赶上看一集《灌篮高手》。小学生嘛,柔韧性好,基本没受过大的伤,唯一一次是抢球膝盖跐地上,导致一定程度的增生。然后是初中,有次去集训,路上和队友飙自行车撞上了,屁股<手享>他大金鹿车柄上,当时一点不疼,队友把我扶起来说你短裤破了个洞,我一摸,手上都是血,后来就去缝了几针。

到了高一,班主任特别葛,严令禁止我们打球,就指望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打一会儿。高二分班换了个班主任,男的,英语老师,又鼓励我们多运动、多晒太阳,打球一下变多了,午休时间也打,食堂都懒得去,派一个人去买包子。想想当时瘾是真大,身体也是真好,一口气吃十个包子还能立马打球。不过由于整体打球次数少,倒也没受过伤。高三就直接忽略了,学校、家长,眼里只有高考,压力山大。

大学是打球的黄金时期,有体力也有时间了,基本每天都打。和认识的人打一般很少受伤,比赛就不好说了。第一次是院系杯,被一个巨高巨壮的家伙胳膊肘直接<手享>胸骨上,他倒不是故意的,可我养了好长时间,有段时间只要用力吸气胸口就痛。大三那次更严重,跟外校打比赛,突破后起跳投篮失去平衡,落地左膝剧痛,在场边待了一会儿,同学给扶回寝室。当晚去校医院,校医也没好好检查直接给了瓶红花油就打发了。后来就是漫长的养伤时间,走路还行,上厕所可就麻烦了,毕竟当时很少坐便,得单腿“叶问蹲”。到了研究生阶段,感觉自己又行了,结果又是第二节,一个快速反攻上篮,还没落地心里就毛了,明白膝盖肯定是废了,果然又歇了几个月。三次膝盖受伤我是真想放弃了,偏偏宿舍楼下新修了篮球场,篮球架全是进口的,那叫一个性感。不过这回我学乖了,开始戴护膝,也不敢高强度防守跑动了,后面到毕业也没再伤过。

等出国做博士后,工作强度大,也就偶尔到健身房拉伸一下练练器械跑跑步什么的。后来一哥们说每周五下午体育馆有帮中国留学生打球,一听这个我瘾又上来了,就跟着去。太久不打,状态全没了,居然还抽筋,第一场下来还挺失落的。好在每周去一次,状态慢慢恢复,也敢放开打了,结果一得意就给我来一棒,先是左脚大拇指趾甲顶掉,长出来,又弄伤一次,又长出来。

这都不算什么,事情发生在2009年。当时我交了个女朋友,沈阳妹子,高冷型的,请她去看我们打球,想让她看看我多强,队友也懂我,有空篮不上都传给我,我打球的风格是传球大于策应大于篮板大于进球,所以基本助攻多过进球。打了一会儿,休息一下,跑女朋友面前装×,问热不热啊?看我们打球啥感觉啊?她说,那谁好猛啊,进了好多球,你咋老也不进球啊?听到这话我顿悟一个真理:女人看球,只看你进不进,至于你强力拆挡、帅气传球、灵活策应,她一概不管的,只有进球她才觉得你牛。再上场,我变得自私起来,憋着股劲儿,仗着一米八五身高、一百六十体重,各种强硬背打勾手,队友们也感觉到了,起哄说:都拉开,给冯哥单打!我信心满满,先来个奥尼尔推土,再来个姚明舞步转身,这时只听“啊”一声,我瞬间趴地上了。防我的兄弟立马高举双手说:我没动,我绝对没动!我知道他没动,也知道这次肯定是完了,趴在地上,我咬牙切齿以拳擂地,感觉右膝肯定是又废了。女朋友第一时间跑过来,又心疼又着急,我懒得搭理她。这就是我受过最严重的伤,不是膝盖伤,是心伤,自尊伤,面子伤。

说到这儿,他好像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冬冬冲我挤眉弄眼,捂嘴偷笑。冯医生问她:“冬冬,那你呢,也打球吗?”

冬冬摇头,“不打,我喜欢游泳。”

冯医生顿时来了精神,笑着说:“游泳好啊,游泳真的好,我早就想学游泳,平时你都在哪儿游啊?”

就这一下,我全明白了,明白冯医生今天为什么会这么兴奋。我打断他,“冯医生,到底听你说还是听我说?你到底还听不听我说?这跟你的手术也有关系。”

他连忙说:“嘿嘿,你说你说。”

我勉强提起兴致,说:“你打球总伤膝盖,我呢,老毁鼻子。大前年,一场野球赛,我让一男的一胳膊肘砍脸上,当时就眼冒金星,不过没流鼻血,休息几分钟我又上场战斗。一个队友忽然说,哎金子,你脸有点怪啊,其他人也说,金子,你鼻子咋歪啦?我用手一摸,坏了,赶紧拿手机照,感觉不只鼻子,是整个脸都歪了。去拍片:鼻骨骨折,得做复位。医生让我坐椅子上,他拿一根金属棍伸进我鼻腔,然后一、二、三!我和他各自用力,一番折腾终于是把鼻骨撬回了原位。接着他就开始往我鼻孔里塞棉花,一团又一团,感觉怎么也塞不完。之后几天太难受了,鼻子完全不通,吃东西都咽不下去,而且为了防止血倒流晚上睡觉只能坐着。终于到了取棉花的日子,之前做手术的医生不在,另外给安排了个胆子特小的实习生,取完我老感觉鼻子堵,跑去复查,结果又找出三块棉花团!意不意外?惊不惊喜?更惊喜的是,半个月后的一天早上,洗脸,从鼻孔里又喷出一团棉花,都黑了。”

冯医生听得连连大笑。笑得不免有些夸张。

我说:“真的冯医生,鼻子真是我的心腹大患!”

冬冬也说:“就是冯医生,你可千万别给姑姑做歪了。”

冯医生假装不高兴,学着电视剧里陈建斌扮演的曹操的架势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知道,女人就活个鼻子。”

护士进来,喊走了冯医生。

冯医生一走,冬冬决定削个苹果吃。削着削着,她问我:“姑姑,你觉不觉得冯医生今天,有点怪怪的?”我顿时就笑了——冯医生,人不错,医术高超,这次手术我是慕名而来,他很懂照顾病人情绪的重要性,面对我总是既权威又放松,可面对冬冬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他的那份轻松,怎么说呢?有点上头。

我岔开话题,问冬冬:“你不是要给我看你的小说吗?”

对对对!冬冬眼眸一闪,“可你看了不准骂我。”

她显然很重视这件事,因为她不是随便把小说发到我手机上,而是从包里拿出一个大大的牛皮纸信封——她把小说打印出来了,还装订得整整齐齐!

小说有十三页纸,叫《香水有毒》,这其实是她“非虚构写作课”的结题作业。看到“香水有毒”我没忍住笑出声来,“这啥呀,言情小说啊?”

冬冬说:“‘香水有毒’是我妈的网名啊,姑姑你忘啦?”

等我看完,她小心翼翼问我:“怎么样,还行吗你觉得?”

“够生猛的!老师真给了你全班最高分?”

“对啊,老师说,贵在真实。”

我俩就哈哈大笑。

接下来,我毫不吝啬地肯定了她写的东西,又胡乱赞美了一番,其实是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冬冬的小文章写的是我们一起经历过的一段不堪往事——那年冬天,她被周媛连哄带骗送进一个戒网瘾学校,那地方简单讲就是个集中营!冬冬在里面受了不少委屈,遭了不少罪,最后是我一时冲动,深入虎穴才把她解救出来的。整个过程很荒谬,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很不真实,可她的小说却让我瞬间回忆起了当时的很多细节。我很清楚,正是因为这件事我才会和周媛大吵一架,之后关系一路变糟。那之后,我们都很小心地不再旧事重提,假装已经过去了,可冬冬记得,不只是记得那么简单。捧着这沓纸,我觉得挺扎心的。

冬冬说:“姑姑,你知道吗,一开始它不叫《香水有毒》,叫《我最开心的一次旅行》。”

我心里又是一沉。我不确定这里的“开心”是不是个反讽,可我不想和她展开谈,我决定避重就轻,就问她,那你是打算发在网上吗?她说不发,哪儿都不发,我就是突然很想写这个,老师布置作业的时候说,非虚构,得是真人真事,“要陈述事实,揭示意义”。

揭示意义?揭示什么意义?

我心里很清楚,过去这几年,不光我和周媛的关系急转直下,冬冬和周媛之间其实也是越来越紧张的,戒网瘾学校这件事正是这一切的起点。冬冬把它命名为《香水有毒》,矛头不就是指向周媛吗?我不禁感慨,冬冬,她终于也到了这个年龄,开始审视、反思自己和母亲的关系了。

我们分吃了苹果,又连线打了会儿游戏,冬冬非要爬到床上来,和我依偎在一起。她变得非常温柔,跟我说了好多,她提到小时候她做的一些蠢事,我做的一些蠢事,还有我们一起做的一些蠢事,最后,她忽然有些难为情地说,有个朋友约她去鼓州岛旅行,她有点想去,想去玩几天。我这才明白今天她来的主要目的其实就是想和我说这个,她小心翼翼,绕了那么多弯才终于说出来,我猜是怕我会怪她,怪她在这个时候撂下我不管。我自然是想打消她的顾虑了,就说:“好啊,放暑假了,就该多出去走走,我这儿没什么可担心的,屁大点的小手术。”

她好像放松了下来,可很快又再次跟我确认:“我不在,你一个人,真的没问题吗?”

“放心吧!”我说,“好好玩,玩尽兴了再回来。”

她承诺会很快回来,还会给我带礼物,又问我想要什么。

我想了想,说:“带颗海星吧,要红色的。”

“派大星啊?”

“对呀,派大星!”

我是在进手术室前几分钟接到周媛电话的。

要是我没记错,这应该是两年来她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我。她讨厌我,不理我、不关心我,对我们的感情冷处理,这是她对我的“惩罚”。当初,戒网瘾学校那件事明明是她的错,可她非但不承认、不反省,还一次次甩锅给我,最后她说了一句很糟糕的话,深深刺痛了我,她说:“冬冬是我女儿,用不着你来管!”

尽管如此,我还是尝试过,尝试过修复我们的关系,可另一件事的出现却让我们之间的隔阂雪上加霜。

高三那年,冬冬突然宣布要放弃出国,到北京来读大学,周媛认为这是我在背后怂恿的。证据之一,冬冬选的是和我一样的新闻专业,对周媛来说,这是个垃圾专业,造粪专业,可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早在很久以前,周媛就下定决心要送冬冬出国留学,她把这当成她人生的头等大事,我知道这并非出于虚荣(可能多少也有?),用她的话说,“正因为是女孩,才更应该出去见见世面。”总之,她花了好几年的时间布局,努力筹措资金,和所有够得上的海外亲戚、朋友、同学建立起联系,还有很多其他耗费心力的复杂准备,可最后冬冬突然提出想放弃,周媛当然愤怒,她不光生冬冬的气,更迁怒于我。

周媛说:“你们是一丘之貉!阮金,你是害群之马。”

因为这件事我们吵过很多次,最后一次我知道自己过火了,我把话说得太绝了,我想找机会向她道歉,可最终我没那么做。之后我们不再联系,她不给我打电话,我也不给她打,有需要的时候都是通过阮文来传达。

周媛突然破天荒打电话过来,是想问我冬冬去哪儿了。

“为什么她手机一直关机?”一上来她就一通质问,“三天了,怎么都联系不到她人,你们是不是又串通一气对我隐瞒什么?”

我不想给她联系方式,冬冬走之前再三叮嘱我一定要帮她保密,其实就是想瞒着周媛,可等在一边的护士用眼神告诉我,我必须立刻、马上结束这个电话。我给了周媛一个手机号,是冬冬大学班长的,我想劝她别太担心,冬冬都那么大了,能照顾好自己,可她连再见都没说就把电话挂了。

护士说:“你来。”

我跟她进了手术室,乖乖爬上一张光秃秃的床,仰面躺下。这里冷气开得很足,我开始害怕了,手也不受控制地抖起来。麻醉师是个眼睛很大、眉毛浓黑的女孩,尽管戴着口罩但感觉人相当漂亮,她很温柔地对我说:“别怕啊,很快的。”我问她:“为什么手术室这么冷?”她耐心回答,手上却没停,我感觉她在我的脚和脖子上操作了些什么,差不多挺了十几秒,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睁开眼睛,我躺在病房里。昏昏沉沉,时间过得很慢,很黏稠,可我没感觉到太多不适,没有撕心裂肺的疼痛,手术和我想的一样,简简单单像做了场梦。

到了晚上,我感觉整个头和脸都麻酥酥的,鼻子完全堵住,呼吸要靠嘴。护士过来说:“阮金,该吃止痛药了。”我说我不疼,我想喝汽水。护士笑着说:“汽水还不行哦。”

后半夜我才终于体验到手术创伤的威力,麻醉失效后,鼻子、眼睛都开始胀痛,眼泪不受控制,还有挥之不去的头疼,左边疼完了右边疼……最糟的时候我感觉五官都移位了,它们是活的,在我的头颅上随意交换着位置。我掏出iPad,勉强打了会儿游戏,又上B站看《海绵宝宝》,中间不时睡着,醒来,吃药,再昏睡……只能用嘴巴呼吸实在难受,喉咙也因为插管隐隐作痛,但总的来说,一切还算顺利?

之前冯医生叮嘱过我,不要在头一周擤鼻子,不要这、不要那,很多东西都教我如何应对,可唯独这件事他没教我:如何打喷嚏。

我不知道打喷嚏原来是可以张大嘴,让气体完全从嘴巴排出,不经过鼻子的。这一刻我忽然鼻子巨痒,特别想打喷嚏,怎么办?大脑一片空白,有种玩俄罗斯轮盘赌扣下扳机那一刹那的濒死感。最终,我听到的是电影里杀人狂的刀子插进受害人胸腔的声音,噗,深深一刀,扭动,翻转……

顷刻间,我的领子,袖子,胸前,iPad上,被子上,捂着嘴的手上……全都鲜血淋漓。我赶紧按铃叫护士。虽然吃了止痛药,可恐惧一下穿透了药效,我感觉血液在倒流,从鼻腔流入喉咙,接着就开始咳血——只能用嘴呼吸,黏稠的血液经过喉咙你会本能地咳。我挣扎着坐起来,企图用手接住不停涌出的鲜血。

几分钟后护士才赶过来。看我这副样子她也慌了,赶紧给我止血,又喊另一个护士,让她快打电话给冯医生。

冯医生在电话里问我:“喷血了是不是?鼻子怎么样,有没有别的不舒服?头晕吗,心慌吗?”

“没有。”

“但很痛?”

“痛得要命。”

“打喷嚏你要张大嘴打。”

“啊?这么简单吗?”

“就这么简单。那你之前怎么打的?”

“忍着,不打。”

他在电话那头亲切地说:“傻×。”

挂了电话我开始傻笑。两个护士互相看了一眼,大概怀疑我是不是失血过多神志不清了。唉,其实我想的是,这么惨烈的时刻,冬冬不在,没拍视频,真是可惜了。

凌晨三点多,我正迷迷糊糊,手机振动把我惊醒了。我用肘关节支撑身体,小心起身。这么晚打来电话的竟然又是周媛——她的态度比白天更恶劣了,一口气说了很多,她说那个班长还有其他同学、老师都不知道冬冬去哪儿了,所有人都联系不到她。最后,她厉声质问我:“阮金,你这个小姑是怎么当的?你们究竟又在搞什么鬼!”

尽管我不爽她的态度,可我不想和她吵,也没力气吵。

我说了实话:“冬冬,她去鼓州岛了。”

“什么?”

“鼓州岛,她去鼓州岛旅行了。”

电话那头,周媛迟疑了两三秒,“所以,你现在承认之前是故意在撒谎骗我啦?”

“冬冬,她让我帮她保密……”

“又来了,又来了阮金!为什么你总是要推卸责任?你一个成年人,她还是孩子,你怎么能让她一个人跑那么远的地方去……”

“不是一个人。”我打断她。

“什么?”她的声音变得紧张。

“她有个高中同学,叫黄杉,她也在北京读大学。”

“我知道谁是黄杉!”

接着,我们都陷入了沉默。我能感觉到她在那头努力压抑着怒火,果然,再开口时她似乎冷静下来,她说她会立刻联系黄杉,可最后还是忍不住又威胁我说:“阮金,你给我听好了,冬冬没事就没事,要是有事,我饶不了你。”

她一挂电话我就赶紧打给冬冬。我知道她已经到鼓州岛了,昨天下午她给我发来一张照片:沙滩上,她背对大海,手上捏着一只猩红的小海星,冲镜头明亮大笑。

我一遍遍打电话,始终关机。打她另一个手机,也是关机。突然之间,它开始了,零零散散的疼痛又回来了,先是左横膈膜疼,几分钟后右边也疼起来,接着扩散到了后背,一阵阵传遍全身。妈的,真搞不懂,我做的明明是鼻子手术,怎么会浑身都疼呢?我吞了两片止痛药,然后打开动画片,戴上耳机,闭上眼睛——

派大星又在怂恿海绵宝宝做蠢事了,一个危险的行动,即将让他们再次陷入困境。派大星是只粉红色大海星,智商极低,无论做什么最后肯定会搞砸,他懒惰,孩子气,口水横流,讨厌洗澡,也不爱洗手,喜欢睡觉,看电视,可我爱他。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章鱼哥在发脾气,这家伙一贯势利眼,自恋,自以为有才华,却在蟹堡王餐厅站柜台,他不喜欢这份工作,喜欢吹竖笛、画自画像,他讨厌海绵宝宝和派大星,偶尔会对海绵宝宝表达认同,但只在对自己有利的时候。

是的,我爱《海绵宝宝》,很多时候,它都是我的救命药水!

就这样,半梦半醒之间,我瘫在病床上像只瘪了的破轮胎。等再次醒来,天色已经蒙蒙亮了,我决定继续给冬冬打电话,可手机没电了。我充上电,一开机立刻蹦出十几条信息,不是冬冬也不是周媛,是我哥阮文。我心里一惊,正逐条看信息,阮文电话打了进来,他支支吾吾话都说不利落了,可最后那句话我听得很清楚——

“冬冬失踪了。我跟你嫂子,我们刚刚报了警。”

2

我猜冬冬躲起来了。

不确定,可我就是有这种感觉:她是故意“失联”的。

失踪?这不可能,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在冬冬身上,我猜,她应该是偷偷在和什么人谈恋爱,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虽然她一点也没对我透露,可这个年纪,突然玩失踪,除了谈恋爱还能是因为什么呢?一次秘密旅行,不想被任何人打扰,这完全有可能,对吧?阮文和周媛是找不到冬冬的,要是听说爸妈报了警,一害怕,没准她更不敢出现了。可如果是我去,她会出现的,我只需要在岛上四处走一走,随时都可能遇上她,她会跑过来拥抱我,告诉我她的小秘密。我有这样的直觉和信心,脑海里甚至有那个画面。我问冯医生我能不能坐飞机。

冯医生说,想都不要想!

我打电话给阮文,告诉他我想去鼓州岛找他们。报警后,他和周媛已经连夜飞去广西东海,下午就会乘轮渡赶往鼓州岛,他们计划先去当地派出所备案,然后就在冬冬落脚的民宿住下来。阮文劝我别去,他小声说报警其实是周媛的意思,他自己感觉事情应该没那么严重。他那边信号不太好,加上他这人一向说话含糊,我只听到“我知道你在住院……手术怎么样?……她不该撇下你……你别来,千万别……你嫂子现在暴躁得不行……我管不住你们俩”这些。他这种含糊其词的态度让我更烦躁了,可也印证了我那个想法,冬冬很可能没失踪,而周媛选择报警更多其实是因为生气。

我说我想打个电话给周媛,阮文也劝我不要。他话说得很委婉,可意思我渐渐明白了,周媛现在火气很大,对我、对冬冬都非常不满,她怀疑冬冬故意“玩失踪”是我的主意。我不禁苦笑,我和周媛,我们怎么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一度我们无话不谈,就像亲姐妹一样亲密。

我在厦门读完大学,毕业没回兰州,这些年在我身上发生了很多糟糕的事,我早已不是离开时那个天真的女孩,我们再想找回之前的那种亲密感,好像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了。

几年前我妈去世,很长时间我都无法接受这件事,一停下来就会陷入无边的抑郁。我一直认为,我们母女如果不是因为有血缘,根本就是两个完全合不来的人。小时候,我妈管教我总是要大呼小叫,和我说事好像不先喊上一嗓子就不行,可对阮文就不这样。重男轻女,习惯性地轻视我、打压我,这些她从来都不肯承认,可事实就是如此。自从父亲去世后,我还不止一次目睹过母亲的崩溃,其中一次是她在超市偷东西被抓,当时她跪在地上,双手抓住我的肩膀,是抓住我用力摇晃,用我来博取围观者的同情,就好像我是个盾牌,而不是抱着我、保护我。当时我才九岁。高考报志愿,她要我留在兰州,可我偷偷改成了离家最远的厦门大学。录取通知书到的那天,她和我大吵,威胁要和我断绝母女关系,后来,几乎同样的情况又发生在了冬冬和周媛的身上。

妈妈去世后我很孤独,才意识到虽然她对我的感情十分粗糙,对我总有很多负面评价,可心里还是很想和我亲密的。她走之后,我缺乏的正是这种有入侵感的关系,一些不管三七二十一要让我为之花时间、花心思维护的关系。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实际上过着离群索居、与世隔绝的生活,大概有五六年,我几乎不和朋友们来往,天天就闷在家里写个不停。我写剧本,也写小说,用周媛的话说,“造了很多粪”。家里经常安静得可怕,我也不养猫。

冬冬来北京读大学,我特别高兴,家里唯一毫无保留喜欢我的人就是冬冬。她到北京后我们经常见面,就像当初我和周媛,我们既是家人又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冬冬来北京的那天是李海陪我去接的她,当时我跟李海已经分手好几年了,可我有事他总是第一时间赶来帮忙,说起来,我唯一一次考虑想结婚,就是和李海。

李海的工作主要是跟艺术家打交道,帮着卖些画和雕塑什么的。他家在东南沿海,整个家族都做鱼粉生意,而他在还很小的时候就暗下决心,长大后一定要远离那种“臭烘烘的环境”。我是在厦门实习的时候经人介绍认识他的。

有天晚上,我们在鼓浪屿约会,推着自行车在一条偏僻小路上散步,一个蹲在路边的男人突然起身拿刀威胁我们,让我们交出手机、手表和钱。李海直接就给了他一拳。那男的愣了一下,接着突然抱住李海,飞快捅了十几刀,跑之前还不忘把自行车上的包拽走。李海血越流越多,我吓坏了,扶着他走了几十米,一路大喊呼救。一个推板车卖凤梨的老人闻声跑来,二话没说就把李海送到附近的诊所。李海最终脱离了生命危险,除了肚子上留下很多细小的疤,并无大碍。这件事当年曾被厦门的报纸列为十大案件之一,凶手至今没有落网。

那天晚上,我本来是打算和李海提分手的,可我相信任何一对情侣在遇上这种事之后都不可能选择分手。那之后我们又撑了一年多,可争吵却更频繁了,全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1.我想打车,他非要坐地铁,理由是地铁更快,可坐地铁累呀。

2.我要去厕所找不到,导航越走越偏,让他去问问人,他说我就是喜欢麻烦别人,我说找不到啊,按导航走找不到啊。

3.点菜叫服务员,他说你叫唤什么。叫唤?是嫌我嗓门太大吗?

4.去景点,他手机导航越走越偏,我穿高跟鞋跟着走了两个多小时,我说,让你去问问人就这么难吗?他说,我这不正给你导航呢吗。脚后跟都磨出血了,我说,你是真不愿开金口啊,你不问我问。他又说我,不是你说想出来走走吗,那就多走走呗。

5.周末出去玩,他哥们定好了行程,我问他行程是什么?几点出发?他说你别操心这些,跟着我们走就行了。大哥,不看行程我怎么知道要带什么?就又吵起来了……

真的就是鸡毛蒜皮,可每次发生都让我胸闷、心慌,有时候气得不行快哭了,他居然兴奋地硬了起来,说:“我想和你磕炮。”

我火冒三丈,“你是不是有病!”

他也很委屈,“人家都说,情侣之间没什么是这个不能解决的,这总比冷战好吧?”

我说:“我不高兴了,你就不能好好哄哄我吗?你到底怎么想的?”

不过我也发现了,李海吵架的时候比平时要帅。平时他总嘻嘻哈哈,做各种傻×表情,时不时还会从身后抓一把甩我脸上,兴高采烈地大叫:“让你吃屁!”真的跟弱智一样,可一吵架他就嘴抿得紧紧的,眼神犀利,说话也有理有据,连平时没注意的下颚线都清晰了许多。发现这个之后,有时我会故意找碴儿惹他生气,他到现在还一无所知。

一度我觉得李海这人肤浅得要命,我们没有深刻的交流,甚至连争吵和痛苦也都浮于表面,后来我渐渐明白了,这是因为我们从没有特别爱过对方,两个人都没有过那种感觉,一百分的爱,一百分的仰慕,没有过。可谈这些太形而上了,后期造成我们越来越不亲密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我反复尿路感染。

有一次,做爱后我发现自己尿血了,去医院用了抗生素、中成药、洗剂,很快就痊愈了,尿检也恢复正常。过了几天,李海要出国,为了给他一个完美告别,我们又做爱了,可没两分钟我就感觉下面热辣难忍。去医院,做尿检,白细胞正常,细菌比正常值高一倍,我要求医生开最强力的药把它消灭,于是又打了三天抗生素。去妇科做各种检查,开了塞的药,打了吊针,还是灼热,然后是腰酸,小腹痛。当时李海在迪拜,我一个人精神压力巨大,经常觉得扛不住了想哭。过了些天,跟妇科医生说的一样,我又痊愈了。她告诉我女人尿道短,这个病很常见,我自然明白这个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每次难受的时候都安慰自己,别人能熬过去我凭什么不行?常常在路上看经过身边的一个个女人,看着电视上、广告牌上光鲜靓丽的女人,我告诉自己:这些人都和你一样得过尿路感染,看看她们现在!

可下一次很快又卷土重来。夏天最热的那几天,一次我们做爱后停水了,我只能大量喝水排尿,又用湿纸巾擦,可还是很害怕。我派李海出去买纯净水,很快他就回来了,买了一大兜,全是冰的,气得我破口大骂,让他烧热了给我用。就那几分钟他都不能等,非要打把游戏,猛回头已是一锅滚烫的开水!他说:“没事没事,我再去弄点冰块回来。”我说:“外面的冰块都不知道什么水做的,容易有细菌。”他反驳说:“可你平时洗澡用的不也是自来水吗?”

我说:“你快滚去买!”

他满头大汗,懊恼地说:“早知道就不碰你了。”

他又去买了两大兜纯净水,我迅速倒在盆里,盆是开水烫过的,洗了两遍。可很快我就感觉一直想上厕所,果然又复发了。接下来的半年又复发了几次,每次都是在做爱之后。渐渐地李海也变得和我一样紧张了,每天早晚都要洗澡,办事前后还会加洗。可就算这样,还是复发。

我和李海一起去看了几次医生,医生还是说女生尿道短无法避免,让我们注意个人卫生。我说这些我都知道,而且已经非常注意了!出了医院,李海跟我说了句话,一下把我给逗笑了,他说:“你让我感觉自己特别不洁。”

我大笑,狠揉他的脸。很少有男的会把“不洁”这个词用在自己身上,那一刻我觉得他太可爱了。最后一次复发,好了一周左右,我跟李海说:“禁欲吧。”

后来,我们一前一后都来了北京,他认识了很多新的人,我们也都意识到被抢劫这件事的宿命意味并没有那么浓重,而自从我们再无性爱后我一直都很健康,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宿命。我们和平分手,渐渐成了有一搭没一搭的熟人。

有一次,冬冬问我:“小姑,你跟海哥究竟为什么分手啊?”

我愣了片刻,敷衍说:“他不是那个合适的人。”

“嗯,我也觉得你们不合适。”冬冬说,“海哥人倒是不错,你知道吗,每年中秋节他都给我爸寄大闸蟹和美心月饼,你们分手几年了?十年有没有?每年中秋,真的是每年,我们家根本不用自己买月饼和螃蟹,哈哈哈哈哈。”

我也笑了,这确实是李海能干出来的事。

“可你不嫁给他也是对的,”冬冬说,“海哥就是个老男孩,我猜啊,就算到了七十岁、八十岁,他还是会找年轻漂亮的女孩谈恋爱的。不过话说回来,你也不能因为他就再不谈恋爱了呀?你说实话,干吗非要一直单身?不孤独吗?”

实际上,后来我谈过,还谈了不少,但全都无疾而终。

到北京的第二年,做项目的时候我喜欢上一个很有才华的编剧,人蛮帅的,头脑也相当灵活,嘴巴还很甜。对我来说,他最大的问题甚至都不是向我隐瞒了已婚的事实,而是他身上的那种谄媚感——这是我后来慢慢发现的——他羡慕强者,遇强则㞞,男人不该这样,一个搞创作的男人,尤其不该。后来,我又很轻易地爱上过其他人,女同事的哥哥,主动邀请我搭顺风车的邻居,单位新来的实习生……可这些新恋情很快都因为各种问题难以为继,就像他们送我的玫瑰花一样迅速干瘪,再后来,一个对象和下一个对象之间空窗期越来越长。不过,面对冬冬的质疑,我还是选择了敷衍,“没办法,没遇到合适的。”

“放屁!”

我大笑,假惺惺地问她:“那你说,是为什么?”

冬冬没笑,神秘兮兮地靠近我,把我的脸转向镜子,然后一字一顿地说:“我觉得你有颜值焦虑,这些年,你的自信、洒脱,慢慢都被狗吃了。”

她说得对。可我反问她:“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也有我的美?”

她上下左右盯着我研究了半天,然后才煞有介事地说:“问题根本不在这儿,美不美是个主观感受,你瞧你,身材不错吧,够高挑还有点小肌肉,皮肤也好,不够白但是很光滑呀,头发又黑又浓密,可怎么说也算不上大美女,对吧?身体健康但姿色平平,可那又怎样?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男人、女人,也不是只有漂亮的才有资格谈恋爱吧?”

见她说得理直气壮,我问她是不是当美女也有当美女的烦恼,不妨说来听听。

“没有,没有烦恼!”冬冬斩钉截铁地说,“人们老说,什么女孩子长太好看了就会被忽略别的优点,容易被骚扰,得不到真心,烦不烦啊?我没这感觉,大家对我都挺好的,都想和我交朋友,喜欢我的男孩前赴后继,我当一百年美女也不够。”

我点头苦笑,向她承认了自己内心的阴暗:人生百事不顺,问题不出在我的脸,而是灵魂,我怀疑我早已经丧失了爱的勇气和能力。随后,我们进行了长时间的、直率的、毫不留情的对话,她告诉了我她的一些重要经历(主要是高中时期的),还有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我也讲了自己这些年对感情的失望和怀疑,还有,我的容貌焦虑最早是怎么开始的。

当时我还在读大学,有个从初中就一直很仰慕的学长,有次不知怎么又联系上了,短信里他说,至今还对我在篮球场上的飒爽英姿记忆犹新!我听了很得意,当即就邀请他来厦大散步,他特别爽快就答应了。我一直觉得,自己虽然称不上美女,可化个妆、换套衣服也还算清秀,没想到见面后他很不自然,说话也是很尖锐的提问,后来干脆看看手机说还有事要先走。我不甘心,更多的是错愕和不解。在我一再追问下,他突然来了句:“那我们,只那啥不那啥可以吗?”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啊?什么那啥?”

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天,才说:“我意思是,我们要不要去找个钟点房。”

这下我明白了,全明白了。那啥,他甚至连“做爱”这个词都不敢坦率说出口。我喉咙里发出一声干笑,“所以,你临时决定来见我,只是想跟我上个床?就因为,你记得我上学时打篮球的飒爽英姿?”

“你不高兴我可以现在就走。”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明明就对我没感觉,可还是想来一发,这有意思吗?”

“想听真话假话?”

“真话。”

“因为,你是射手座,我还从来没和射手女……”

“够了!”我打断他,“你可以走了。”

他真的转身就走了。我被留在原地,整个人都碎了。不知道耻辱和失落哪个更致命,但我特别难受。当时我有个网友,是邻校的男生,常主动找我讨论问题,一直表现得很欣赏我的样子,但一直没见过面。想着一个懂得欣赏我才华的男生或许能让我舒心一点,鬼使神差,我主动邀请他说,不如出来陪我散散步吧。他果然很积极地来了。他肯定是事先洗了澡,香皂的味道很好闻,自来卷的头发也蓬松可爱,可面对我他却沉默了,再没有那么多问题热切地问我。我陷入尴尬,甚至忘了刚刚的悲愤,就一直主动找话题,可他只是很应付地回答。最后我说,我要回去了,他这才如释重负地点点头。一回去我就发现,他把我微信删了。

我真的太失落了。高中男朋友和我在一起时一直想着他的初恋,我们分手不久他们就又在一起了。他那个初恋当时还给我发了好多信息,其中有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我们都和别人逢场作戏过,却是彼此最钟情、最正确的人,祝福我们吧。”我看着这句话好久好久,久到手机屏映出我扭曲的脸。祝福你们?好啊,可以啊,那我呢?这是什么狗屁言情小说吗?女一号男一号分开多年,心里一直念着彼此,那我呢?浓浓的配角感让我放声大哭,那也是我的感情啊。和冬冬说到这里我还是忍不住想哭:这些年,我得到的感情要么是逢场作戏,要么是留有余地,我就这么不配被人爱吗?

那天,因为聊了这些,我感觉跟冬冬的关系又近了一步,我们变得更加亲密,所以,当我意识到她瞒着所有人去鼓州岛很可能是去见一个人——我越来越确信她是交了新男友——这么重要的事她竟对我只字未提,我不高兴,同时又无比失落。

我打电话给她的闺蜜黄杉。没想到,黄杉根本就没去鼓州岛,她还在北京。

黄杉解释说,她确实计划好了要和冬冬一起去鼓州岛,为此还做了详细攻略,可最后临时有事又决定不去了。她一口气说了这些,对我的问题却很不耐烦,没说几句就挂了电话。这很奇怪。而接下来,一件让我万万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短短两天,“女大学生鼓州岛离奇失踪”突然成了网上最热的新闻,连护士们都在讨论这个,这是因为,有人在网上公布了一段十四秒的监控录像——

深夜,鼓州岛,防波堤上,失踪女大学生拖着一只红色拉杆箱一路狂奔,还两次往身后看。

画面模糊不清,愈发令人毛骨悚然。

事情的性质变了。

3

目前网上有几种说法。

第一种说法是,“失踪女大学生”患有严重抑郁症,严重到要去鼓州岛自杀的程度。持这种看法的人还提供了一个所谓的“证据”,他们翻出冬冬在贴吧发的长帖,里面详细讲述了她“一个朋友”被精神疾病困扰的事,她向大家求助:如果这个朋友出现了自杀倾向,她该怎么做?在网上,“我一个朋友”往往就是讲述者本人,网友于是揶揄她,说她是在编故事、博同情、刷存在。一个叫“把一切交给主人”的女网友讲话尤其难听,冬冬和她争辩,结果被挖苦是“典型的躁狂型抑郁症”,“想死快趁早”。被羞辱后,冬冬没有过多解释,只说了一句:“所以你们是真的希望我去死?”

冬冬没有抑郁症,她说的“朋友”其实就是黄杉,这她跟我说过,说过黄杉的病,也说过和网友吵架被围攻,当时她情绪稳定,还跟我总结说:“一个人上网,被恶意攻击是不可避免的,别走心,走心你就真输了。”

抑郁症?去岛上自杀?这种可能首先就该被排除。

让我感到困惑的是,为什么大家会认定这个网名“冷库大青蛙”的发帖者就是失踪的女大学生?爆料人显然知道内情,这人在网上叫“零零零”,他(她)的用户信息除了年龄“128岁”,什么都没有。我怀疑是黄杉。

第二种说法更耸动,也更吸引眼球。分析者(网名“游隼2015”)认为,失踪女大学生很可能已经在岛上遇害,嫌疑人就是她入住的那家民宿的老板,他给出的依据是四年前发生在鼓州岛的一桩旧案,当时的情况和冬冬失踪有很多惊人的相似之处,而那起案件的嫌疑人正是那家民宿的老板陆渐平。这个帖子一出,网友的讨论很激烈,大家一致认为警察应该立刻追查这条线索。可不久又有人出来爆料,说“游隼2015”和民宿老板有私人恩怨,每当岛上出现类似案件,他都会第一时间对民宿老板发出“嫌疑人指控”。为了证实自己的说法他还发了几个链接,全是“游隼2015”之前的帖子,的确都是针对民宿老板的。意识到如此严厉的指控竟然是公报私仇、挑动网暴,一部分人转而开始质疑和攻击“游隼2015”。

第三种说法偏现实主义,和传销有关,不少人认为这是目前最为现实的一种可能。女网友“我是杰哥的人”发的长帖获得了最多关注和讨论,她男朋友也是在广西失踪的,就在不久前。这个男孩和冬冬同龄,失踪前找工作,那边回应去了月薪过万,管吃管住,具体做什么却含糊其词,女朋友认为不靠谱,不想他去,他不听劝非要去。男孩从咸阳机场出发,到南宁吴圩机场下飞机后还给女友打电话报了平安。当晚七点,女朋友问他(叫他小杰好了,根据女孩的网名)到地方没有,电话无人接听。过了很久小杰才回,女朋友不放心要求视频,小杰说手机屏摔坏了,匆匆挂断电话。第二天早上七点多,女孩打电话,小杰又是匆匆几句就找理由挂断。到了中午,女孩开始不停联系小杰,但发信息、打电话对方一律不接不回。直到晚上九点多小杰才解释说胃痛睡了一天,手机没电关机了,可女孩要求共享位置他又借故推托。

接下来,女孩说再和小杰聊天明显感觉对方语气不对,不像本人。她假装配合,想套他话,可套不出什么来。到小杰“失踪”刚好十天的时候,他开始问家里还有亲戚朋友同学借钱,说是干活时弄坏了厂里的精密仪器,要赔六万多,这基本就是落入传销集团的明确信号了。女孩急了,强烈要求打语音,小杰接了,但说话时明显旁边有人。女孩当天就飞去南宁报了案,警察说会定位小杰的位置。女孩在派出所待了一天,直到下午五点多警察才告诉她,小杰手机定位出现了三个不同位置:长春、西宁、都江堰。一个有经验的老警察跟她解释,这种情况说明他的手机被加密、特殊处理过,也就是说,人应该已经被控制了。

后面还有很多波折,我没心思看了,直接跳到最后。结果是,有一天老警察突然通知女孩去派出所,说人找到了。女孩去派出所一看,十六七个男的手抱头蹲在院子里,那个窝点被端了,小杰也在其中。女孩问他有没有挨打,他说还好,就是看守太严了,没机会跑,每天被逼着打各种电话,连去厕所都有人监视,还有不同的“主任”轮流上课,要他们想办法骗钱,不照办就禁水禁食,但暴力殴打的情况还是比较少的。警察赶到时,一开始小杰不敢轻举妄动,怕是那些人冒充警察做戏,测试他们的忠诚度,后面看见好多警察、警车,还有扛摄像机的电视台记者,有个老警察喊他名字问有没有这个人,他才举手。

女孩的叙述以“很可惜,最后我们还是分手了”结束,获得很多人的赞赏。我也觉得这女孩挺棒的,胆大心细,有情有义,但我心里始终坚定地认为,无论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因为传销失踪,冬冬也不可能是其中之一。她怎么可能去搞传销呢?她不是那种会为钱头脑发热的人,我相信任何对她有较深了解的人都不难做出这个判断,所以,当我看到一个网名叫“元耳朵”的人的评论,我简直要气疯了。元耳朵只可能是一个人,就是阮文。

元耳朵在评论里让“我是杰哥的人”看一下私信,因为他发给她的私信她都没回,他说他急需她的帮助,同样的话他连发了六遍。我第一反应就认为他是阮文——元耳朵,不就是“阮”嘛。不过,出于谨慎,我还是先给他发了私信,假装网友问了些问题,结果正如直觉告诉我的那样,他就是阮文。也就是说,直到现在阮文还认定冬冬只是误入了传销陷阱,这能不让人发疯吗?当爸爸的,这么不了解自己的女儿,这也太悲哀了。

最后一种说法更离谱,一些人认为是冬冬自己策划了这起“失踪事件”,她想抛弃现在的生活,改头换面,重启人生。这完全是无稽之谈。我知道,现实中确实有那种自导自演“人间蒸发”的人,这些人往往怀有深刻的痛苦和不得不为的绝望处境,而冬冬,无论她遭遇了什么,我都相信她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伤害自己,伤害家人。

几个月前,她刚刚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公寓,是我帮她付的押金和第一季度房租。当时她跟我说想从宿舍搬出来住,我觉得很突然,问她是不是受排挤了,被霸凌了?她立刻否认,还笑着说,谁敢霸凌我啊?我不霸凌别人就不错了,我只是想体验一下独立的生活。尽管我隐约感到不安,可还是陪她去找房子。我们一口气看了十几个房子,最后的那个公寓很小,是个开间,只有三十几平方米,窗子朝西,可冬冬第一眼就说喜欢,她说离学校够近,窗外还能看到轻轨和漂亮的泡桐。我担心紧邻地铁太吵,冬冬说不怕,她就喜欢窗外能看到忽然经过的列车,这感觉很棒!

庆祝她乔迁的那天,冬冬告诉我,她在抖音注册了账号,已经直播了好几次,每次粉丝都噌噌涨,“我有种预感,很快我就能还你钱啦!”那天她特别兴奋,滔滔不绝说了两三个小时,对未来充满憧憬,而我全程都很压抑。我问她,你出来住就是为了方便搞直播?我知道这么说她会不高兴,可我必须问清楚,实际上我是想打消她直播的念头,我说这样不安全,要是让周媛知道了她肯定又会大发雷霆。我是故意提周媛的,果然,听到这个冬冬沉默了。可是,就在我以为我要说服她了,她突然对我发了通脾气。在我的印象里,那应该是冬冬第一次对我发那么大火,那已经不是单纯的情绪宣泄,更像是在指责,她指责我为什么变得像周媛,为什么也要对她的生活、她的选择指手画脚,为什么就不能像以前那样无条件地支持她?她这突如其来的强硬让我很惊愕。冷静下来后我决定妥协,我没再坚持,还向她道了歉,而她立刻接受了我的道歉,又高兴起来。

我认为,无论如何冬冬都不可能主动“人间蒸发”,目前唯一有价值的反而是“游隼2015”提供的那条线索,就是民宿老板有重大嫌疑。就算他们之间真有私人恩怨,这条线索也不该被轻易放过。我当即给他发了一封措辞谨慎的邮件,希望他能提供更多关于民宿老板以及之前那起少女失踪案的信息。在等待回复时我上网,打开地图,搜索冬冬入住的民宿“花与爱丽丝”,还有她被监控拍到画面的南方橡胶厂北大门的位置,我发现,这两点之间的那条路笔直通向一公里外的鼓州岛西码头。

为什么当时她要舍近求远,跑向码头?如果说情况很危急,为什么她不向民宿里的人求助呢?这起码能说明一点:那家民宿有问题,她不信任那里的人。

我闭上眼睛,想象那个疯狂的场景:深夜,拉杆箱,狂奔……

我切换到摄像头的视角,然后是冬冬逃命的视角,最后,又无法遏制地想象了一下那个在黑暗中追踪她的,凶手的视角。

凶手?为什么我会这么想?

4

傍晚时,我领到足够七天的止痛药和消炎药,立刻去办了出院。我决定不回家,直接去冬冬的公寓。我有那里的备用钥匙。我迫不及待往回赶,幻想一进门就看到她在屋里,她根本没有失踪,她好好的还在。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烟味儿。开始我以为是幻觉,但并不是。

这味道让我不安——冬冬不抽烟,她甚至不允许我在这儿抽。有人来过,这个人可以在这里放肆地抽烟,而冬冬并没有阻止他。

我四处看了看,没找到烟灰缸。

窗台上,绿萝叶子全耷拉下来,我浇了水,但愿它能起死回生。我把水壶放在写字台上,这个写字台是我去宜家买的,黑胡桃木,颜色很耐看,是我送冬冬的乔迁礼物,后来成了她做直播的地方。因为直播,短短几个月冬冬成了网红,这真是让我始料不及。

一开始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她会火,只知道粉丝数每天都在增加,这让她很兴奋。接着,有个头部网红的工作室突然和她接触,直截了当说想把她签了,承诺能把她这个号“做大做强”,让她挣很多钱。接着是第二家、第三家……有一天,冬冬给看了我一份名单,问我哪个更靠谱。名单上多数是传媒公司,我都不太熟,但其中一个是业内很有名的艺人公司。这本来是件好事,可我却愁死了。从我因为她发火而妥协,没能及时阻止她直播的那天开始我就错了,大错特错。现在再想说服她放弃,为时已晚,我只好表现出为她高兴的样子,但我说,出于谨慎还是先别着急做决定,毕竟她还在读书,签约成为艺人,直播带货,好像不妥。那之后,每次直播她都会事先拉起一块灰布做背景,这也是我给她的建议,不暴露房间的真实样貌以免被变态盯上,分析出住址。这一点冬冬倒是果断采纳了我的建议。

后来,我又和冬冬认真讨论了那个问题:要不要告诉周媛。

我再次硬着头皮搬出周媛,其实是不死心,还想说服她放弃直播,可冬冬说这件事她早就想清楚了,她要瞒着周媛。

虽然我忧心忡忡,思虑万千,可说实话,我蛮喜欢看冬冬直播的。

镜头前,她是个很有亲和力的人,很酷,却不做作,又酷又有亲和力,能把这两者融合在一起绝对是个天赋。冬冬的直播内容主要是仿妆,抖音上同类型博主其实很多,而她却能在短时间内脱颖而出,不得不说是个奇迹。她会从素颜开始,慢慢把自己变成一个“别人”,有时是大明星,有时是电影里某个令人难忘的角色,有时是女人,有时甚至是男人,比如罗伯特·德尼罗,她扮德尼罗惟妙惟肖,还能学他在《出租车司机》里的样子跟我飙台词,“你在和我说话吗?”能把我笑死。冬冬小学五年级就开始学油画,一度是想过要考央美的,虽然中途放弃,可基本功还在。她房间里除了油彩粉底眉笔之类还有石膏像和各种面具、几可乱真的假发、假胡须和假鼻子……我一直为冬冬的这个本事着迷,尽管她多次跟我解释,对有美术功底的人来说这都不算什么,况且还开了美颜、打了灯,她的仿妆也就对付一下直播,想出门以假乱真,分分钟露馅。可我还是觉得她好厉害,好了不起啊。

每次直播她都有条不紊,手上的步骤非常清晰,而说话就像脱口秀,逗得人前仰后合。天生丽质,幽默风趣却又技艺超群,这就是她能在短时间内收获众多粉丝的原因。我还常常有种感觉,直播时她是把自己想象成在面对一个什么人,不是网友也不是粉丝,而是一个非常具体的人,她是在和这个人对话。我猜,应该是周媛。

我花了很长时间洗澡,因为一边洗我一边失声痛哭起来。冬冬失踪了,身处一个她日常生活起居的地方,我尤其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换衣服的时候我打开她的衣橱。她的衣服大多是深色,比如那件帽衫,很柔软也很舒服,可我穿有点小。我找到一件睡衣,上面有只可爱的小熊。我打开台灯,坐下来,研究她的梳妆台。我拿起一支口红,拔下盖子,深红色,几乎是全新的。她不常用这支口红。化妆包里有支快磨秃的眼线笔,粉盒里的粉也快用完了,防水眼影,唇彩,眉钳,还有一条发乌的银手链。我打开下面的抽屉,发现一个用红橡皮带勒住的以梵高《向日葵》为封面的笔记本。我把它拿出来,从头到尾翻了翻。是个记账本,冬冬把她的每笔收入和支出都做了记录,字迹清晰有力。没有可疑的支出。

第二个抽屉里除了一盒用掉一半的卫生棉条,什么也没有。这时,我又闻到了该死的烟味儿!我不明白,这里没有男人的痕迹,没有多余的牙刷,没有大号拖鞋,也没有烟灰缸,可烟味就是阴魂不散。哪儿来的?

我走进厨房。灶具种类不多,几乎还都是崭新的,看来我不来的时候她很少自己做饭。我走到冰箱前。她买了新冰箱贴,柯南,全是柯南,躺着的,站着的,六个柯南,全瞪着闪闪发亮的大眼睛和我对视。我打开冰箱,里面只有半袋吃剩的吐司和一瓶一升装的延世牛奶。吐司发霉了,牛奶刚好今天过期。我关上冰箱,又试了试抽油烟机,风力很足。以前,我妈的男朋友经常在抽油烟机前抽烟,他会站在那儿连抽两三根再回去睡觉。我妈住院期间他一直在病房陪护,就睡在一张狭窄的行军床上,白天他给她削苹果,皮又薄又匀。有几次我早上遇到他时,吃惊于他的胡子长势之快,而且花白。黎叔,母亲去世后我和阮文都再没见过他,他就这样莫名其妙出现,又莫名其妙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

油烟机下方的地上有个垃圾桶,奶白色,小米的,感应翻盖。我突然想,如果真的有个男人来过,如果他也是习惯站在抽油烟机前抽烟,那烟头应该就会被随手扔进这只垃圾桶。我立刻打开看了看。果然,一大堆烟头!中间还有个小东西。可我走神了,心里还想着我妈和黎叔的事,想着黎叔花白的胡须,一时不能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我蹲下,凑近看——

瞬间,我的脑袋嗡嗡作响。

是支验孕棒!

我把它拿起来,仔细看——

没错,一支用过的验孕棒。

这不可能!

我蹲在地上发呆,大脑有些缺氧,很难描述那是种什么感觉。

我起身冲进卫生间,翻那里的垃圾桶,果然又找到另一支,而结果是一样的——使用这两支验孕棒的人应该很清楚,她怀孕了。

手机一直在响。是阮文。

攥着手机,我手脚冰凉,我不敢接。我该怎么跟阮文交代?他女儿,他交给我照顾的女儿,在我眼皮底下出了这样的状况,我竟然一无所知。可阮文坚持打来,我不得不接。

阮文让我发几张冬冬的近照给他,这是周媛给他安排的新任务:在岛上贴一千张寻人启事。冬冬在医院陪床时给我拍了很多照片,也自拍了很多,我挑出几张发给阮文,想了想,又把她在鼓州岛海边的那张也发给他。有那么一刻,我差点脱口而出想告诉他,海边那张照片就是冬冬最后的样子。阮文的迟钝再次让我意外,看到那张照片他竟然没问这是什么时候、在哪儿拍的。

挂断电话,我吃了两片止痛药,头越来越疼,鼻子也一直发酸。我煮了一大碗姜汁可乐,趁热全喝了。之后,我对整个房间展开地毯式搜索……

有个男人来过。

来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我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一个小时后,我终于有了发现:卫生间门后的洗衣篮里有件男式衬衫,蓝色格子衫,加大码,上面有浓重的烟味。一个意外收获是,我找到了冬冬的另一部手机,就在衬衫的口袋里,压在洗衣篮最下面。

所以,确实有个男人。

此人身材高大,抽烟很凶。

我回到垃圾桶前,拿出一根烟头,我想知道这个男人抽什么牌子的烟。三五,双冰。这个抽凉烟的神秘男人,他来过冬冬的住处,睡过她的床,还让她怀了孕。

我给冬冬的备用手机充上电,然后开机。有密码。我先后试了冬冬的生日,周媛的生日,阮文还有我的生日,都不能解锁。我上网查苹果手机的解锁方法,最简单的办法是恢复出厂设置,可那会损失数据。我再次陷入沮丧和惶恐——

冬冬发现自己怀孕了。

这个男人显然也知道。站在抽油烟机前,他抽了很多烟(我数了一下,有十六个烟头),他在想什么?是想做出某个重大决定,对吗?要孩子?不要孩子?无非是这样。而最终的结果是,冬冬瞒着所有人去了鼓州岛,去见他,之后就在那里离奇失踪……

这个男人肯定和冬冬的失踪有关。

你究竟是谁?

5

沈佼给我们分配座位。她让我坐她旁边,她还捏了捏我的手,我明白,她这是要我坐在童涛对面。童涛是位制片人,不是我们这个网大的制片人,是导演姜洋拉来给自己撑腰的业界前辈,之前他们合作过两部独立电影。姜洋坐在童涛旁边,对着沈佼。

沈佼的八面玲珑我永远学不来,我陪她参加过无数饭局,见识过各种难对付的人,明星,大佬,骗子,无论多棘手的局,她总能不动声色地照顾到每一个人。今晚她很兴奋,眼眸很亮。虽然她要我坐在她旁边,可基本不怎么跟我说话,一直和两个男人讨论前年夏天去戛纳电影节的事,她给他们倒酒,三人在包厢里吞云吐雾,聊到从巴黎开车到戛纳很累,但沿途风光很美。其间她只问了我一个问题,你是不是还不能喝酒?我说是,还不能喝。

今晚这顿饭,表面上是庆祝我手术成功、顺利出院,可真实目的是劝童涛退出项目。没错,这是场鸿门宴。我不想来,可沈佼拿我当由头组了局,又专门开车接我,我不得不来。他们聊他们的,我全程游离,一直低头看手机。

最近两天,警察开始重点调查那家民宿的老板陆渐平,他成了头号嫌疑人。“游隼2015”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可他一直没回我邮件。陆渐平被调查的消息是阮文告诉我的,他还告诉我,周媛直接去找了陆渐平,面对面质问他,这符合她一贯的行事作风。陆渐平表示愿意对搜救提供一切可能的帮助,但坚决否认自己和冬冬失踪有关。阮文说他对陆渐平印象极差,这个人非常可疑,他不光有性犯罪前科还坐过牢,这些年他经营民宿,因为骚扰女房客被投诉过很多次,可警察说他有“不在场证明”——冬冬被监控拍到的时候,陆渐平正在民宿餐厅和几个内蒙古来的客人看球,他们一直喝到了天亮。但阮文认为,这并不能排除陆渐平的嫌疑,比如,他也可能有同伙,而我担心的却是,这个时候阮文和周媛住在嫌疑犯经营的民宿,会不会有危险?另一方面,如果事后证实冬冬一直被陆渐平囚禁,比如一个隐蔽的地窖里,得知真相后,阮文和周媛将会承受怎样难言的痛苦?

我上网查陆渐平的资料。

网友果然厉害,对他的扒皮不仅深入还很细致,此人的确劣迹斑斑,前科不仅仅有性犯罪,更早其实还有持械伤人和麻醉抢劫,照片上他冷森森的眼神让我浑身不舒服。阮文告诉我,其实警方还掌握着更多监控视频,冬冬最后被拍到不是在南方橡胶厂门口,而是在鼓州岛的西码头。目前警方的推测是,当晚冬冬在慌乱中跑到了西码头,很可能在那里坠海,存在被人推落的可能,但也不排除是意外。我和阮文都认为不可能出现那样的意外,冬冬是个游泳健将,初中就在区上的比赛得过奖牌,还曾多次横渡过黄河,就算真的意外坠海,她绝对有能力自救,不可能就此失踪。

阮文还告诉我,周媛雇了当地渔民每天在近海打捞,主要在西码头附近,一个民间搜救组织也自愿加入,他们动用了最好的装备,投入很多人力,但至今一无所获。这其实是个好消息,打捞到尸体,反而是所有人都不想面对的最坏结果。

阮文刚到岛上的时候反复问警察,冬冬会不会是落入了传销集团?警察解释说,虽然外界都说广西传销泛滥猖獗,但其实只在几个地方流行,鼓州岛上基本没有,这一点他们可以肯定。阮文还问到能不能定位手机的问题,警察说他们已经在做,可暂时没什么发现。我努力消化这些新信息,心情十分沮丧。

沈佼突然拍拍我的手,说:“来吧金子,我们敬童老一杯。”这是我们事先约定的信号,意思是,该我上场了。

我举起酒杯(里面是可乐),说了声:“童老!”可之后一时语塞,竟忘了接下来该说什么,就呆呆看着沈佼,好像她能给我力量。

沈佼,她是我老板,但从前她是我高中同学,好闺蜜。沈佼很有商业天赋,读大学时,我们曾一起当枪手考四六级,还帮高职和成人大专的学生考高等数学,一门课收八百,每到期末都能小赚一笔。这门生意是沈佼起的头,她头脑灵活,意志坚定,想法多,办法也多。我们这么干了两年,只有一次我在考场被抓了现行,因为准考证照片上的人和我长得太不像了。那时我非常担心,到了睡不着觉吃不下饭的程度,怕被学校开除,人生尽毁。那件事最后也是沈佼去摆平的,我至今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我问过,问过很多次,她都不肯说。

当初,沈佼考北广(就是现在的传媒大学)想说服我也去,可我为了能离家更远,离母亲更远,最终选择了厦大。和李海分手后我离开厦门来到北京,就是投奔沈佼,兜兜转转,我们又聚在一起。

来北京的最初几年,我一直和沈佼合作写剧本,靠这个过活,从片酬只有两万的电影频道电视电影写起。多数时候是我在写,沈佼则负责给我们找项目、谈片酬,还有最最重要的,追讨尾款。虽然参与的项目大都不了了之,可我们确实赚了点钱。说起来,那应该是我毕业后最轻松自在的时光,工作上有沈佼开路,她总能给我们找到性价比超高的活儿,我根本不用操心写剧本之外的任何问题,还总是受到细致的照顾。有一次,在她家开剧本会,我突然发烧,沈佼不让我回家,而是为我熬鸡汤,买睡衣,让我静卧休养。

后来,我渐渐觉得写这种东西没什么前途——委托创作,往往会严重磨损一个编剧的信心和自尊,那不是令人愉快的创作,更多只是不断向现实妥协——就决定暂停合作,自己在家搞起了原创。这对沈佼不公平,可我没办法。半年后,沈佼不知从哪儿搞到一笔钱,想拉我成立个编剧工作室,我考虑再三,最终还是拒绝了。又过了半年,我写完了剧本,却怎么也卖不出去。我一口气又写了第二个、第三个,还是卖不出去。我对自己非常失望,脾气也变得很差,为了不崩溃只好继续写,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切都在以缓慢的、难以觉察的速度离我而去,结果显而易见:我这个人才华有限,却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那几年,沈佼交了些新朋友,她不再满足于当没有话语权、处处受欺负的小编剧,开始跟人合伙做低成本恐怖片,结果竟然挣到了第一桶金。那时我一个人蜗居在燕郊,经济上入不敷出(靠写一些乱七八糟的影评专栏度日),因为抑郁症还不得不长期服用药物,而沈佼和一个香港人结了婚,拿到一笔天使投资,飞快成立了自己的公司,之后乘着行业扩张的东风越做越大。现在,我其实是在给她打工——是她主动请我“出山”的,我不能说这是她对我的施舍,但事实如此。

眼下这个项目,投资人、导演、沈佼,其实都对童涛很有看法,当然出于不同的原因,大家希望他能主动退出,和平解决问题,可这谈何容易?作为甲方老板,沈佼表示她不便把话说得过于直白(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可以),而姜洋和童涛一路摸爬滚打到现在,多次受惠于他,更难以启齿,所以,今晚扮黑脸的任务就只能交给我这个小策划。可我还没来得及依计行事,童涛突然说起“鼓州岛少女失踪案”。

他说得很投入,一张嘴就停不下来,一开始措辞还比较谨慎,后来兴奋起来,声音变大就越说越不着调了:“你们知道当年的海天盛筵吧,里头不少其实是大学生,很多还是名牌大学……这个案子背后,嘿嘿,肯定有故事……”

这声“嘿嘿”之龌龊,让我险些当场炸裂:一个无辜的女孩失踪了,很可能正身陷囹圄,濒临极度险境,无数人在为此揪心,可也有些人,他们只把她当成饭局谈资,还肆意污蔑诋毁,以此为乐。我越想越气,终于忍无可忍,一句“你闭嘴”脱口而出。

童涛转过身来,“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站起身,抓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声说:“童老师,我觉得眼下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您退出这个项目。”

我的声音可能太大了,童涛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咧嘴笑起来,可笑容很快就消失了。他忍了三秒,开始冲我发火:“阮金,你他妈有资格跟我说这话吗?说你是三流编剧、四流策划都是给你脸了,懂吗!你问问小姜,要不是我在中间做工作,他早被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意见逼疯了!”我没打断他,任由他滔滔不绝说下去。他又慷慨激昂了几分钟,最后总算意识到在座其他两个人都没表态,这才恍然大悟,骂道:“明白了,我他妈终于明白了,你们早串通好了是吧!合着今天晚上我才是那个傻×!”

沉默,所有人都沉默。童涛盯着我,突然抬手把啤酒泼我脸上。那可是大半杯冰镇扎啤!姜洋慌忙起身把他拉到一边,我反倒松了口气,就这?

沈佼一言不发,拽我去了卫生间。

看着镜子里的沈佼,我心里不免忐忑,我等她冲我发火,可她只是飞快抽了很多纸巾,帮我擦脸,又轻声关切地问:“金子,你没事吧?”

这句话到底是让我绷不住了。我一把抱住她,几乎要哭出来了,差点就想跟她说:“那个失踪的女孩,是冬冬。”

沈佼认识冬冬,我们一起吃过几次饭,每次都是沈佼请客。她俩对彼此的印象都很不错,沈佼不止一次说过,冬冬要是当演员肯定能成大明星。而冬冬有一次跟我说:“小姑,你觉不觉得,佼姐哪个地方有点像周媛?不过,她比周媛可洒脱多了。”有段时间,冬冬喜欢对周媛直呼其名,不叫妈妈。

也许是因为被我紧紧抱住,沈佼彻底心软了,她拍拍我后背,“没事,让他发顿脾气这账就平了,躲也躲不掉的。这个圈子,谁也弄不死谁。”

后面这句话她是用海绵宝宝的声音说的,我瞬间笑出了声。

我和沈佼,我们都超爱《海绵宝宝》,而她有个神技能,就是模仿海绵宝宝,准确地说,是她很会模仿配音演员陈浩配的海绵宝宝。我们因为特别激赏这个配音演员,就去查,才发现他不光配了海绵宝宝,还给甄子丹和周润发配过音,尤其甄子丹,配过非常多次。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会给沈佼打电话,让她扮海绵宝宝陪我聊天,我当然是派大星,虽然不像。我俩有时候也会闹别扭,像海绵宝宝和派大星打擂台那次一样——他们互相怄气,打到后面派大星裤子掉了,海绵宝宝穿着粉色(派大星的颜色)内裤,而派大星穿着黄色(海绵宝宝的颜色)内裤,于是两人都很感动,抱在一起又和好了。

沈佼在电话那边喊:“派大星!你的内裤是黄色的,你没忘记我……”

我用派大星蹩脚的声音说:“其实我刚买的时候是白色的……”

我们就大笑特笑,赶紧和好,互相把最近攒的没来得及说的话一口气说完,说着说着还情不自禁流出眼泪。后来我们关系淡了,她就扮得越来越潦草,会经常一场戏词没对完突然从海绵宝宝抽离,变回沈佼。到最后我甚至央求她:“让海绵宝宝再和我聊一会儿好不好?就五分钟好不好?两分钟好不好?”

她就说:“派大星,你的内裤是黄色的。”声音干巴巴的。

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我和她的关系出了什么问题:我缺乏因而很渴望一对一的关系,就像海绵宝宝和派大星那样一对一的关系,因为有阮文的存在,我和我妈甚至都不是一对一的,我和我爸也不是,而在爱情关系里,即便是在我比较专注的时期,我也很少感受到那种确凿的一对一关系。作为最亲密的朋友,沈佼给过我这种感觉,但后来我知道了,那其实是因为我对她的过度关注和依赖产生的幻觉。沈佼察觉到我这种想法之后就开始后退,但她是不想要这种一对一的关系,还是不想和我结成这种关系,我不确定。随着后来我们日渐疏远、地位悬殊,更永远不可能弄明白了。但此刻,又听到久违的海绵宝宝的声音,我非常感动。

走出卫生间时我已经冷静下来,可看到童涛和姜洋站在电梯口等我们,我又不自在起来。沈佼捏了捏我的手,朝他们走去,她已经切换了另一副面孔,神态自若地和他们说着什么,我看到两个男人同时笑起来,都笑得十分乖巧。为了避开这份尴尬,我决定溜走。我从楼梯间下了楼。

我一边走楼梯下楼一边打电话给阮文。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他说岛上来了很多媒体的人,有正经媒体也有乱七八糟的自媒体,全在瞎打听,骚扰他也骚扰周媛,最后他问我在冬冬公寓有没有什么发现。

“没有。”我撒谎说。

听筒里是呼啸、杂音和阮文一贯的迟疑,他说:“金子,有件事我得和你商量一下,以后还是我打给你吧……你放心,有任何新情况我肯定第一时间通知你……”

我直接问他:“是因为周媛,对吧?”

“你嫂子,她现在,真的很脆弱……”阮文停下来,好像在犹豫,也可能是在离开房间,避开周媛,片刻后他才压低声继续说,“前天晚上,她请人来给冬冬招魂,然后这两天她整个人都怪怪的……”

“什么?”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招魂?”

“岛上有个神婆,当地人都说很灵……”

我没听清他后面说了什么,因为,对面的大玻璃上忽然映出了一个飘忽的人形,我吓得腿一软,直接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浑身都痛,可我不敢出声。

怕阮文听见,我摸索着捡起手机,胡乱说了句:“我要忙了,再打给你。”赶紧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