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颗糖

  • 嗜甜患者
  • 迟非
  • 4647字
  • 2024-08-02 14:52:00

十一国庆结束。

有人新婚喜气洋洋,有人旅行精神抖擞,有人加班萎靡不振,有人……复习叫苦连天。

樊城地处北方,十月刚过,温度断崖式下跌,半夜里就吹起了北风,节前还穿着短袖的年轻学生,节后就乖乖套上了外套。

城市主干道两旁的梧桐叶子落上厚厚一层,骑着自行车上学的学生故意往上面碾,碾得嘎吱嘎吱响。

樊城国庆后的第一天,就在这样的嘎吱声里开始了。

一大清早,天都没亮全乎,三中的学生一个两个打着哈欠走出家门。

街口买煎饼的时候遇到,还两眼惺忪地打着招呼。

“三儿,你哪个考场啊?”

“我还能去哪个,总不是最后一个。这回再考不好,我爹要扣我生活费。”

叫三儿的男生斜背着一个大大的包,包里也不见放什么书,两手插兜,耸耸肩,“煎饼儿,支援支援哥们儿,啊。”

说完一头伸过去,把外号煎饼儿的男生手上刚出炉的煎饼啃了一大口,引得人恨不能追着他打。

两人在校门疯兜打闹,一点儿也没有即将月考的紧张感。

好好一块煎饼,跑着跑着就散成了一袋子碎菜,得,谁也吃不成了。

“我不管,三儿,你得赔我煎饼!合着你咬了一口,我这剩下的全散干净了,吃啥啊吃。”

煎饼儿拉着三儿,不依不饶,眼看着八点十分了,还不急不徐地往考场晃悠。

三儿眼瞧着前面有个卖力奔跑的背影,一八三的大高个,两条腿抡得飞快。校服是照常地敞开,拉锁坠子掉在下面,那人一跑,衣摆就跟着掀开、落下。

三儿“呵”一声逗笑了。扯着还在纠结的煎饼儿,三两步就往前面赶,猛拍一下那赶着考试的学生。

“裴哥,赶考呢!”

那人脚下一顿,闻言侧过头,是一张五官极嚣张的脸,天生的浓剑眉,往下是一对略有些向下耷拉的眼皮,丧丧的半睁不睁,薄薄双出一道褶,再往上看会弯出一对浅浅的眼眶凹痕,单是这一双眼睛,就是天生的冷淡,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好似谁都不放在眼里。

两眼之间隆起的山根极高,鼻子高高落下,带着点弧度,似立起的软刃。

人中凹陷再连上一片唇珠,两侧嘴角天生地上扬,配上那双眼睛,似笑非笑,盯起人来总透着几分让人毛骨悚然的狠劲。

像把直插人心的三棱刺。

裴寂正一边往考场赶,一边狂背昨儿晚上背好的诗词和文言文。昨儿晚上背得太晚,那文言文又难背得很,一下睡了过去,一早上起床,眼瞧着就快八点了,恨不能把腿架在肩膀上飞到学校来。

冷不丁被人打断背诵,眼瞧着脾气就要上来。

“别废话,老子先考试,天大的事等老子考完再说。”

裴寂把三儿手一甩,几个狂奔,气喘吁吁上了教学楼五楼,直奔25考场,把书包往椅子上一扔,拽了瓶水“吨吨吨”就灌了两口。

然后从书包边兜儿里摸出个黄色的考试符,合在掌心,虔诚地拜了两拜。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这次我能考年级第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三儿还远远落在后面,把他斜挎包上的火影忍者挂坠拨来拨去。

“你说,就那么个成绩,裴哥干啥还要这么拼。”

煎饼儿两眼一翻:“不知道,我去考场了,迟到了回头又要罚站。”

“嘿,罚个站算啥。”

话音儿刚落,就瞧着煎饼儿一溜小跑进了教学楼。

就剩三儿一个人,落了单,抽抽鼻子,垮着肩膀,蹬着慢吞吞的步子往最后一个考场去。

别说他掐得还真准,八点半,考试铃刚响,他就一步踏进了考场。

往位置上一坐,隔壁一个戴着假发都遮不住鬓角飞出几撮黄毛的男生,就拿着笔头戳他:“三哥,你瞧最后一个位置。”

三儿翘着椅子往后看:“什么呀?”

话还说着,就瞧见这全是熟人的最后一个考场里,突然来了个陌生面孔,一个看上去风一吹就能折了的姑娘。

齐刘海、黑长直,眼睛贼大,黑溜溜俩眼珠子安安静静在眼眶里呆着,几乎没有什么动静,要不是看她那微弱的呼吸带着肩膀颤动,还以为坐那儿的是个假人呢。

“哪儿来的?没见过。”三儿抠抠脸颊,想了想,嗯,是没见过。

小黄毛也摇头:“没见过。”

一个不认识的人罢了,也不见得能引起多大注意。

讲台上的监考老师卢雯雯满脸的不耐烦,对这最后一考场的纪律十分不满,敲了两下桌子。

“这是卷子,现在拆封啊。”

监考老师来回展示了一下封好的牛皮纸袋,又指了指黑板,“第一场考语文,两个半小时,迟到半小时不许进考场,考试满两小时才能交卷。不许作弊,捉到记零分。”

三儿笑了一声:“老师,你记不记,我也只能考零蛋!”

卢雯雯柳眉倒竖,却懒得跟他吵,一列列把卷子发下去。

到最后一张的时候,丛蔚礼貌地从前面同学手里接过卷子,冲他点点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前面的男生被那堪称友好的微笑吓了一跳,要知道他可是全校成绩倒数第一,除了那些个狐朋狗友,谁还会给他这么友好的笑容。

摸摸后脑勺,一向横天横地的男生反而有些不自在。

整场考试两个半小时,教室里除了把卷子翻来翻去的哗哗声,就是睡觉的鼾声,还剩一两个在卷子上画漫画的。

环顾整间教室,居然只有坐在最后面的丛蔚在认认真真做题,长头发被她捋到耳后,露出纤细的脖子,微微往下垂着,像一只安静喝水的天鹅。

三儿斜着眼睛往那儿看。

看到那姑娘伸出来的手腕子和脖子白成一片,一点血色都没有,加上一头黑得发亮的头发,要是再穿上一件白衣服,妥妥就是一个现代女鬼。

瞧着瞧着,突然那姑娘一抬头,目光直直看过来。

那眼神,直勾勾的,俩黑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你,没什么情绪,也没什么表情。

三儿就跟猫似的,脊背上的汗毛“刷”地竖了起来,随即鸡皮疙瘩也跟着蔓延开来,他收回视线,小声嘀咕了一句:“真是个女鬼。”

说着,搓了搓手臂,把头扭到一边,枕着自己的胳膊,跟隔壁小黄毛扔起了纸条。

卢雯雯有一搭没一搭地瞧着,不是不想管,是压根管不了,这最后一个考场的学生个个横得不得了,都是家里的宝贝疙瘩,宠坏了,脾气大得不行,你就是说他一句,他们就能给你把整间教室都给掀了。

坐在讲台上,暗恼自己这次运气怎么这么不好,抽到最后一个考场监考,面对这一群兔崽子,发顿脾气少说都要折寿十年,只能盯着自己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心里催促着时针分针再走得快些。

三儿扔纸条扔得有些过分了,丝毫没把卢雯雯放眼里,冷不丁被一小段粉笔砸中了脑门,他骂了句脏话就要起身闹一闹,却见卢雯雯脸色严峻,叉着腰愤愤道:“不想考就直接出去站着!明儿让你爸妈来替你考。”

卢雯雯是理科一班的数学老师,出了名的年轻脾气好业务能力强,鲜少这样发火,三儿虽然没被她教过,但也听裴寂偶尔提及。

三儿正欲发作,考场里突然响起一阵椅子腿划过地板的声音,有些刺耳。

整个考场的人都不动了,齐刷刷往声源处看过去。

只见最后一个位置上的“女鬼”捏着卷子起身,拿起桌上的手表,把表盘对着卢雯雯,手指点了点,然后把自己的笔袋收拾好,拿着卷子走到讲台处,交卷了。

她一路没发出一丁点儿声音,连走路都轻飘飘的。

交了卷,在讲台边上找到自己的书包,冲卢雯雯微微俯了俯身,背着书包就走了。

卢雯雯惊得不轻,但着实没见过这个学生,低头去看卷子,小巧娟秀的字整整齐齐写满了卷子,姓名处落了两个字——丛蔚。

三儿下意识看向正对面黑板上面挂着的时钟,10点40,语文考试11点结束,这个“女鬼”足足提前了20分钟。

他晃了晃脑袋,只听说过语文考试时间不够作文写不完的,还没见过考语文还能提前交卷的。

还在愣神。

就听见旁边的小黄毛呆呆呢喃了一句:“我的神啊,三哥,你瞧见她卷子了吗?”

“啥?”

小黄毛咽了口水:“写满了。”

要知道对这最后一个考场的学生而言,对错都是次要的,能不能把卷子写满才是问题。

他们已经高二了,在这最后一个考场呆了一年,还从来没见过坐在最后一个考场还能把卷子写满的人。

简直……

丢了最后一个考场的脸!

三儿挠挠脸,看着自己大半空白的卷子,又想起了昨天晚上自家老爹气急败坏的话:“再考倒数,你就别找老子要钱了,老子扔了都不给你。”

他琢磨了一下,压着声音自言自语:“救星啊。”

——

考试这件事,对三儿他们来说就像放假,铃声一响就往外冲,勾肩搭背、三三两两就去门口的小餐馆里吃个午饭。

不过,在去吃午饭前,还得去25号考场等个人。

裴寂背着书包从考场里出来,脸色黑得很。

“裴哥!这儿……”三儿挥着手,就站在走廊尽头的男厕所门口,手里还夹了支烟。

裴寂又栽在了文言文上,“之乎者也的”弄不明白,出考场的时候,支着耳朵听了几个同学对答案,有几道选择题也不一样,现下心情差得很。

三儿正撞枪口上,正美滋滋地抽着烟,迎面被裴寂一巴掌拍到了脑门上,额头红了一片。

委委屈屈:“裴哥,你又打我干嘛?”

裴寂把那半截烟扔进水池里,眉心一拧,看得三儿心口一跳,下意识就要往后退。

“谁让你在学校抽烟的,学生手册没抄够?”

“没!抄够了抄够了。”三儿摆着手,讪讪笑道,“先吃饭吧,下午还有数学呢。”

一门没考好不能代表什么,裴寂脸色缓和了一点,手指在额角蹭了把:“走吧。”

学校门口的小餐馆开了一长排,裴寂和三儿他们常去那家还算比较干净,两扇落地窗,50平的大堂里摆上几张方桌,做的是正宗的川菜,口味不错,在樊城三中门口开了好些年了,铁打的“小四川”,流水的学生,老板娘从单身做到结婚生子,现在儿子都已经初三了。

“刘婶儿,老样子,6个人8盘菜加个汤。”

三儿跟老板娘一家子熟得很,还是邻居,从前没认识裴寂的时候还时常在这里赊账,等着自家老爹一月一结,后来被裴寂教训过,再也不敢干赊账那档子事儿了。

“想着你们快来了,都准备好了。”老板娘在收银台后面收着钱,冲他们回了句。

三儿往凳子上一坐,正对着餐馆大门,一眼就瞧到了一个人,瞪大了眼睛:“女鬼也吃饭?”

裴寂顺着他视线看过去:“什么女鬼?”。

大堂靠门边有张二人桌,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

男人高大修长,一身黑色对襟麻衣,袖子卷在小臂,肌肉线条流畅紧致,举手投足都是说不出的风仙道骨。单坐在那里,瞧着就仿佛与这红尘俗世格格不入,偏偏生的一张笑颜,眉眼之间温和可亲,眼尾有几道浅浅的皱纹,存着岁月的厚重。

进出来往的人,控制不住总要往那边看上一眼。

男人对面坐了个瘦弱的女孩儿,齐刘海长头发,眼睛很大,眼珠很黑,透着光透着亮,眼神却很平静,五官同他有些像,但更柔软淡薄。瘦得离谱,宽宽大大的运动服外套的袖子里伸出一双嶙峋的腕骨,顺着往下是一双肌理细腻骨肉匀亭的手,举着筷子,正在认真夹着一块牛肉。

“考试难吗?”男人夹了一筷子小白菜到女孩儿碗里,却惹来她一顿嫌弃皱眉。

女孩儿也不说话,只摇摇头,把牛肉塞进嘴巴里,两眼一眯,似乎正享受某种美味。

“爸爸今天在学校等你考试,明天你自己来,可以吗?”

点头。

父女俩的互动很简单,只是从头到尾都没见女孩儿开口说一句话,除了吃饭,她最多的动作就是点头或者摇头。

三儿看了半天,凑到裴寂耳朵边上小声八卦:“奇怪吧,这姑娘看着就很奇怪,女鬼似的,走路都没声音。她跟我一个考场,早上居然还提前交了卷,最恐怖的是,做完了。要我说,不是学渣就是学霸,不是全错就是全对。”

裴寂原本没什么反应,听到提前交卷还做完了这里,眉毛微微挑动了两下,刚挪开的视线又看了过去,这回才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个考语文还能提前交卷的女孩儿。

女孩儿坐的方向正逆着窗外的阳光,她穿着一件大大的运动服,松松垮垮罩在她身上,越发显得她纤瘦,脊背很直,脖子伸展着,细细一圈,动作慢条斯理,仪态说不出的好看,眉眼五官都是清清淡淡的,像是蒙了层薄雾,跟她爸一样,生了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也就三儿这种审美歪曲的才会觉得像个女鬼。

裴寂在脑子里搜罗了一圈,不知怎么就冒出来了一句话,前些日子他还跟裴天成吐槽说念起来有些做作,裴天成嫌他实在是太俗,一点文化情操都没有,怪不得文言文学得不好。

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1]。

骨如沉香,肌若白玉。

咏花也喻人。

裴寂吃着一块辣子鸡,觉得裴天成说的不对,他明明还是很有文化情操的。

注释:

[1]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出自宋朝黄庭坚的《次韵中玉水仙花》,借水开花自一奇,水沉为骨玉为肌。暗香已压酴醾倒,只比寒梅无好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