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妈挺好的

从武术队退役那天,正好是莫小可二十五岁生日。

从一个有着江湖梦的小姑娘沦为待业小青年,这种落差可想而知。所以,跟几个师兄弟出去告别,她一感慨,喝多了。

“咚咚咚。”不知道几点,有人猛敲她的房门。

莫小可抓起枕头,盖在了脑袋上。

敲门声停了。

然后,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呻吟。

莫小可正要重新沉入黑甜乡,迷迷糊糊中突然一个机灵。

这声音是张奶奶呀,我的天,老太太咋了!

张奶奶是住在莫小可家对面的邻居,也是这个一环内老胡同里的名人。

她出名,是因为她的女儿孙乐。

张奶奶当初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到了三十五岁才终于怀上孙乐。虽然那时候条件有限,可因为这个女儿来得太不容易,张奶奶和丈夫都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疼。

孙乐自己也争气,长得漂亮,成绩也好。她是胡同里出去的第一个名牌大学学生,又被公派留学了两年,回国后留在了沪上知名投行公司工作。

很长一段时间,包括莫小可小时候,她都是“别人家孩子”的代名词。直到现在,胡同里那些中学生最怕的,还是自己父母开口说,“你看看人家乐乐,再看看你自己……”

“有啥用,”前几天乘凉时邻居们羡慕地提起孙乐,张奶奶笑着谦虚,“三十二了,男朋友都没有一个呢。问她吧,总说工作忙,没时间考虑。”

莫小可倒是很羡慕。

那可是沪上高端写字楼里走出来的年薪百万大白领呀,要什么男朋友?做一个专心搞钱的小姐姐,它不香吗?

唯一的不足,就是孙乐不能经常回来,更不能陪在张奶奶身边。

以前其实还好,孙爷爷还在。

老头儿喜欢早起,拉着老伴的手,从早市儿的这头走到那头,比较一下这家的生菜一块三,那家要卖一块五,到底差在哪儿。

等逛累了,也精挑细选了最新鲜便宜的蔬菜,再挑两个蛋烘糕或者鸡蛋灌饼作早餐,老两口便打道回府。

偶尔莫小可在,这早餐里便会有她的一份。

自从十年前商场火灾,在那里开糖果店的爸妈再也回不来,张奶奶那就成了她的第二个家。

后来孙爷爷突发脑溢血没救过来,是莫小可和邻居们一起帮张奶奶准备的后事。

等孙乐回来,老头儿已经整整齐齐躺在了棺材里,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那时候就有邻居私下议论,说儿女出息好是好,就是借不上力。

可所有人,还是忍不住盼着,出息的是自己家儿女。

人就是这么矛盾,莫小可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小可,”也许是以为她没听见,张奶奶又开始敲门,“你快起来,我这肚子拧着劲儿疼……”

莫小可赶紧蹦下床,鞋都顾不上穿,三两步跑过去拉开门。

“肚子疼?”看见张奶奶惨白的脸色,她吓了一跳,“您又拉肚子了?”

“没拉。”

“那咋了?您吃啥了?”

“就一小块苹果……”老太太弯着腰,手按在小腹上,神情痛苦,“肚子涨得邦邦硬,想排气也排不出来,从昨晚疼到现在……”

莫小可急了。

前段时间她办退役手续的时候,没事儿就待在家里一边休息一边找工作。恰好有一天买了西瓜去张奶奶家,结果老太太一个转身的功夫,晕倒了。

后来在医院遇到个陪诊师,指导她们挂了骨科,发现是颈椎问题就每天去治疗。当时莫小可就发现张奶奶胃肠有问题,不是便秘就是腹泻。她本想顺便带她看消化内科,可老太太一听说要做肠镜,死活都不肯去,加上其他病友也说岁数大了很正常,这件事便这么拖了下来。

“哎呀,不行了,这肚子……”张奶奶整个人已经委顿下去,冷汗顺着脸往下淌。

莫小可把人抱到沙发上,抹了一把脸,“您别急,我马上叫救护车。”

不知道是不是运气不好,120告诉莫小可,他们暂时派不出车,要等40分钟。而另一边,张奶奶已经蜷缩成了一只煮熟了的虾,嘴里不停地哼哼着。

莫小可突然发现,原本的胖老太太,后背似乎瘦了不少,心里咯噔一下,再也不敢等了。

她扶着张奶奶坐起来,自己蹲在她面前,“奶奶,我背你下楼,咱自己去医院。”

莫小可住的胡同是在老城区,房子有些年头了,楼梯都是后面翻修过的,更别提电梯了。

张奶奶看着她窄窄的小腰,拧着眉摇头,“不用,挺沉的,你一个小姑娘。”

“奶奶,我可是练武术的。”莫小可催她,“您快点趴上来。”

“对呀,我们小可是武术冠军。”张奶奶本想笑,却哎呦了一声,“又来了,谁抽我的肠子……哎……”

也幸好莫小可身强体壮,要不然张奶奶这一百多斤,真不知道要怎么背下楼。

两个人折腾到医院,都是一身汗。张奶奶是疼的,莫小可是累的。

接诊的是一位年轻的男医生,但经验不差,立刻判断出张奶奶是肠梗阻,安排灌了肠。莫小可又连扶带抱地带她去了两次厕所,老太太这才好了些。

“行了,没事儿了,咱回家吧。”刚缓过来点,张奶奶就说。

“我建议,”医生赶紧打断,“您这种情况还是要做个肠镜。”

“我不做我不做,”张奶奶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那个一想就难受,我都这个岁数了,可不能遭那种罪。”

“现在有无痛的,你睡一觉就做完了。”男医生很有耐心,哄小孩一样。

可张奶奶还是摇头,“花那钱干啥,我都好了。”

“奶奶,”莫小可抿起唇,“您这样我乐乐姐知道了肯定担心。她一年赚那么多钱,可不是为了让您舍不得花钱看病的。”

“你只看见她赚得多,”张奶奶叹了一口气,“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在外面,哪有那么容易的?”

“而且她正准备在上海买房子呢,我这个当妈的本来就帮不上她忙,能省点是点……”

“奶奶,”男医生笑了,“您可真是个好母亲。不过要换成是我妈,她像您这样我心里可不好过了。”

“就是啊张奶奶,”莫小可也劝,“我这就去交钱。您舍不得乐乐姐花,我花总行吧?我也是您半个孙女……”

说着她转身就走,急得老太太赶紧伸手来拉。

“谁用你花?”张奶奶瞪着莫小可,“挺大个姑娘了,工作还没着落呢,心咋这么大?”

“奶奶不是没钱,不过现在进个医院就各种检查,一点不像我们年轻那会儿,人家大夫一看就知道毛病在哪。奶奶是不愿意浪费……”

“奶奶,”男医生很无奈,“做检查不是浪费。我们医生又不是神仙,隔着您的肚子看不见里面长啥样。您不彻底检查一下,咱这病就没法确诊。”

好说歹说,张奶奶拿出了医保卡。

莫小可一看,里面已经攒了好几千了,说要给孙乐买维生素。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她眼圈都有点发涩。

医生刚刚悄悄拉着她说的话又浮现在耳边。他说,“小姑娘,从你说的症状看,我怀疑这位奶奶有肠道肿瘤的可能……你最好劝劝,咱们早发现早治疗……”

张奶奶的肠道真的长了肿瘤,已经有鸽子蛋大。这也是她肠梗阻的原因。

男医生的建议是住院,做病理。

“你最好联系一下她家里人……万一是恶性的,治疗方案你能做主吗?”他说。

“恶性?”莫小可还有点反应不过来,“您是说,肠癌?”

“只是怀疑。”

莫小可呆住,“可是我奶奶身体一向很好的……她经常锻炼,去年还跟别的老头老太太出去旅游了……”

“这和身体好不好没关系。”

“那要做手术吗?”

“看病理情况吧……也要根据家属意见。”

莫小可没敢告诉张奶奶。

“医生说要住院,做进一步检查。”她含混地说。

“你别听他的。”张奶奶还在固执,“医生就是会吓唬人。我现在都好好的了,住什么院?”

莫小可知道这事儿自己做不了主,就趁着张奶奶午睡,拿起她的电话打给孙乐。

滴声响了许久,可电话那端却始终无人接听。

她又打电话给男医生,对方也猜到了张奶奶的态度,只好建议她先拿着肠镜报告单去给自己老师看看再说。

莫小可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11点。

一般这种专家,一周只坐诊半天或者一天,错过只能下周请早。

“复诊?”就在莫小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又遇到了上次那个四十来岁的陪诊师。

莫小可点头。

“可以和医生商量商量,给你加个号。毕竟是复诊的,什么检查都有了,看起来很快。”对方建议。

莫小可于是又返回诊室门口。

可她到底脸皮薄,试了几次,也没好意思敲门。

恰好一个年轻的男生出来。男生看起来像是医学生,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眼镜片很厚,神情疲惫。

“医生,能不能加个号?”莫小可弱弱地问。

“你自己看看,”他指了指等候区,“我老师下午还有学术交流呢,现在给你加了,对别人公平吗?”

莫小可蔫了。

她知道人家说得没毛病,可她又不甘心,只好坐在门口,一旦有人被叫号,就和人家商量让自己问一句话。

但大家都生病,都心情不好,谁给谁让地方呢?

“唉。”莫小可愁得都不行了。

看个病,可真难呀。

落在叶栩眼里的,就是这样一个莫小可。

他抱着胸,斜倚在墙边,透过来来往往的病人和家属,也透过五年的时光,看着那个留在了时光里的人。

如果当初没有……他们现在会怎么样呢?

她说她家老房子没有阳台,她想要个有阳台的小房子,然后在阳台上种满太阳花。她说那是一种很有生机的花,只要有点阳光就开得灿烂,她也想那样。

现在他已经有了这样的房子,可却没有了那个种花的人。

曾经想要穿着白大褂治病救人的少年,也早就成了销售药品的市侩商人。

时光无情呀。

叶栩低下头,指尖蹭了蹭额角,有些落寞地笑了。

莫小可提着一袋子资料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就被那个小大夫告知,老师给她加了个号,等所有病人看完了就轮到她。

“真的?”莫小可很惊喜,都想给人家鞠躬了。

小大夫却板着脸,“你把材料都准备好,病情发展理清楚,要是磨磨蹭蹭的,我老师就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

“哎!”莫小可响亮地答应了一声。

结果把报告拿给专家一看,专家也说,从位置形态来看,恶性的可能性很大,建议住院做病理。

回家的路上,莫小可一边开车一边抹眼泪。

父母突然去世,要不是邻居们,尤其是张奶奶一家,她估计连赔偿款都要不到手,更是不知道后事要怎么办。没想到有一天,张奶奶会得这种病。

在楼下买了张奶奶爱吃的桃酥提上去,老太太正在接电话。

“我没给你打呀,谁知道呢,没注意碰着了吧。”她说着笑起来,“不用惦记妈,妈这边好着呢。”

“吃饭也挺好,小可在家,看她见我就着豆瓣都能多吃一小碗干饭。”

莫小可:“……”

“奶奶,您生病的事……”

她话还没说完,张奶奶连忙转过身,冲着她使眼色。

“你乐乐姐挺忙的,你跟她说这个干什么?我都好了。”挂了电话,她小声埋怨。

“这次是好了,”莫小可勉强控制着表情,“可是医生说了要好好检查一下,为啥会突然肠梗阻。”

“还能为啥,苹果太硬了呗。”张奶奶不以为然,“岁数大了,以后吃东西可得注意。要不惹出来这些麻烦,也把你折腾够呛。”

“您要是不愿意折腾我,就赶紧先住院做检查。医生说要穿刺,不住院不行。”莫小可坚持。

“今天我已经让医生开了住院单,正好明天有人出院咱们去了就能住上,您要是非不去,我可要告诉乐乐姐了。”

莫小可的性格,大多数时候很软和,可一旦认准了什么事儿,十头牛也别想拉回来。

于是第二天,张奶奶就被她连拖带拽地弄去了医院。

一路上张奶奶都在抱怨,莫小可觉得老年人这点很不好,总怕花钱怕麻烦,有病也不愿意去看。很久以后,陪诊了太多人的她才明白,对老人来说,对住院有着发自内心的恐惧。

他们怕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

刚安顿好,孙乐又打电话,说自己看好了房子,小套二,总价六百万,已经交了十万订金。

张奶奶挺高兴,女儿总算要有个自己的窝了。

“妈这边都挺好的,我还存了十万呢,等会儿让小可帮我转过去。”她说。

莫小可心情沉重,转身出了病房。

对面传来此起彼伏的呻吟和叹息。走廊尽头,有病人家属蹲在墙角低声啜泣。

下午的阳光明明温暖又明媚,却似乎一点都没有落在这里。

莫小可弯下腰,揉了揉眼睛。

“小可,你怎么在这儿?”头顶上传来中年男人的声音。莫小可顺着塑料拖鞋往上看,认出是住在胡同口的王三哥。

“张奶奶住院了,”她指了指病房,又问,“你呢?”

“我妈痔疮手术,住隔壁。”王三哥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张奶奶哪不好?”

莫小可叹了口气,压着声音,“说肠子里长了东西。”

王三哥一顿,“这么严重?孙乐呢,没回来?”

“奶奶不让告诉,等病理出来再说吧。”

“那这么着,”王三哥沉默了一会儿,“你在这照顾张奶奶,吃饭也是个问题。我反正每天要给我妈送饭,正好带上你们的份儿,也省得你张罗了。”

“那谢谢三哥了。”

“谢什么,街坊邻居住着。”王三哥说完又嘱咐,“还是得让孙乐回来。你和张奶奶再好,也不是直系亲属……要是有个万一……”

这位王三哥和孙乐同岁,从小到大,都是孙乐的“对照组”。小学俩人同班,孙乐是第一名,他倒数第一。初中,孙乐已经开始拿各种竞赛证书,家里墙上奖状都贴不下,王三也开始因为打架和成绩差三天两头被找家长。

到了现在,他们一个是知名投行的分析师,年薪百万。另一个呢,在工厂里做库管员,因为赚得太少还拖欠工资,下班以后不得不跑网约车贴补家用。

这些年胡同里的老人闲话家常,都只记得有了大出息的孙乐,而王三哥,除了用他车的时候,基本没人能想起来。

可今天,王三哥的妈病了,是他守在床前陪伴照顾,就连张奶奶,也是王三哥说要给他们送饭。

莫小可突然觉得困惑,和王三哥的妈比起来,张奶奶真的是令人羡慕的那一个吗?

病理是第四天出的结果。

莫小可的所有侥幸都破灭了,她再一次给孙乐打电话。

孙乐出差,手机关机,莫小可只好把号码记在了自己的手机上。两个小时后她回过来电话,是张奶奶接的。

当时正赶上隔壁床护士来扎针,声音便传了过去。

“妈,你怎么了?怎么打针?”莫小可听见孙乐问。

她凑上去刚想说话,张奶奶急忙摆着手躲开。

“就是有点小感冒,打个针好得快……你不用总惦记我,工作挺忙的……也别老加班,自己得注意点身体……那外卖有啥好吃的,下次回来妈给你做水煮鱼……”

莫小可在一边站着,许久,叹了一口气。

让她怎么告诉张奶奶,她病得挺重的,后面的治疗得有人做决定。

“我得的不是好病,对不?”挂了电话老太太问。张奶奶不傻,已经猜到电话是莫小可打的。

莫小可忙打起精神,“您看您说的,奶奶,病还能有好病?”

“你别跟我打岔。”张奶奶瞪她,“我说我得的,是不是那个病?”

癌症,这俩字膈应人,老人就更不愿意提起。她说那个病,不是猜到了就是在试探。

但莫小可说不出口。

她也怕张奶奶经受不住打击。网上不是有人说吗,癌症一半是吓死的,另一半是化疗死的。虽然这说法没啥依据,但至少说明情绪还是很影响治疗的。

张奶奶看她不说话,一撇嘴,“你不告诉我,我就去问医生。我都听说了,病人有那个知情权,他们不能瞒着我。”

莫小可无奈,“奶奶,咱们发现的早,医生都说了,能治。”

张奶奶一怔。

心里虽然有猜测,可落到实处,谁都很难冷静接受。

过了好半天,她才点头,“那得住多长时间院?我那阳台上的花一星期得浇一次水呢。”

莫小可鼻子发酸。

“嗯,我知道,我回去浇。”

“胡同口的流浪猫,我不喂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给口吃的。带崽子了,不能饿着。”

“好,我晚上就喂。”

张奶奶又不说话了。

“张奶奶,我给您送饭来了。”王三哥提着两个饭盒进来,脸上带着笑,“我妈也不能吃辣的,我做的都挺清淡。刚给医生看了,说可以吃。”

他说着,就把饭盒放在床头柜,弯着腰开始盛粥。

金黄的小米粥,翠绿的炒青笋,还配了撕成小块的木耳。张奶奶看着,渐渐抿紧了唇。

“三儿他妈,有福啊。”等王三哥出去,她才叹了口气。

“小可,明天你给我找个护工吧。我这住院也不知道要住多久,你也不是我孙女,总不能让你一直在这伺候我,找工作都耽误了。”张奶奶说。

莫小可本来打定主意要照顾张奶奶的。

做人应该知恩图报。

可张奶奶很坚决,正好上次认识的那位叫王薇的陪诊师说他们公司正在招聘,提供两周岗前培训,建议莫小可去试试,于是她只好让隔壁床的护工也给自己推荐了一个来陪护张奶奶。

事实上,莫小可并不喜欢医院这种地方,可没有人能一辈子不和医院打交道。

在陪着张奶奶做理疗那段时间,她遇到过很多老人单独就医,流程不清楚,诊室找不到,在偌大的医院里茫然四顾,脆弱又无助。

莫小可想,或许她可以伸一把手,就像当初邻居们对自己做过的那样。

护工很快就来了,她不放心又观察了一天,这才去陪诊公司应聘。

岗前培训课程很多,从基本的医学常识到各大医院布局、流程,甚至一些医生的擅长领域,满满当当灌进来,等莫小可再抽出时间去看张奶奶,已经是三天后。

她提着小米粥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出一个尖锐的声音,噼里啪啦,训小孩儿一样。随后,门被拉开,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堆床单被罩之类的东西往外走。

莫小可认出来,这就是张奶奶的护工。

护工却没有认出她,嘴里还在说,什么“这么大人了,上厕所不知道提前说一声?”“自己闻闻这一屋子的味儿,得亏别人都出院了,要不谁能和你住一屋?”

莫小可的脸沉了下来。

“你这说谁呢?”她拦住护工。

护工一惊,仔细看她,然后讪笑,“哎呦,你是张奶奶那个邻居吧,来看她?”

“我问你刚才说谁呢?”莫小可平时是个温吞吞的性格,但那是没惹着她,真惹着了,泥人也有三分土性。

“哎,”护工下巴一点自己手里的东西,“我就是性格直。这不,闹肚子没来得及上厕所,拉床上了……老人又不是小孩儿,你闻着没……”

“那也不是我奶奶故意的,”莫小可皱着眉,“你能干就干,不能干我另外找别人。数落谁数落习惯了,老人身体本来就不舒服,还要看你脸色?”

“小可……”病房里传来张奶奶的声音,有几分哑,“你进来。”

莫小可还是瞪着那个护工,护工满不在乎地抬起下巴走了。

病房里,张奶奶脸色苍白,眼圈却有点红。

“奶奶,”莫小可扁着嘴,也忍不住眼泪了,“还是我来照顾您吧。不过我刚才去找了医生,他们做了治疗方案,要和家属沟通……”

张奶奶终于同意,让孙乐回来一趟。

电话打过去,那边刚上飞机,出差。

“妈,您有什么事快说,我这马上就要关机了。”孙乐说。

张奶奶沉默了一下,“那你先忙吧,妈也没什么急事……”

莫小可抢过了电话。

这是肠癌,不是别的,怎么会不急呢?

“乐乐姐,我是莫小可。张奶奶住院了,医生说要和家属沟通治疗方案,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孙乐一顿。

“你说什么?我妈怎么了?”

“张奶奶肠子里长了肿瘤,病理结果不好,需要尽快做手术。”

隔着电话,莫小可听到那边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呼吸。

隔了好一会儿,孙乐才哑着嗓子说,“小可,你先照顾一下我妈,我今天就回去。”

“哎呀,”挂了电话,张奶奶埋怨,“她也不是大夫,回来能有什么用?到时候工作耽误了,领导不得有想法?”

“领导也有爹妈,”莫小可抿着唇,犟劲儿上来了,“工作能有妈重要?我爸妈要是还在,我天天黏在他们身边,哪儿都不去……”

她说着说着就要哭,张奶奶无奈,拍了拍她的头,“行,那就让她回来一趟。好了小哭包,别哭了。”

“奶奶都这么大岁数了,死也就死了,拖累你们年轻人干什么?唉。”

孙乐赶到的时候,护工已经被莫小可辞了,她正在给张奶奶热牛奶。

“妈,”一进屋,孙乐哽着声音抱住张奶奶,“你生病怎么不告诉我呢?要不是小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

“唉,”张奶奶摸了摸她的头发,“这不是知道了吗?”

“要我说,你也没必要回来,小可也是,年轻人该忙你们的忙你们的去,我这有医生有护士的……”

“您还说呢,”莫小可皱着眉,“那个护工说话那么难听,照顾得一点也不好,您怎么就不给我打个电话呢?”

“我问了您三次,您都说好,要不我能让她这么欺负您吗?”

“护工怎么了?”孙乐问。

莫小可就把自己看到的说了一遍,孙乐一听眼圈就红了。

“妈,都是我不好,后面我照顾你。外人嫌你,女儿不嫌。”

张奶奶摇摇头,笑着给她抹眼泪,“哭什么?你妈我什么苦没吃过?你好不容易在那边站稳脚跟,可别耽误了。”

“耽误就耽误,你把我养大,我给你养老。明天我就辞职,回咱们锦城来,留在你身边。”

“哎呀那可不行,”张奶奶急了,“做父母的哪有拖儿女后腿的?不行不行,坚决不行。”

“那做儿女的翅膀硬了就不管父母了?那还叫人吗?”

“小可,你快劝劝你乐乐姐。”张奶奶见说服不了孙乐,赶紧去拉莫小可。

“乐乐姐,要不你还是请假吧,等做完手术就回去,”莫小可想起胡同里的人那些羡慕的眼光,只好劝她,“毕竟你那么优秀,现在发展得又好……”

“有什么用呢?”孙乐苦笑。

“别这么说,你可是胡同的骄傲。”

“但是我一点都不开心,”孙乐把头埋在张奶奶怀里,声音闷闷的,“我每天只有工作,只有KPI,周围每个人都很厉害,我不敢松一点劲儿。”

“我们同事里,好多人都单身,因为根本没有精力谈恋爱。之前老师给我介绍了一个男孩子,在四大做审计。我们互相感觉都不错,可大家都要加班,不是他出差就是我出差,半年总共见过三次面,后来就不联系了。”

“妈,我看见高中同学朋友圈里晒她带着父母去海南旅游,可我哪里都没带你去过。就连王三哥我都比不上,最起码他有老婆孩子,还能陪在父母身边……妈,我也想要成为你们的骄傲,可你说现在的生活,真的是你和爸爸想要的吗?”

“妈,人要是不长大就好了,我好想永远都做你怀里的小孩。”

孙乐还是回了沪上。

张奶奶手术后恢复得不错,死活不肯让她留下,而且工作和房子,哪个也不是说扔就能扔的。

孙乐把房子退了,损失了十万订金,没敢让张奶奶知道。

她想着最多再拼一年,迟早要回老家。毕竟妈妈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可请了这一个月假,孙乐手上的项目,早就成了别人的。而且经过这件事,她也没有了那么高的心气,是不是胡同里最优秀的孩子,对她来说也不重要了。

莫小可陪着张奶奶做化疗,有时候看她那么难受,就想着如果女儿陪在身边,是不是就会好过些。

其实她知道,张奶奶看着别的病友有儿女陪伴,心里是羡慕的。

可她挂在嘴边的话,仍然是不能拖孩子后腿。

“奶奶,您是不是觉得我特没有出息?”有一次,莫小可忍不住问。

“咱们小可怎么会没有出息?”张奶奶瞪她,“咱们小可是最仁义的孩子,没有你,奶奶我这次就完了。”

“可我学习也一般呀,现在还没有正经工作。”莫小可故意说。

“那小可也是好孩子。”

“王三哥呢?您上次不是还说他妈有福?”

张奶奶叹气,“她是有福,谁也比不了。有一次你不知道,脚扭了,那么胖的人,上厕所都是儿子背着去。”

“要是我乐乐姐回来,您不也能这么有福吗?那您怎么还不愿意?”

张奶奶看着窗外,又叹气。

“看她自己吧,”她说,“做父母的,谁不希望孩子好?我能活几年?等往后我没了,她再后悔没往外闯,那不是晚了吗?我可不能让孩子怨我。”

两人这话说完没到三天,孙乐回来了。

她这次大包小包,一副搬家的样子。莫小可问她,才知道孙乐找了一家投行在锦城的分支机构,虽然远远比不上原来在总部有前景,但公司距离家里只有二十分钟车程,只要不出差,都能在家陪着张奶奶。

张奶奶嘴上埋怨她,眼角却笑出了皱纹。

胡同里的老邻居表面上都说不应该回来。留在老家干什么,外面的世界才精彩。而且工资平白少了一大半,真是划不来。

可实际上莫小可知道,那些孩子不在身边的老头老太太都羡慕张奶奶。毕竟人老了有个头疼脑热是常事,有没有孩子跑前跑后,完全不一样。

莫小可给他们发了广告,说自己正在培训,即将入职成为陪诊师,以后谁看病,她包了。

“小可呀,你怎么找了这么个工作,”张奶奶埋怨着,“整天往医院跑……那医院是什么好地方呀?”

“不是好地方,可是没有人愿意跑,那些像您一样的爷爷奶奶生病了怎么办呀?”莫小可一边吃着李子,一边慢吞吞地说。

“也是这么个道理。”张奶奶叹了一口气,“就算你乐乐姐回来了,我都舍不得她总请假。年轻人,整天请假多耽误工作。”

“嗯,所以需要我们做陪诊的呀,”莫小可说着起身擦手,“奶奶,不跟您说了,我下午还要去做志愿者,帮爷爷奶奶们挂号和签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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