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春日宴后,岱渊的朝堂似又重归平静,只是这棋走的各外糊涂。
白棋并未在预期处待到黑子的围击,却在回都的途中收到云川暗桩的两份情报:
其一:大皇子走马林中,不幸得山匪突袭,一箭贯右肩而过,重伤在身,箭矢藏毒,似有性命之忧。
其二:云川帝春日宴时期未在宫中,且行踪诡谲,入了北路就消却踪迹,见马蹄上泥痕迹,像是去了弗瑞河畔。
这歪歪斜斜的暗报尾,格外俏皮地画了一只小狗,极简单的那种,寥寥几笔就概括了一只活泼小狗在暖阳下咬尾巴的快乐瞬间。
叶芫此刻正坐在重历修缮的芳泽书房中,晃荡着小脚在朝南的小窗榻上,一句一句读着这幼稚仔细的秘信。
送信的小童也是生养在云川宫中的,不过并非出自皇脉。只是宫中一个托关系未净根的小太监捉弄宫女的孽果。
宫中风云多变,所幸的这孩子母亲生前服侍在云川皇后左右,而孩子又刚巧生在叶芫不亲近皇后的时候,自然成了皇后对孩子的寄托。看的金贵的些,发掘了这孩子善于打听情报,精细与事件揣测的天分。
皇后本也只是试试的态度,为这小孩请来了九骑,专门教这孩子搜集情报加密传送。却在一次又一次九骑的摇头叹息中结束尝试。专业训练告一段落,小孩也被皇后遗忘了暂刻。
深宫,乱道交横,小小童心被封困于高墙,一只意外从布星殿闲逛出的小狗吸引了这孩子的心,也调动了这孩子搜集信息的兴趣。
于是小小的苜苜,随着那只小狗的步伐,从高墙走出,走进了叶芫的视野,走近了这黑白分明,死生由天的棋局。
苜苜,是叶芫小狗的主人,是叶芫的影子,也是叶芫步步耐心指导下的衷心棋子。
那小狗画的太过活泼,生机透过信纸,渐渐渡到叶芫的手心,隔着山川湖海温暖到心底。
尔尔是坚强的壳子,把童真全存在苜苜处。
没有尔尔,苜苜失去童年;没有苜苜,尔尔失去自由。
捆缚在龙椅争斗的孩子,自小就失去了畅游四海的自由。而生在暗处的,无依无靠的小孩,反而可以随心所欲,畅游四海八荒,阅尽人间火。
叶芫收了这个影子,狗的主人,自己的替身。
一步一步教会苜苜写字、搜集信息、整合加密、传送四处。终于有了自己的,布在云川深宫的棋。
叶芫浅浅地笑着,笑意间满是欣慰。苜苜还真是,童真的厉害。
信纸在烛台上化作几缕青烟,极快的随风而去。
为这永远快乐的少年携去几缕人间烟火的牵绊,莫叫这孩子幸福的过于,忘却了世间高墙。
青烟缕缕细极,散在窗外的风中,无影无踪。
或许苜苜永远也走不到那堵高墙前,但万足的准备总是安心些,即是解放自己的影子,又是放生一只飞鸟。
从深宫到四海,畅游八荒。
与君初相识,识君天赐赋;与君长相识,识得半天涯;与君相识老,伴雪到白头。
在小塌上晃荡的小脚终于停歇,少年的面庞蓦添几分忧伤。
越金贵的雀,越不得自由。
叶芫手中烛台在夕阳的余晖里格外突兀,跳脱的不止于生命活力,更是一群少年的对自由的向往。
像春天的生命力,热烈,肆意,张扬,隐于各罅隙的种子汲取暗影处的养料,拼命挣扎,拼命生长,拼命寻光。
傍晚的冷风回袭,阵阵扑在红衣人腕上的旧伤处。叶芫脸色便愈加苍白,手一抖,烛泪顺着风烫在红衣上,声响沉闷,愈发显得一园寂静。
远处有宫女齐行掌灯,脚步轻盈不发半点声响,偶有几贪欢的雀儿叽喳,拉动这夜幕降临。
自凌昆重命修缮芳泽后,这殿里的人也顺带着换了一拨。
不过凌昆却是政务要紧,仔细交代何乐去找人。
何乐也是仔细着,笑着推却了凤宁殿送来的人,一个一个交给安津带到叶芫殿内的,自然再不怕有什么错落。
这选的人自然也个顶个的安静,背景越干净的越好。
宫女只默默行着,按着安津公公的交代巡班。
静悄悄从这头走到那头,过于轻微的脚步声,隐秘在风声里,微不可及。
陌梅也直到这日头全落才煎好叶芫的药,步步亲理。再秉灯笼将药趁热端到叶芫书房。
轻放与小几,再抖袖收杆闭了窗,牵起巡视侍女给披上的小毯重新披于叶芫肩上。
暗黑的夜色悄然倾斜而下,在月色与烛光的照耀下,只见叶芫仍是静静躺在榻上,烛台已然翻到在地。
垂在榻边的细白腕上挂着玉佩的带子,玉指盈盈半握,只从指缝间泻出些流苏,在烛光里沉闷,在月华中闪烁。
似乎是习惯。
陌梅轻取下叶芫手中玉佩,放到叶芫书箱暗格。
不过几步,却恰好见着小小少年隐在烛光茸茸里,红衣莹莹。
月光从窗棂泻入,冷冷清清的,春寒仍旧料峭。陌梅心忧叶芫着凉,见着药也刚好不烫,这才轻轻唤了叶芫:
“小芫——小芫——”
叶芫睡梦中听到熟悉的声音,心知这时安全,全身放松,毫无防备,自然而然地翻过身去,小毯再挂不住,露给陌梅一个略有脾气的背影。
“唉——”
陌梅扶额,笑着把叶芫从毯子里扯出,叶芫顺势软塌塌附倒,也跟着笑,声音轻轻的。
好似怕破了这一刻温馨。
一碗的浓黑药汁衬着月光莹莹,烛火摇曳其间,稳稳的递到叶芫嘴边。叶芫皱眉强硬着喝下,登时干呕出声。
地上的小盂全然是两人的默契,月色好,药碗空,命数尽续在这点滴里,苦味随影延续,一笔笔记在生死簿上,由那阴司定夺。
陌梅熟练地为叶芫拍背顺气,衣衫下突起的骨头硌得陌梅心底酸涩。
不易地一天天饭食好了些,这又日日思虑颇深,怎就不能好好护护身子?
叶芫呛咳毕,才欲抬袖,陌梅却已湿了手绢轻擦拭叶芫面上泪痕,顺手从腰间小袋里取出块糖糕喂到叶芫嘴里。
叶芫习以为常,十分乐意品尝每日不同的糖。
微带红痕的眼角在烛光里绽出笑来,温暖、平和中略带些少年的清爽。
像极今日的橘子糖糕。
“殿下,我明日就找来那暗卫启程去寻这药方上奇石,你也先歇息下,切莫着了凉。”
“嗯。”
叶芫还在品着口中糖糕滋味,小脸红扑扑地,像极这烛火给予人片刻的温暖,短暂、无声、默默无闻。
二人离开书房,掌着灯笼向风簌簌,灯影浊的长廊。
书箱暗格里,莹莹玉佩下垫着一张泛黄药单。
还说是世事无常,只诉泣天道长存。
命薄否?药苦否?看那园中明月遥遥,水中花影澜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