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开场白

这门课的首要前提是:不要无故地责怪自己,这也是所有写作的前提。如果你觉得写作有难度,不要因此得出自己有问题的结论。写作绝不应该是对自尊的检测。如果事情进展得不如意,不要认为这就是你潜意识中有不可知的缺陷的证据。

有的东西,你不知道,绝不要因此责怪自己。当然了,如果你知道,却还犯了错,就要承担责任了。这部分是受你的意识控制的,与你改稿的仔细程度相关。

如果五分钟之内,你写不出才华横溢的句子,你就对自己说,这都是你的错,那你就堵塞了自己的潜意识,这会引发更多问题。写作顺利与否并不是心理是否健康的指标。(一个人过于认真,就可能有过大的雄心,如果没能轻松实现这些目标,就会责怪自己。)如果你责怪自己,无论责怪是否有缘由,都是你该和心理医生讨论的事。不管怎样,只要你坐下来写作,你必须觉得自己完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当然了,你并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任何技能,如果还能称得上有趣,就不可能每一次都做得完美。因此,你应该觉得自己有能力写得很好,但写出好作品并不容易。你不应该将就——你不想成为廉价的写手,所以,无论写作需要多少付出,需要多少耐心,你都得努力。不要一遇到困难就认为自己无可救药。你必须觉得自己无所不知、无所无能,这种感觉是:你所写的东西并非样样都完美无缺,但你有能力让它呈现出你想要的模样。

现在,就来谈第二点。不同于各种艺术和美学流派,写作是可以学习的。写作并不神秘。

美术是如此,文学也是如此,复杂的框架要尽早创建,如果成年之后才开始创建框架,时间可能就不够,学习起来就很困难。从理论上讲,框架也是可以学习的,但必须通过自己钻研。因此,我倾向于认为,虚构写作,以及广义的艺术都是没法教的。技能可以教,但本质的东西是没法教的。

然而,只要能讲出语法正确的语言,就可以学习非虚构写作。非虚构写作是一种技能,学习起来并不难。唯一的难点在于人的思维方式,或者说心理—认识论[1]。你生活中需要的,和非虚构写作所需要的并无二致——一种有序的思考方式。如果你在这方面有问题,就会在生活和写作方面都受阻。写作其实就是一种技能,用清楚明白的语言,在纸上写出清楚明白的想法。其他的部分,比如说戏剧性和绚丽的文风,只是装饰品而已。

我曾经说过,虚构写作的三大要素是:情节、情节和情节。那么,非虚构写作的三大要素就是:清楚明白、清楚明白和清楚明白。

《一万条戒律》的作者哈罗德·弗莱明给我看过他的座右铭,这条座右铭来自《亨利·亚当斯的教育》:“一年的收获,来自坚持,而不是放弃;来自思想的主干,而不是支线。”这句话言简意赅。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表达得清楚明白。这个例子非常好,说明了清楚明白是写作的首要任务。第一条绝对的原则就是:清楚。什么戏剧性、文采、趣味性,都可以之后补上,清楚明白是最重要的。

没有练习,任何人都学不会写作,原因就是:太多潜意识的整合需要自动完成。没有人能够在完全显意识的状态下写作。无论知道多少理论,如果不练习,都无法成为好作者。所以,不要认为一开始写作就能轻轻松松。一开始,都不容易。随着你的成长,因为你会去尝试更有野心的题材,写作甚至会越来越困难。但是,从不同的角度来看,写作会变得越来越容易:每次写作,你都会学到东西,所以,每写完一篇文章,你都比开始的时候强一点。

你能写得有多好?这取决于你的框架和兴趣,以及你专注于写作的时间。但是,技能是可以学习的。这并不神秘,没有必要为之受折磨。

写作是可以学习的。特别是在你觉得自己再也不想提笔了,或者永远也不会明白写作是什么的时候,一定要记住这一点。绞尽脑汁想要有新的想法,这种时候自带一种无助感。记住,在写作中,无论你遇到什么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但是,就像反省自我一样,要找到问题却不太容易。)就像工程学,写作也是一种技能,掌握起来难度是一样的。就像人类的其他行为,写作也需要练习和知识的积累。写作并没有神秘之处。

写作的秘诀是:职业化。

把写作当成职业,即使没有出版作品,也能做到专业。做其他工作,人们有相应的标准和方法,对待写作,如果也能拿出一套标准和方法,你潜意识的心理负担就会小得多,生产能力也会因之增强。

如果你不把写作看成工作,就会不可避免地怀疑自我,就会寸步难行。你每次写作都是在拷问自己。本来写作是自尊的表达,如此一来,却成了对自尊的检测。这样的情况下,你能写出两个连贯的句子都是奇迹。

从事其他职业的人自我怀疑的时候会怎么做呢?态度专业的人依然相信自己的智力。虽然遇到了困难,他并不怀疑自己的职业能力。同时,他也明白,如果想进步,就得增长知识。他不会有“升职失败,是我有问题”的那种自我怀疑,他不会这样想。

对待写作,你也必须采取这种冷静、以事实为导向的态度。在我看来,面前的这一页纸就是我的雇主。我必须把这页纸填满。这件事是否有难度?我是否卡住了?——我的感受与填满这页纸这件事无关。就好比我是汉克·雷登(《阿特拉斯耸耸肩》里的实业家)的一名雇员,我的感受不重要。如果我对汉克·雷登说“我今天无法工作,因为我自我怀疑”或“我出现了自尊危机”,他是绝对不会买账的。然而,论及写作,大多数人都是这么干的。对待写作,我一直都采用职业的态度。当然了,写一篇稿子要花多长时间,我无法保证,但我的任务就是填满那页纸。我知道自己要谈什么,我有能力去谈。困难是什么,这与我的任务无关。困难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会解决掉。

我这门课的关注点是写文章,但我讲的很多内容同样适用于写书。文章有很多种,我关注的是“中间类型”的非虚构文章。

从抽象的理论著作,到具体的新闻报道,都是非虚构写作的范围。理论型的文章讨论新的基本原理,或者立足基本面从新的角度呈现问题(比如,伦纳德·培可夫的《分析—综合的二分法》[2]),学术期刊适合刊登这些文章;新闻纪实类的文章,不仅有理论分析,还要报道某一现象或事件,即描述某个具体的事件或形势。(比如亨利·康姆的《我感受到自由的三分钟》[3]。)

我最喜欢写介于两者之间的文章。

所谓“中间类型”的文章,就是在理论写作和新闻写作之间的,用抽象概念分析具体现象,大多数文化杂志都有这类文章。这类文章不会讲哲学理论,也不会进行具体的报道,它们认同某一理论,以此为出发点,对某一时事或文化的某一方面进行分析。

两个例子:教皇保罗六世的通谕《人类生命》以及我的回应文章《论活着的死亡》[4]。教皇的这则通谕属于“中间类型”的文章,确切地说,应该是中高类型的文章,他运用天主教哲学和宗教的基本原则(涉及生命的神圣、上帝的意愿和女性的职责)来讨论更为具体的爱情、婚姻和节育的问题。上帝的意愿,或者说人类不应该干预自然过程的观点,属于理论;但是,在教皇的这则通谕中,这一理论被用于讨论人类在婚姻中应该如何规范行为的话题。而在我回应的文章中,我没有讲任何客观主义的新理论,我从客观主义的视角出发,讨论为什么教皇的理论是错误的。为了讨论这则通谕中提及的问题,我运用了我对人权、爱的本质和婚姻本质的看法。这就是“中间类型”的写作。

如果我要写一篇文章来评论康德,在这一过程中,我定义了某个新理论[5],那这篇文章就是理论型的文章。如果我只是简单地找出康德哲学体系中的某一方面,然后根据客观主义哲学指出这一部分为何是错的,那就是中间类型的写作。

理论文章给出基础的、新的东西,这是最有价值的文章类型。但是,你不应该以此为目标。你不应该为了写作而去等待发现新东西。

然而,无论你写什么,写作原则和知识都是无价之宝。不是显意识的了解,就不是真正的知识。如果不是明确地了解思考和写作原则,根本就没法拿来用。也许,你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就使用了这些原则(就像莫里哀戏剧中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出口成章),但是,你必须把这些原则概念化,才能掌控自如。

这门课程在这方面会对你有极大的帮助。这并不是说,你自动就会有写作的灵感,而是说,在需要灵感之际,你懂得该怎么找灵感。

注释

[1]心理—认识论(Psycho-epistemology)是安·兰德创造出来的一个词,指的不是思维的内容,而是意识的方式,即一个人习惯性地用何种方式处理自己的思维。[见安·兰德《哲学:谁需要这东西》(纽约:新美利坚图书馆,1982),伦纳德·培可夫,编辑脚注]

[2]收于安·兰德的《客观主义认识论导论》,第二版。(纽约:新美利坚图书馆,1990)

[3]《纽约时报》,1968年10月13日。再次付梓,出现在《不可解释的心灵淬炼》一文中,与其他文章一起收入安·兰德的《原始的回归:反工业革命》,编者彼得·施瓦茨。(纽约:子午线出版社,1999)

[4]与其他文章一起收入《理性的声音:客观主义思想文集》,编者彼得·施瓦茨。(纽约:新美利坚图书馆,1989)

[5]本例参见安·兰德的文章《因果关系VS责任》,见于《哲学:谁需要这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