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羯朱绕过邺城时,宇文坚驻马远眺,城北此刻已经升起浓烟滚滚,喊杀声震耳欲聋。
羯朱靠马过来笑道:“汉人的城池修的再好,还是护不住自己的女人,倒是便宜段务勿尘了。”
宇文坚侧首反讽道:“乌桓大人似乎忘了是在谁的手下当狗了。”
“你!”
羯朱脸上很快收起怒火,哼道:“你也是鲜卑人,能比我好到哪里去,宇文部还不是在里面,装什么大尾巴狼。”
随即他一挥马鞭,纵马大笑而去。
眼见此景,丘敦虎等人围了上来。
伊娄莫忒以手作刀在脖子处一划,低声问道:“世子,咱要不要找机会弄死这老儿?”
宇文坚摇头道:“他说的没错,虽然我已经告诉过须卜欢舅舅不要多造杀孽,但刀剑相加,又能留下几分情面呢?
尔等记住这种感觉吧,你们都是要继承部族的,今后莫要令自家部族遭此人祸,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大军绕道,莫要袭扰了亡命人。”
“诺。”
宇文坚主动让开道路,心中轻叹道:“逃吧,活下来才有可能。”
随着骑兵南下奔进,宇文坚兜转马头,扭身最后望了一眼邺城,他知道这里面也有他的一份业,挥舞马鞭,打马向南。
百姓们难逃,但早在得知石超兵败时,城中的贵胄们便已经纷纷南逃。
通往洛阳方向的官道,是羯朱重点追击的方向,碍于主从情面,宇文坚选择了押后,慢吞吞的逐个搜索,打发时间摸鱼。
天蒙蒙黑,拔拔赤勿打马而来,扶胸禀报道:“世子,前面村子有动静,听到咱们的马声,火光就灭了。”
宇文坚蹙起眉来,道:“会不会是寻常农家?”
身旁跟着的普拔道:“首领忘了蓟城老营附近的农户,哪个会夜间点火,瞎费柴火?”
宇文坚嘟囔道:“不会有人这么蠢吧。”
算了,搜清村子,今晚就宿在此地。
打定主意的宇文坚道:“达奚步和伊娄莫忒带本部左右包抄,将村子围起来。
丘敦虎向村子里喊话,若是小门小户就直接放了,别耽搁大军宿营。”
“诺。”
大胜的裹挟下,宇文坚一行打着火把,明晃晃的踏马而去。
宇文吉靠马上来,瞧着土路上的辙痕和脚印,他跳下马背,打着火把照到近处,分析道:“瞧这蹄印和轮宽,不像是马车的,倒像是鹿的。”
宇文坚顿时脑海里闪过鹿车两字,此地往西南而去直通温县方向,不会这么凑巧吧。
村里的茅草屋上,几个身影正望着村口方向。
“卢长史,咋整?胡骑要围村,一旦合围,咱们可一个都跑不掉了。”
踩在土墙上的卢志回首一望院内,自从与司马颖走散,他身边就剩下二三十兵士,五六十官员、家眷和百余黄门,指望这些人逃命尚可,打仗怕是不中,胡骑一轮冲锋过来,还不得都吓尿了裤子。
晚风习习,吹在卢志满是虚汗的脑门上,可绝不是暖意。
“快瞧,胡骑来人了。”
听着丘敦虎的喊话,司马督韩玄捶腿懊恼道:“悔不该点火的。”
卢志瞥了眼韩玄,道:“尔在此保护陛下,老夫去去就来。”
“长史。”
“长史危险!”
卢志起身整了整衣袍,稳稳的迈步而出,这倒不是他莽撞,而是他听出了丘敦虎话里的幽州口音。
见村口走出来个中年文士,丘敦虎收了声。
卢志走到跟前道:“吾乃范阳卢氏子弟,不知道首领来自幽州何处?或许与我家有旧。”
此刻卢氏的名号可比朝廷的官职管用。
丘敦虎打量卢志,虽说是带着些神色狼狈,但衣着不凡,倒像是个管事的,笑道:“既然是卢氏的人,那便随我来吧,我家世子要见你。”
说着丘敦虎兜转马头,欲在前引路。
眼见丘敦虎熊罴般的后背,与周遭跟随的锐甲精骑,卢志心知这是遇上了幽州军里的精兵,能操此军者,定然也不会是个小卒,他已多年不回老家,但愿别遇上个世家愣头青。
形势比人强,卢志伸手一请道:“将军在前带路吧。”
被称呼为将军的丘敦虎心里暖洋洋的,谁被夸还不乐呵,遂好意提醒道:“莫要让我家世子久等了。”
世子。
卢志脑海里很快就猜出来是谁了。
见到宇文坚,卢志拱手道:“燕公世子,卢子道久闻大名。”
宇文坚跳下马,打量着卢志,颇为惋惜道:“看来成都王不在村中啊。”
卢志先是一怔,随即道:“大王此刻,或许已经过了大河。”
宇文坚随手摆弄着马鞭,背起手道:“卢长史以为我会怕了司马颖?他可不是韩长孺,没有死灰复燃的本事。
我部骑兵能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了问题,所以卢先生当不做二念,乖乖配合,结束这没必要的内斗,方为上策。”
闻言卢志便知道宇文坚是不顾世家间的规矩了,道:“老夫与大王走散,太妃和随行高官皆不在此,村中不过是些亲眷,并不是冀州要官,世子何必斤斤计较,恶我卢家。
世子久居幽州,自然知我卢氏之名,何不让出一条生路出来,王彭祖能给的,我家未必不成。
到时候两家相安,回到洛都,老夫亲自写信归家,给世子万金酬谢,若要官职亦可,四品以下皆可商量。”
宇文坚笑道:“万金,四品官,看来村里的不仅仅是你卢氏的亲眷了。”
只听宇文坚话音刚落,村里传来了短暂的惊呼声,一切就又回归寂静。
卢志顿时大惊失色,用手指着宇文坚呵斥道:“你个胡蛮切不可伤了陛下!”
宇文坚嘟囔道:“陛下。”
眼中闪过几丝莫名,宇文坚下令道:“传令下去,方圆五里之内,不得有活物。”
“诺。”
听到此令的卢志脸色突变,喝问道:“宇文坚你想干什么!”
宇文坚瞥了眼失了方寸的卢志,一面整了整军甲,一面抬步道:“自然是面见陛下了。
普拔,传令各部,各部主官随我觐见陛下。”
“诺。”
卢志再听此令,察觉宇文坚似乎不像是要谋逆的样子。
宇文坚伸手道:“卢长史请吧。”
卢志咬了牙,跟了上去。
踏进院里,此刻伊娄莫忒已经带兵将局面完全控住。
宇文坚抬眼便看到了停放好的鹿车,随着诸将跟宇文坚走近,最前面拉车的鹿率先受不了这惊煞,竟抖腿尿了。
丘敦虎见状嘟囔道:“这畜生竟尿了。”
宇文坚侧首呵斥道:“陛下面前安敢放肆!”
丘敦虎赶忙规矩了起来。
宇文坚近车十步处停步,扶胸低首道:“燕公宇文莫圭之子坚,现任安北将军麾下右主簿,领质子营、大宁营诸将,拜见皇帝陛下。
臣等介胄之士不便跪拜,还请陛下恕罪。”
两个小黄门见此,壮着胆子拉开了车帘。
司马衷抬眼望着年少的宇文坚道:“细柳营的故事,朕幼时,父皇也曾讲过,平身吧。”
宇文坚抬眼看去,司马衷依靠在车旁,面部被仔细包扎过,时不时还会用余光瞧瞧身下,显然是新伤痛心,手里却攥着一件血衣不愿松手。
宇文坚沉声问道:“陛下手中之衣血迹斑斑,何不命人浣洗。”
司马衷眼露悲悯,喃喃道:“此侍中血也,洗不得。”
眼见宇文坚似是闲谈家常,一旁的卢志显然不想让他多处,催促道:“世子,陛下见也见了,何不就此为止,让陛下好好休养。”
宇文坚侧首望着卢志,提声喝道:“陛下龙体成伤,何人所为?司马颖!尔等身为其麾下之臣,不知劝谏成都王肆意妄为,按律皆斩亦不为过。”
此话一出,吓的院中众人出声恸哭了起来。
卢志被喝的满面赤红,反呛道:“难道世子就是忠臣吗!跟着王彭祖屠戮我冀州百姓,助纣为虐还差不多。”
宇文坚反问道:“若不是成都王利欲熏心,图谋僭越,我宇文部为何而来?
乃奉天子命,南下勤王,以扫奸佞。
此举虽不如嵇侍中流血卫主,也好过尔等背主篡逆。”
卢志气急,喊道:“我等只不过是为了天下大安,君不密,则失臣,大王登基,我大晋必然大兴!
尔等胡虏,才是朝秦暮楚之辈,安敢驾前叫嚣!”
宇文坚抬首望向司马衷道:“陛下,我宇文家难受卢志之辱,请陛下首肯,令坚与卢氏一决生死!”
卢志惊愕的望向宇文坚,虽说其年龄尚小,但不难看的出来是个练家子,怎好意思跟自家一个文臣死斗,简直恬不知耻,怕是想趁机要老夫的命。
司马衷左右望望两人,颇有些为难道:“此时正是落魄时,两位卿家还是莫要相斗为上。”
卢志第一次对司马衷有了发自内心的感激,陛下只是憨直些,怎会是坊间传言的痴傻之徒。
宇文坚不饶道:“先前卢志辱我宇文氏,我宇文坚可以不计较,但我堂堂鲜卑男儿,岂能任人欺辱。”
话音一落,就见除了在外值岗的宇文吉,其余达奚步、伊娄莫忒、丘敦虎、拔拔赤勿拔刀而出,齐声鼓噪道:“我等决不能见世子受辱!”
环顾周遭鼓噪的鲜卑大汉,卢志暗暗懊恼,一时口快,忘了此地拳头最大的是宇文部。
就在他想着如何破局时,只见宇文坚转而说道:“坚受此辱,源自尊卑异也。
昔日闻汉太祖高皇帝白马为盟,换得君臣同心,天下遂安。
今日诚望陛下能效之。
以汉为兄,鲜卑为弟,双方缔结血盟,谁若背盟,天下共逐之。”
司马衷还未反应过来,卢志闻言大惊失色,赶忙喊道:“陛下,万万不能立此誓言!自古贵贱有别,岂能跟蛮夷攀亲。”
宇文坚瞪着卢志道:“尔为臣子,敢置喙陛下决断!
自古皆贵中华,而贱夷狄,陛下若是不能独爱之如一,难道皆似尔等狭隘塞心之辈蝇营狗苟,天下能安?”
“你!”
卢志还想辩驳,眼疾手快的普拔就堵住了他的嘴。
宇文坚拱手继续道:“陛下兼顾南北,为万族之君父,何惜一盟。”
司马衷颔首道:“朕自登位以来,宫闱不宁,战火不断,今日为盟,也算是做了些好事。”
宇文坚虽有诱导之嫌,但初心绝对不差,眼见司马衷首肯,大手一挥,道:“牵我马来。”
拔拔赤勿将宇文坚的坐骑牵了过来。
瞧着黄棕马通人性的朝自己亲昵的蹭了蹭,宇文坚抚摸着自己昔日的伙伴,说道:“此马乃临行前父王所赠,自幼长在草原,千里良驹也。
战马是上天赐予我鲜卑人驰骋的福泽,诸部无不信之赖之。
坚愿舍此马来代草原。”
说着宇文坚走到鹿车旁,挑选最神骏者牵来,再道:“五百多年前,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鹿自那时起就是中原的象征,诸郡诸国无不信之。
愿以此鹿来代中原。
中原草原共尊大皇帝,今日陛下杀马屠鹿,以汉为兄,鲜卑为弟,共结血盟。”
说着宇文坚亲自牵马引鹿放于车前,单膝跪地,抽出腰剑,横于双掌之上,道:“请陛下杀马屠鹿,两家合一共结血盟。”
随着宇文坚一跪地,院中人纷纷跪地。
司马衷咬牙撑起身子,挥手摆退了侍女的搀扶,拖着伤躯来到宇文坚面前,问道:“如此天下可安?”
宇文坚颔首说谎道:“天下为一,岂能不安!”
“好,朕信卿家一回。”
数声哀鸣之后,马鹿皆亡。
几个小黄门赶紧盛其血为墨,在绢布上写下了血盟誓言,一式数份,留印而存,宇文坚自然也讨了一份。
瞧着手中腥味扑鼻的诏书,宇文坚百感莫及,愿此书能在接下来的乱世之中,救的万千百姓,也算对得起司马衷的一念善意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宇文坚着实进了一把当臣子的义务,在羯朱追至朝歌,收兵而还后。
宇文坚分出部队一半的马匹和口粮,将司马衷一行送归。
瞧着回洛阳的队伍消失在路尽头,宇文坚知道,此生怕是跟惠帝不复相见了。
先祖造的孽,他得还,在其位,而无其能,终究不会是皆大欢喜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