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花园。背景处,可以看见房子的凉台和房子正面的一部分。园径上,在一棵老白杨树底下,一张桌子上已经摆好了茶具。四周是些椅子和长凳。一张长凳上放着一把吉他。稍靠后方,一架秋千。下午,将近三点钟。阴天。

玛里娜,一个老态龙钟的矮小老太婆,坐在茶炉前面。她织着毛线,阿斯特罗夫走来走去。

玛里娜 (倒着一杯茶)喝点茶吧,我的好先生。

阿斯特罗夫 (不太有兴致地端起杯子)我不大想喝。

玛里娜 要不来一小盅酒吧?

阿斯特罗夫 不,我并不天天喝酒,再说天气又闷。

[停顿。

老妈妈,咱们认识有多久啦?

玛里娜 (思索着)多久哇?让我稍微想一想……可说,你是什么时候……到我们这个地方来的呢?……那时候,索尼娅的妈,维拉·彼特罗夫娜,还在世呢。你是在她去世的前两年里头,到我们家里来的……这么说,可有十一年啦。(思索了一会)谁知道呢,也许还多……

阿斯特罗夫 我现在变得很厉害吧?

玛里娜 可不是!那时候你年轻、漂亮。啊,你近来可老多啦。要说到漂亮,你可不如从前啦。真作孽呀!都是叫你喝的这点儿酒给闹的……

阿斯特罗夫 可不是吗……这十年哪,把我可给变成另一个人了。原因呢?我工作得太多啦,老妈妈。从早到晚,我总是跑来跑去,一会儿都不停。就连到了夜间,躺在床上,我还是提心吊胆,生怕又叫人家喊了去看病啊。从你认识我那天起,我就一直没有清闲过一天。有什么办法不老呢?而且,除此以外,生活本身就多么无聊、愚蠢、叫人恶心啊……把人都给陷进去了。到处尽是些稀奇古怪的人。你和他们一起活上两三年,连你自己也就变得稀奇古怪了。这是无可避免的呀。(抚摸自己的长胡须)我由着它长出来了这么两撇长胡子——简直就滑稽……哈!这不是吗,老妈妈,你看我这不是也变成了一个古怪的人了吗?……可这不等于说,我比别人更蠢,感谢上帝,幸而还没有,我的脑子照旧清楚。只是,感情有点麻木了,我什么也不想要,对什么事也不感兴趣,对什么人也没有情感了……叫我觉得亲近的,也许只有你一个人了。(吻吻她的头发)我小的时候,也有一个奶妈,很像你。

玛里娜 你也许想吃点什么东西吧?

阿斯特罗夫 不,也不过半个月以前,在受难周里头,我被人叫到玛利茨科耶村里去,那儿发生了传染病……斑疹伤寒……家家都躺满了病人。到处是垃圾、臭气、烟;病人和小牛、猪一齐躺在地上。我一直辛苦到半夜,连歇一歇的工夫都没有,一口饭也没有来得及吃。完了事,你想我总可以休息一下了吧?好啊,可不是吗!我一回到家里,又给我送来了一个铁路上打旗子的。我想给他开刀,可是一上麻药,他就死在我的怀里了。当时,正是我不知道感触有什么用的时候,我的感触却又突然冒出来了,我感到良心的痛疚,就仿佛是我故意把他杀了似的……我于是闭着眼睛坐下去——你看,就像这个样子,——我就想了:活在我们以后几百年的人们,他们的道路是由我们给开辟的,可是他们会对我们说一句感谢的话吗?……不会,准的。对吧,老妈妈?

玛里娜 人们会忘记我们,可上帝总不会忘记我们的。

阿斯特罗夫 说得可真好啊,老妈妈,谢谢你这句恰当的话。

[沃伊尼茨基上。

沃伊尼茨基 (从房子里走出来,从他懒洋洋的神色上,可以看出他是刚睡醒了午觉的。他坐在一张长凳上,整理他所打的漂亮领结)可不是……

[停顿。

啊!可不是……

阿斯特罗夫 你睡得好吗?

沃伊尼茨基 好……很好。(打呵欠)自从这位教授和他的太太住到咱们这儿来,家里的生活就全颠倒错乱了……我没法子按时候睡觉,开饭也尽给你带些辣味儿的汁子和葡萄酒吃……这对健康没有一点好处哇。从前,我们没有一分钟的清闲。跟你们说真的,索尼娅和我两个人,我们从前无时无刻不在工作,可现在呢,只有她一个人在工作了,我却成天吃、喝、睡……这样可不好啊。

玛里娜 (摇头)这过的叫什么日子呀!茶炉打早晨就开啦,可是你得一个劲儿地等着这位教授,他不睡到快晌午就不起来。你还想照着家家户户的样子,准到一点钟就吃饭吗?他们没来以前,倒是那样,可是自从他们一到哇,七点钟你才能上桌子!教授整夜地看书、写东西——总是,后半夜快两点啦,一声铃儿响……什么事呀,我的天哪?敢情是要茶!先生要喝茶!这就得把人都叫起来,生茶炉……这叫什么日子呀,主啊!

阿斯特罗夫 他们打算长住吗?

沃伊尼茨基 (轻轻地吹口哨)要住到世界末日。教授准备在这儿落户了。

玛里娜 天天像现在这个样子。打两点就把茶炉摆在桌上啦,可是他们偏又散步去啦,好像没有这么回事似的。

沃伊尼茨基 他们来啦,他们来啦……别说啦。

[传来人声。谢列勃里雅科夫,叶莲娜·安德烈耶夫娜,索尼娅和帖列金出现在花园的深处,他们刚刚散步回来。

谢列勃里雅科夫 真是一个可爱的地方……多么优美的风景啊。

帖列金 独一无二的风景,教授大人。

索尼娅 爸爸,我们想明天到护林区去。你愿意跟我们一起去吗?

沃伊尼茨基 入座吧,先生太太们!

谢列勃里雅科夫 我的朋友们,费心把茶送到我的书房去吧。我今天还有不少工作呢。

索尼娅 你一定会喜欢那片护林区的。

[叶莲娜·安德烈耶夫娜,谢列勃里雅科夫和索尼娅走进房子。帖列金走到桌边,挨着玛里娜坐下。

沃伊尼茨基 天气这么热,这么闷,可是我们亲爱的大师,既不想脱大衣,又不想脱胶皮套靴;甚至连手套和雨伞都还离不开。

阿斯特罗夫 他这是保重自己呀。

沃伊尼茨基 她多么美丽呀!我一辈子没有看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啦。

帖列金 我心里觉得高兴极啦,玛里娜·季摩菲耶夫娜。田地里多么美,这座花园多么阴凉,这张桌子,又多么开人胃口啊!天气这么好,小鸟在欢唱,咱们是生活在一种和谐的生活里呀。一个人还能再想望什么呢?(端起一杯茶来)真是感谢极啦。

沃伊尼茨基 (出神幻想着)多么美的眼睛啊……真是一个可爱的女人。

阿斯特罗夫 给我们讲点什么听听吧,伊凡·彼特罗维奇。

沃伊尼茨基 (没有兴致地)你要叫我跟你说什么呢?

阿斯特罗夫 难道没有一点新鲜的事吗?

沃伊尼茨基 一点也没有。一切都是老样子。我自己也没有改变,或者倒也可以说是改变了,那就是变得没出息了:我懒惰了,什么也不做,成天到晚地抱怨。我的母亲,这位老喜鹊呢,还总是乱发议论,大谈她的妇女解放。她已经一脚入土了,却还想在她那些渊博的书本子里找新生活的预兆呢。

阿斯特罗夫 那位教授呢?

沃伊尼茨基 教授从清晨到深夜,一直关在他的屋子里,不住手地写。

“眉头紧皱着,手里把着笔,

我们写呀写,用尽了全力。

著作虽然已经那么多,

我们却还在空望着称誉而叹息。”(1)

真可惜这些纸张啊!教授倒是应该写写自己的回忆录。他是个多么可敬爱的人物呀。你设想一下吧,一个退休的教授,这样一个老家伙,这样一个有学问的猴子……又有痛风、风湿性关节炎、偏头痛、由于羡慕和嫉妒得来的黄疸病……这个老猴子,住在他前妻的庄园里,而且是不得不住的,因为住在城里他就没有办法生活。可是,他心里虽然确实感到十分幸福,嘴里却还不断地抱怨。(激动地往下说)然而就想想他这一辈子里有多么运气吧!他是乡下教堂里一个小小的看管圣衣人的儿子。他开始是个神学校学生,学位一步步地提高,得到了种种头衔和大学的讲席。于是就成了“教授大人”了,接着,又成了一个政府要员的女婿,以及其他等等。虽然如此,这实在还不是重要的。倒是请想一想这个情形吧:他这个人,二十五年以来,一直在教授艺术,一直在写艺术论文,可是艺术是什么,他却连一点一滴也不懂。二十五年来,他一直都是摭拾别人的见解,在高谈现实主义、自然主义和其他类似的谬论。这么些年里,他所写的和所教的,整个都是读过书的人老早就知道了的,而没知识的人却又一点也不感兴趣。这就等于说,他整整讲了二十五年的废话。可是你看他又多么自以为了不起呀!多么装腔作势呀!现在,他这一退休,连一个鬼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啦。这是一个著名的无名之辈啊……他就这样把一个不应该得到的位置,占据了二十五年,可是,你看看他昂着头走路的样子,至少像个半仙呢……

阿斯特罗夫 可是,我敢说,你好像是在嫉妒啊!

沃伊尼茨基 一点也不错,我是在嫉妒!你看他在女人身上,有多么大的成功!任凭哪一个唐璜也不能夸口,说自己像他这样成功。他的前妻,我的姐姐,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温柔、纯洁得像这片碧蓝的天空,满怀伟大崇高的感情,向她求婚的人,比他一辈子的学生还要多。可是她爱上了他,就像只有天使才能做到的那样,爱一个和自己同样纯洁、完美的生灵。我的母亲,直到今天,还是那样宠爱她这个女婿;现在甚至进而对他感到一种敬神似的畏惧。他这位第二个太太——你刚刚不是看见了吗——是一个极美丽、极聪明的女人,居然不嫌他老,嫁给了他。她为他牺牲了自己的青春,自己的美貌,自己的自由和自己的成功。这是为什么呢?她在他身上发现了什么呢?

阿斯特罗夫 她对教授一直忠实吗?

沃伊尼茨基 很不幸,是这样。

阿斯特罗夫 怎么说是不幸的呢?

沃伊尼茨基 因为这种忠实是彻头彻尾靠不住的。这种忠实,全是花言巧语,然而,逻辑的必然性呢,可一点也没有。人都这么说,欺骗一个叫你厌恶的老丈夫,是不道德的。然而,故意窒息自己的青春和勃发的感情,却没有人认为这是道德的啊。

帖列金 (带着哭声)万尼亚,我不喜欢听你说这类的话。要那样,可像什么样子了呢?……很显然,欺骗自己太太的,或者欺骗自己丈夫的,都是一个靠不住的人,都能够出卖他的祖国!

沃伊尼茨基 (不高兴)咳,你呀,住嘴吧,小蜜蜂窝!

帖列金 得让我说说,万尼亚。我结婚的第二天,我的太太就跟她的情人跑了。这都是因为我的相貌配不上她。可是我并没有背弃我的天职。我一直还是那么爱她,我始终对她忠实,我尽我的力量帮助她,我牺牲了所有的一切,来教育她跟她所爱的那个男人生下的孩子。我固然失去了自己的幸福,可是我却保持住了我的骄傲。然而她呢?她的青春和她的美貌,却遵照着大自然的不变的法则,在似水流年的风霜之下,都已经凋谢了,心爱的人也死了……她可保持住了些什么呢?

[索尼娅和叶莲娜·安德烈耶夫娜上。稍停一会,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出现,手里拿着一本书。她坐下,看书。出神地喝着端给她的茶。

索尼娅 (向她的奶妈,急急忙忙地)老妈妈,来了几个佃户。去看看他们有什么事。我来照顾茶好了。(倒茶)

[奶妈下。叶莲娜·安德烈耶夫娜端着一杯茶,坐到秋千上去喝。

阿斯特罗夫 (向叶莲娜·安德烈耶夫娜)我是来瞧你丈夫的,你给我写信,说他病得很厉害,说是犯了风湿症和别的什么病,可是,你看他却健康得很呀!

叶莲娜·安德烈耶夫娜 他昨天晚上觉得不舒服,说是两条腿疼,今天又没有什么了……

阿斯特罗夫 我可骑着马飞跑了三十里呀!说起来,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这也不是头一回啦!然而我既然来了,就在你们这儿住到明天吧,我要quantum satis(2)睡个够。

索尼娅 这是个好主意。你难得在我们家里过夜!我敢打赌,你准还没有吃饭呢。

阿斯特罗夫 对了,还没有。

索尼娅 好极了,你就跟我们一块儿吃吧。现在我们总是七点钟才开午饭。(把茶杯送到唇边)茶冷了。

帖列金 茶炉里水的温度早已经大大地降低了。

叶莲娜·安德烈耶夫娜 有什么关系呢,伊凡·伊凡诺维奇,咱们就喝凉的好了。

帖列金 对不住……我不叫伊凡·伊凡诺维奇,我叫伊里亚·伊里奇……伊里亚·伊里奇·帖列金,供你呼唤,或者,还可以像某些人那样,叫我“小蜜蜂窝”,因为我脸上有麻子。我很荣幸地在洗礼盘上抱过索尼娅,(3)而教授大人,你这位丈夫呢,也跟我熟极了。我现在住在你们家,就在这座庄园里……你大概已经垂顾到,我是一直跟你们一起吃饭的了吧?

索尼娅 伊里亚·伊里奇帮了我们很多忙。他是我们一个很得力的人。(亲切地)教父,把你的茶杯递给我,我再给你斟点去。

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 哎呀!

索尼娅 什么事呀,外婆?

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 我忘记通知亚历山大了……瞧我的记性都跑到哪儿去啦?……我刚收到哈尔科夫寄来的一封信,巴维尔·阿列克塞耶维奇写的……他把他新出的小册子送给了我们……

阿斯特罗夫 有趣吗?

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 有趣,只是有一点奇怪。他又反驳起他自己七年以前的主张来啦,你们就想想看。真是可怕呀!

沃伊尼茨基 这一点也没有什么可怕的。还是喝喝你的茶吧,妈妈。

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 可是我想谈谈我的意见!

沃伊尼茨基 我们发表意见,读小册子,已经有五十年了。现在该是打住的时候了。

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欢喜听我说话。不要生我的气,Jean(4),可是,我得说,最近这一年来,你变得叫我一点也不认识了……你从前可是一个很有主张、很清醒的人啊……

沃伊尼茨基 哈!要说那呀,是的。我从前是个清醒的人,可是清醒对谁也没有过什么用处……

[停顿。

一个清醒的人!玩笑可真也不能开得再刻薄了!我现在四十七岁了,直到去年为止,我一直像你一样,用整套经院哲学,迷住自己的眼睛,故意不去正视生活。我还认为做得很不错呢。可是现在呀,你可真不知道啊!我把以往的光阴浪费得多么愚蠢啊,不然的话,我在现在这个岁数上已经没有能力再做的事情,早就都可以实现了,我一想到这里,就悔恨、愤怒得再也睡不着觉啦!

索尼娅 万尼亚舅舅,这话多叫人难过啊!

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 (向她的儿子)你似乎把错处都推在你过去的信仰上了……然而那些信仰一点也没有错处,错处只在你自己。你从来没有记住,光有主张没有用处,那只是些死字眼……你早就应该行动。

沃伊尼茨基 行动?世上谁也不是一架排字机器,谁也不能像你那位Herr Professor(5)那样,成为一台perpetuum mobile(6)

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索尼娅 (恳求地)外婆!万尼亚舅舅!我求求你们啦!

沃伊尼茨基 好,我不说话!我不说话,我道一百个歉。

[停顿。

叶莲娜·安德烈耶夫娜 今天天气多好啊……不顶热……

[停顿。

沃伊尼茨基 刚好是上吊的天气……

[帖列金调试着吉他。玛里娜唤着小鸡走过房子前边。

玛里娜 鸡儿,鸡儿,鸡儿……

索尼娅 佃户们有什么事?

玛里娜 还不是老一套。又是地都荒啦。鸡儿,鸡儿,鸡儿……

索尼娅 你叫哪一个呀?

玛里娜 小黑子领着它新孵的一群雏儿跑开啦……我怕叫老雕把它们给叼了去啊……(下)

[帖列金弹着一段波尔卡舞曲。大家都默然听着。一个长工上。

长工 大夫在这儿吗?(向阿斯特罗夫)走吧,米哈伊尔·里沃维奇。有人来找你。

阿斯特罗夫 哪儿来的?

长工 打工厂来的。

阿斯特罗夫 (不高兴地)多谢了!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走啦……(找他的帽子)多倒霉!叫他们都下……

索尼娅 这真叫人扫兴!……晚上再来吃晚饭吧。

阿斯特罗夫 不啦,谢谢。那恐怕太晚了,我就不能再来了……(向长工)你知道怎么办吗,我的朋友,那就给我弄杯伏特加来吧。

[长工下。

不幸中的不幸啊……(找到了帽子)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某个剧本里,有一个人物,两撇胡子长得很大,可是智力挺小……嗯,这个人物呀,就是我。先生太太们,我告辞了……(向叶莲娜·安德烈耶夫娜)如果你肯赏光和索菲雅·亚历山德罗夫娜一同到我那儿光临一次,我是很荣幸的。我的庄园很普通,只有三十亩左右,但是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那儿那座模范的花园和那些苗圃,是你在这周围几百里地以内所找不到的。我的庄园,紧挨着皇家森林……那个护林官老了,总是生着病,所以,实际上管理那片森林的是我。

叶莲娜·安德烈耶夫娜 我早已经听说你是非常喜爱森林的。这当然是极其有用的一种事业了,不过那不妨碍你的正业吗?因为你究竟是一个医生啊。

阿斯特罗夫 只有上帝才知道,我们的正业,究竟在什么地方。

叶莲娜·安德烈耶夫娜 那至少有趣味吧?

阿斯特罗夫 是的。这是一种有趣味的工作。

沃伊尼茨基 (嘲笑地)非常有趣味啊!

叶莲娜·安德烈耶夫娜 (向阿斯特罗夫)你还年轻呢。看上去也不过是……也就说是三十六、三十七岁的样子吧……所以我想这种事情不会像你所说的那样有趣。老是那么一片森林,我倒觉得有点单调。

索尼娅 不,那真有趣极了。米哈伊尔·里沃维奇每年都要种些树木,他已经得到过一个铜质奖章和一张奖状呢。他尽力要叫现存的森林不再遭受任意的破坏。不过这一点让他自己跟你细说吧:你听了就会同意他的意见。他说,森林能使土地变得更美丽,能培养我们的美感,能够提高我们的灵魂。森林能减轻气候的严寒。在气候温和的国度里,人就不必耗费太多的精力去和大自然搏斗,所以那些地方的风土人情,就比较柔和,比较可爱。那里的居民是美丽的、灵巧的、敏感的,他们的言谈优雅,他们的动作大方。在那样的国度里,科学和艺术是绚烂的,人们的哲学是乐观的,男人对待女人是很有礼貌的……

沃伊尼茨基 (笑着)好哇,好哇!这些话确是很漂亮,然而很难叫人信服。(向阿斯特罗夫)因此,亲爱的朋友,还是准我照旧砍树来生我的火炉子,来盖我的牲口棚子吧。

阿斯特罗夫 取暖,你可以用土煤,盖牲口棚子呢,你可以用石头。即使退一步说,我承认你可以在必要的情形下去砍伐树木,但是为什么一定要毁掉森林呢?在俄国,森林经常遭受斧斤的摧残,树木已经减少了几十亿。野兽和禽鸟再也没有藏身之处,我们的河流也都日见涸竭,优美的风景一去不复返,这一切,都是由于居民没有足够的良知,又太懒惰,不肯弯一弯腰,从地底下去采取燃料。(向叶莲娜·安德烈耶夫娜)不是这样吗,夫人?只有没开化的野人,才会把这么些美丽的东西,都烧在他的火炉子里,才会把我们没有能力再造的东西,都一齐毁坏啊。人类本来赋有智慧和创造力,足以增加他所要使用的财富,然而,直到目前为止,他们却只知道破坏而不去创造。于是森林越来越少,河流日见枯竭,禽兽绝迹,气候反常,我们的土地因此一天比一天丧失了它的美丽和财富。(向沃伊尼茨基)你用这种嘲笑的神气看着我,好像我的话是无稽之谈,是吧?……实际上也很可能是我的想法有一点怪诞,然而,每当我走过我从斧斤之下解救出来的乡间森林的时候,或者,每当我听见我亲手所栽种的树木,簇叶迎风微微发出响声的时候,我就觉得气候确是有一点受我的支配了,我也觉得,如果一千年以后,人们生活得更幸福的话,那里边也许有我的一点菲薄的贡献吧。每当我栽种了一棵桦树之后,看见它接着发起绿来,随着微风摇摆,我的心里就充满了骄傲,我就觉得……(看见那个长工,给他用托盘端了伏特加来)总之……(喝酒)我该走了。当然,这些话实际上也许都不太重要。我告辞了。(向房子走去)

索尼娅 (挽着他的胳膊,送他)你什么时候再到我们这儿来呀?

阿斯特罗夫 这我一点也不知道……

索尼娅 又要等上一个月吗?……

[阿斯特罗夫和索尼娅走进屋子。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和帖列金仍然坐在桌旁。叶莲娜·安德烈耶夫娜和沃伊尼茨基向凉台走去。

叶莲娜·安德烈耶夫娜 你刚才又不像话了,伊凡·彼特罗维奇。你为什么要跟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说perpetuum mobile,招她生气呢,而且,今天早晨吃早点的时候,你又和亚历山大争论起来了,你的气量多么小啊。

沃伊尼茨基 要是我恨他,可又怎么办呢?

叶莲娜·安德烈耶夫娜 你没有任何仇恨亚历山大的理由。他和我们大家都一样,无论如何总不比你坏。

沃伊尼茨基 你也不瞧瞧你自己。瞧瞧你的脸,瞧瞧你的举止……多么懒散,多么无精打采呀!

叶莲娜·安德烈耶夫娜 我是厌倦,我是烦闷啊。谁都攻击我的丈夫,谁都可怜我,说:这个可怜的小女人啊,嫁了这么一个老丈夫!啊!这种对我的怜惜,我可太懂得了!你还记得阿斯特罗夫的话吗?你们简直是疯了,你们毁坏森林,使得地面上不久就再也没有森林了。可是你们对于人类的灵魂,也是这样的做法呀,因为你们,这地面上不久就要再也找不到忠实、纯洁和自我牺牲了。如果一个女人不属于你们,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冷静地看待她呢?啊,这位医生说得真对呀,这是因为你们个个都具有一种破坏的本性。你们无论对于森林,对于禽鸟,对于女人,对于人类,都一样地没有怜悯心哪。

沃伊尼茨基 这种哲学我一点也不喜欢。

[停顿。

叶莲娜·安德烈耶夫娜 这位医生的脸色是紧张的,疲倦的。不过倒是不讨厌。看样子索尼娅很喜欢他。她爱上了他,这我是了解她的。自从我到这儿以后,他来过三次了,但是我胆小,我没敢跟他谈话,也没有照道理跟他寒暄几句。他一定会认为我的脾气不好。伊凡·彼特罗维奇,我觉得,为什么他和我都是你的这么好的朋友呢?就是因为,他和我,都是很烦闷的,都是不满意于生活的人啊。是的,确是很烦闷哪!不要这样看着我,我不喜欢这样。

沃伊尼茨基 如果我爱你,我能不这样看你吗?你是我的幸福,我的生命,我的青春!啊,我很知道,我差不多是绝对没有得到回报的运气的,我如果作那样的打算,可就是妄想了,但是,我所要求的,也只是请你允许我这样看着你,允许我听听你的声音啊……

叶莲娜·安德烈耶夫娜 说话声音低一点,会让人听见的!

[他们向房子走去。

沃伊尼茨基 (跟在叶莲娜·安德烈耶夫娜身后)不要赶走我。让我跟你表表我的爱情,就已经是我的极大的幸福了……

叶莲娜·安德烈耶夫娜 这可叫人受不了呀……

[他们走进屋子。帖列金拨着琴弦,弹起一支波尔卡舞曲。玛丽雅·瓦西里耶夫娜在小册子上写着批注。

——幕落


(1) 伊·德米特里耶夫的讽刺诗《诽谤者》中的诗句。(脚注如无特别注明,均为译者注。)

(2) 拉丁语,尽量地

(3) 东正教俗,婴儿出生以后,三天之内要施行洗礼,行礼时,在亲友中选定一位男性或女性长辈,由他(她)把婴儿抱到洗礼盘上。这个人便是婴儿的教父或教母。

(4) 法国儿童取名,以Jean(让)、Jacques(雅克)等为多,所以这些名字变成了称呼一般儿童和伙伴的名词。俄国上流社会、知识分子喜欢说法国话,用法国名字,以此为高雅。

(5) 德国人习惯把对方所有的头衔一起称呼出米,以表示尊敬。这里万尼亚用了一个德国式的称呼,是含着讽刺意味的。

(6) 拉丁语,不朽的自动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