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侍太监弯下腰,凑近朱翊钧耳边说:
“奴婢觉得,冯公公提督东厂,司礼监才又受命辅政,皇上弥留之际,若由冯保掌控,其人便有一言九鼎之势,万一整出个什么幺蛾子,怕是不妥。”
冯保把持东厂久矣,眼前这个太监,敢挑明对冯保和东厂的不信任,可见不是一般人物。
“你叫什么名字?”朱翊钧问。
“奴婢陈矩,字万化,号麟冈,九岁入宫,先在司礼监供职,两年前,才到陛下身边做内侍。”
陈矩很是机灵,回答姓名的同时,言简意赅把自己推介一番。
朱翊钧会心一笑:
“你去传锦衣卫左都督朱希孝,来文华殿见我,你也一同过来。”
两人一起走向乾清门。
冯保蹑手蹑脚,从寝殿墙角处走出来,盯着朱翊钧、陈矩背影。
冯保刚才躲在寝殿墙角,断断续续听到太子与陈矩的几句低语,心中火冒三丈。
他没料到自己炙手可热之际,陈矩非但不攀附,反而和他背道而驰。
冯保更为惊惧的,是九岁太子自作主张,突然约见锦衣卫头子。
只有皇帝才能调动锦衣卫!
冯保打个冷颤,危机感袭遍全身,彷佛触电一般。
眼前好端端的局面,变得扑朔迷离,似乎在偏离他的筹划,变得难以把控。
李贵妃走出乾清宫。
冯保迎上前去,“给娘娘请安。”他鞠躬施礼。
李贵妃停住脚步,“什么事?”她看出冯保有事要奏。
冯保低声说道:
“娘娘,奴婢感觉太子今天有点异样。”
“有何异样?”
“奴婢观察,太子今日谈吐,迥异往日,连走路的步履,也与平日大不相同,全无优雅、和缓姿势,带上些许睥睨一切的气势。”
李贵妃神情淡漠,“我倒没看出太子有什么变化。”她话虽这么说,心中却惊讶自己与冯保的观感,完全一致。
冯保一脸谄媚说道:
“刚才榻前顾命,高阁老竟敢质疑陛下遗诏,却未见太子断然喝止,反倒替高阁老说话,令人意外。”
李贵妃沉吟一下,“我倒觉得太子言辞不偏不倚,恰如其分。”她不想让冯保摸透她的心思。
冯保仗着李贵妃的恩宠,继续发表对嗣君的看法:
“太子内心似乎对司礼监辅政,并不认同,奴婢有些担心。”
李贵妃最厌烦别人议论自己儿子,“榻前顾命,你应该听到了,太子最终还是认可司礼监辅政的。”她的语气有点冷淡。
冯保意识到说话过头了,“娘娘,皇上身边的近侍太监陈矩,阳奉阴违,很不地道。”他连忙转移话题。
“怎么个不地道了?”李贵妃问。
冯保悄声说道:
“奴婢刚才听他撺掇嗣君,让锦衣卫守住乾清宫,不知用意何在。”
李贵妃脸色一沉,“陈矩胆子蛮大啊。”她对陈矩一向没有好感。
李贵妃曾向陈矩打听过隆庆帝的饮食起居,得到的都是不痛不痒的消息。
此次榻前顾命,陈矩事先也不通气,李贵妃很是不爽。
冯保问道:
“娘娘觉得,可否把陈矩从乾清宫调开?”
“陈矩年龄虽小,进宫却早,算是宫中老人手,按说是懂规矩的,不成想,一点眼色也没有。”李贵妃冷下脸,“这样的货色,该怎么管教,你还要问吗?”
冯保就等着李贵妃这句话,赶紧赔笑道:
“奴婢懂了,请娘娘放心,谁让娘娘不爽快,谁就别想自在。”
只要李贵妃默许,搞掉一个有异心的太监,易如反掌。
“冯公公,太子出门是回东宫了?”
“娘娘,太子刚才出了寝宫,去文华殿了。”
“现在去文华殿干什么?”
“太子去文华殿,约见锦衣卫左都督朱希孝。”
李贵妃蹙眉思忖,竭力掩饰内心惊诧:
“皇上还在,太子怎可调动锦衣卫?”
“都是陈矩的馊主意,奴婢没敢声张,就怕有人说太子僭越啊。”
“派几个顶用的人,密切注意太子言行,有丝毫异样,立刻禀报。”
“奴婢明白。”冯保鞠躬答道。
李贵妃皱眉道:
“那个陈矩,要让他懂点规矩。”
“奴婢明白。”
……
朱翊钧出了乾清宫,回到文华殿东厢房。
文华殿是太子就学之地。
登极之前,文华殿自然而然成为朱翊钧视事之所。
没过多久,朱希孝匆匆赶来。
“锦衣卫后军都督府左都督朱希孝觐见殿下……陛下。”朱希孝直接对朱翊钧行跪拜礼。
朱希孝得知遗诏已下,改口称朱翊钧为陛下,只是略显羞涩,不够顺畅。
朱翊钧也不客气,“都督平身,看座。”语气已然是九五之尊口吻了。
摆谱意在宣示权力。
该摆的谱,还是要摆。
皇帝更替之际,暗流涌动,各种势力都蓄势待发。
朱翊钧在文华殿公开召见朱希孝,意在向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宣示自己掌控了锦衣卫,以此威慑某些人的幻想,令其不敢造次作乱。
朱希孝起身,满脸恭敬,屁股跨坐在椅边,“陛下有何吩咐?”他挺直身板,两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
朱翊钧一脸风轻云淡,“父皇垂危,你马上派人守护乾清宫,以防有人节外生枝。”他语气和缓,不想让朱希孝紧张。
朱希孝点点头:
“臣马上安排人守护乾清宫,除了太医,任何人出入,必先禀告陛下。”
从朱希孝的回话,可以看出陈矩精准传达了朱翊钧的意图。
陈矩堪用!
朱翊钧说道:
“我已传谕兵部及京营提督等官,龙驭上宾之日,宗室亲王、藩屏是寄,不可擅离本国;镇守、巡抚、总兵,以及都、布、按三司官员,于本处哭临*,不许擅离职守,不得进京吊唁。”
“陛下英明,治丧期间,往往是政局不稳之时。”朱希孝频频点头,说道:
“这时节,宗室亲王、镇守、巡抚、总兵以治丧吊唁为名,涌入京城,一旦有人作乱,后果难料。”
朱翊钧接着说:
“都督可派锦衣卫督查皇城各门,若有人松懈抗命,即刻正法。”
“臣遵旨。”朱希孝表态,“陛下放心,我会严密监控各色人等。”
朱翊钧微笑颔首,“都督乃名门之后,尽忠为国,为先皇所器重;我也很赏识都督,你是大材小用了啊。”他很直白地表达了对朱希孝的器重。
朱希孝涨红了脸,激动的嘴唇直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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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哭临:帝后死丧,集众定时举哀,谓之哭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