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四维与张居正的隔阂,源于他与高拱的瓜葛。
当年,隆庆帝病重,张居正幕僚曾省吾,亲自叫来自己的门生、户科给事中曹大埜。
曾省吾直言不讳,对曹大埜大加点拨:
“皇上染恙,如今内宫都是冯保说了算,高拱与冯保交恶,你抓住弹劾高拱的机会,大事可成。”
曹大埜本来就觉得高拱一直在压制他,现在曾省吾这么一说,马上兴趣盎然,问道:
“先生所说,是张先生的意思吗?”
曾省吾答非所问,自顾自说道:
“张相公与冯保关系极好,高拱不倒,张相公也没机会;高拱一倒,张相公肯定充任元辅,这个机会,你仔细掂量。”
曹大埜听得心痒难耐,当晚便奋笔疾书,写下奏疏,弹劾高拱“十不忠”。
奏疏中有一条,说是张四维以八百金,贿赂高拱,得以担任东宫侍班官。
张四维当时听到曹大埜奏疏,直接点名他用八百金贿赂高拱之事,气得鼻塌嘴歪,脑袋发胀,当即上疏皇帝,请求致仕。
朱翊钧拒绝了张四维致仕请求。
张四维从此对张居正心怀芥蒂。
曾省吾是张居正信任的幕僚,曹大埜是曾省吾的门生。
任何人笨笨地想一想,都会明白,没有张居正指使或默许,曾省吾怎敢鼓动曹大埜,去弹劾元辅高拱?
没有这个弹劾,谁来指责他贿赂高拱?
此刻,张四维站在张居正面前,一脸虔诚,丝毫没有一丁点对张居正心存芥蒂的意思。
张四维笑眯眯坦然说道:
“陛下重商、亲商之意,在于提振工商业,弥补国库亏空,富国强民。
四维以后的重头戏,不得不放在工商行业,万望两位先生不要怪罪四维分心。”
张四维再次向张居正表明,自己无意与之争权。
他当下也没实力与之争。
张居正说道:
“太仓银库亏空,令皇上震惊,这次下决心清丈田粮、重商亲商,都是为了开源节流,扭转颓势。”
吕调阳叹道:
“是啊,如今天下太平,国库亏空,寅吃卯粮,似乎也还能维持下去。
但是边境一旦发生战争,没有国库充足银两支撑,祖宗二百年江山可就堪忧了。”
三人点头称是,彼此发出一番忧国忧民的感慨。
这时,忽听门外有人喊道:
“皇上口谕到。”
三人赶忙站起,只见一位乾清宫近侍太监,走进门来,笑吟吟说:
“诸位不必行礼,陛下口谕,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速到文华殿,有事要议。”
三人赶紧整理衣袍,随太监出了文渊阁。
最近一段时间,皇帝减少了几百名官员聚集一堂,上大朝的次数,增加了事情关联大臣议事的小朝。
有时候一天要三、四次小朝。
这种小朝议事方式,虽然没有隆重的仪式感,但远比大朝更能解决问题。
三人来到文华殿,正要进入殿堂。
陈矩走过来说道:
“三位先生,皇上在书房召见。”
三位内阁大臣,随陈矩来到文华殿东厢房。
朱翊钧正站在紫檀木书案后,挥笔在泥金彩笺上,书写盈尺大字。
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三人跪拜叩首:
“臣张居正、吕调阳、张四维叩见皇上。”
朱翊钧一边继续写字,一边说道:
“诸位爱卿不必多礼,平身赐座。”
三人站起身来,无人敢坐,便都站在书案前,欣赏朱翊钧的书法。
张居正想起上次也是在这间书房,皇上也是站在这个书案后写字,写着写着一甩毛笔,把他和冯保身上脸上,甩溅不少墨汁,心中不免忐忑。
朱翊钧一口气写完几幅泥金彩笺,放下毛笔,微笑说道:
“‘良臣’二字赐予元辅;‘辅政’二字,赐予吕调阳;‘舟楫’二字,赐予张四维。”
朱翊钧送给每个人的字,恰到好处表达了朱翊钧对三位辅臣的期待
三人赶紧谢恩,双手接过皇帝的赏赐,眼泪汪汪捧着属于自己的大字,放在茶几上。
张四维更是心中暗喜,想起“擬巨川之舟楫,为大厦之栋梁”古语,越发心潮澎湃。
朱翊钧让太监撤去文房四宝,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落座。
他觉得这种椅子,远比大殿雕工细腻的御座,要舒服得多。
“诸爱卿坐吧。”
三位辅臣揣揣然落座,个个坐直身子,不知皇帝突然召见,要议何事。
朱翊钧开门见山说道:
“太仓银库连年亏空,入不敷出,寅吃卯粮,朕夜不能寐,茶饭不思啊。”
张居正起身作揖:
“此事都怪臣等办事不力,以至于今日颓势,臣自知罪不可赦,请陛下降罪。”
张居正到底是官场老手。
皇帝一忧愁,责任全自搂。
他知道聪慧早熟的皇帝,对银库亏空原因,一清二楚。
朱翊钧摆摆手说:
“元辅坐下吧,银库亏空,始于多年遗留弊端,责任不在元辅,不必自责。”
张居正惴惴不安坐下。
朱翊钧看破张居正用意,却不说破。
他给足张居正面子,在于张居正乃是个干才。
这样的人耍个小聪明,也是官场风气使然,不值小题大做。
前世他手下有个庸才,干啥啥不行,自责第一名,每受批评,必自责辞职,以求蒙混过关。
这位哥们儿第一百次自责辞职,他便顺其意,直接开了他。
可见啥事都要适可而止,过犹不及。
朱翊钧接着说道:
“我仔细询问了户部尚书王国光,太仓银库亏空情况,触目惊心,便决定在福建试点清丈田粮。
户部派人在福建推行此事,遇到不少麻烦,各位应该看到雪片一样的奏疏吧。”
张居正答道:
“启禀陛下,臣阅福建奏疏,几乎都在陈述遇到的阻力,看来清丈田粮不大容易推广。”
朱翊钧问道:
“为什么不易推广?”
张居正答道:
“耕地大都掌握在皇族、勋贵、缙绅手中,这些人故意隐瞒田亩,地方官员不敢招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吕调阳说:
“有奏疏说,户部派往福建,办理清丈田粮的官员,有几个已被打残疾了。”
朱翊钧问道:
“朕召见诸位,正是想听听你们的应对之策。”
三人沉默。
朱翊钧当然明白三人沉默的原因。
各地皇庄有五十余处,占地达四万多顷。
皇庄土地归皇室所有,皇庄拒绝清丈田粮,勋贵、缙绅自然就会跟进,同样拒绝清丈田粮。
这就是清丈田粮无法进行的根本所在。
朱翊钧转变问话方式,问张居正:
“元辅家中可有隐瞒田亩?”
张居正似乎早有准备,不慌不忙答道:
“臣未做细查,但大势所趋,应该是有的。”
朱翊钧又问吕调阳:
“吕卿呢?”
吕调阳也不惊慌:
“臣不敢说家中没有隐瞒田亩,但隐瞒了多少,还待细查。”
朱翊钧看向张四维。
张四维主动说道:
“家父购置土地都有地契,臣回头一定仔细核查,要说没有瞒报田亩,似也未必。”
朱翊钧撇嘴笑道:
“皇庄隐瞒田亩,勋贵、缙绅也都隐瞒田亩,这清丈田粮,何以为继?难道又要重蹈不了了之的覆辙?”
三位辅臣再次沉默。
朱翊钧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起来。
他扫视三位辅臣,心想:
尔等不说出个子丑寅卯的解决之策,就别想出这间屋子。
谁要敢说半途而废之语,朕就先拿谁家田粮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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