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皇上让吕调阳协调斡旋科道官,支持万历新政,多数科道官还算懂规矩,对万历新政并不评头论足。
余懋学的奏疏冒出头来,吕调阳有点措手不及。
吕调阳原本想让司礼监将奏疏留中不发,却不想余懋学深谙恩师高拱妙法,将自己的奏疏,以揭帖形式,发至六科、都察院。
吕调阳只好票拟“知道了”三个字,呈给皇上。
朱翊钧接到余懋学奏疏,心中便想起余懋学在高拱鞍前马后,冲锋陷阵那些事儿。
余懋学奏疏,弹劾张居正五条罪责:
一是张居正利用考成法,打击异己,在官场屡兴暴戾冷酷之风,致使朝廷元气大伤,建议皇上“存敦大”,对大小臣工宽容、宽厚;
二是张居正以考成法压制言官,致使言官不敢建言,建议皇上“亲謇谔”,广开言路,听取不同意见;
三是张居正对自己门生故吏,高看一眼,对嫡系之外的臣工,严峻有加,不依不饶,建议皇上“慎名器”,赏罚分明,以安众臣之心;
四是张居正无视祖宗法度,为所欲为,建议皇上“戒份更”,制止张居正随意践踏祖宗之法;
五是张居正故伎重演,拉拢司礼监太监,妄图掌控内府、外廷,建议皇上“防谀佞”,进用忠谠,斥远谀佞。
余懋学这个奏疏,目标直指张居正,却丝毫不提清丈田粮、重商亲商之事。
朱翊钧看出,余懋学暂时不敢触碰底线,只想探明皇上对张居正的态度。为科道官们下一步的奏疏,投石问路。
朱翊钧如果票红“知道了”三字,将奏疏束之高阁,扔在一边。
科道官们必定会蠢蠢欲动,开始一波又一波的折腾。
如按余懋学所愿,处置张居正,则必然又回到颓靡成风,妄议互掐、惰性成疾的官场老路上。
朱翊钧并未按照吕调阳的票拟,在余懋学奏疏写上“知道了”三个字。
万历新政刚刚拉开帷幕,一份奏疏,便想让其夭折,余懋学想得太天真。
还有就是,朕的底线清清楚楚,岂容试探?
谁胆敢试探,谁就是以卵击石,立刻烂碎一地。
朱翊钧提起朱笔,直接在奏疏上写道:
“余懋学职居言责,不思体朝廷励精图治之意,乃假借惇大之说,邀买人心,此必得受赃官富豪贿赂,为之游说。似这等乱政险人,本当依律论治,念系言官,姑从宽革职为民,永不叙用。”
朱翊钧原想杖责余懋学几十板子,给那些想责难万历新政的跃跃欲试者一个警告。
又一想,余懋学算是廉洁之人,这厮将后或可一用,遂不再给予杖责之罚。
张居正看到朱翊钧的朱批,泪如雨下,当即上疏谢恩。
谢恩次日,朱翊钧让陈矩传口谕,在云台门召见张居正。
张居正进门,跪拜叩首:
“臣张居正,拜见陛下。”
朱翊钧说道:
“平身赐座。”
张居正在御座之侧的椅子上落座,感动得浑身微颤。
余懋学上疏弹劾,张居正原本想辞职以明志,没想到皇上迅速将余懋学革职为民,永不叙用。
张居正明白,这种雷厉风行的处置,是皇上对他巨大的信任。
朱翊钧说道:
“先生最近为了清丈田粮、重商亲商,辛苦奔波,朕心甚慰。”
张居正说道:
“臣受先皇厚恩,亲承顾命,自当竭力尽忠。”
朱翊钧说道:
“余懋学之事,借题发挥之意明显,朕已经处置妥当,先生不必在意,专心做好清丈田粮之事。”
张居正激动得浑身颤抖。
他切实感觉到,只要尽忠竭力办事,皇上自然不会听信谗言,不辨忠良。
张居正感动之余,有些懊悔,当初真不该……
朱翊钧打断张居正的遐想,问道:
“福建那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人,对清丈田粮还有抵触吗?”
张居正回答:
“戚继光率军入闽,震慑极大,大多数皇族、勋贵、缙绅,已经平静下来,只有个别人死硬到底。”
朱翊钧说道:
“那就好,让福建衙门,不要松懈,要敢于下狠手,该出手时就出手。”
张居正说道:
“陛下放心,臣已经对福建巡抚耿定向说得很清楚:
丈地亩,清浮粮,必须剥离人情,审祥精核,为闽人闽地经久之计,不得草草了事。”
朱翊钧颔首微笑。
他从眼前这位五官俊朗,一把长髯的智者话语中,听出了诚挚之心。
朱翊钧说道:
“朕处置余懋学,意在给先生解除顾虑,以后诸事,先生只管放手去做,不必瞻前顾后,朕是你的后盾。”
张居正顿时如释重负,起身鞠躬作揖:
“谢陛下隆恩,臣绝不负陛下赏识,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先皇龙驭上宾之日,张居正内心深处,其实与高拱“十岁天子如何治天下”的想法,并无二致。
张居正与新君的拉锯战,屡次败北之后,他内心已然彻底臣服,不再将新君视为无法理政的孩子。
如今张居正彻底打消了非分之想,全身心沉浸在朝廷事务之中,以求能够成为留名青史的相才。
朱翊钧从与张居正的互动中,也验证了前世权力场颠扑不破的原则:
任何拥有权力的人,不管你权高位重到什么程度,如果你的言谈举止,处事方法,为下属所蔑视,下属对你就只是表面敷衍,背后的耻笑。
张居正接着说道:
“陛下,臣还有一事启奏。”
朱翊钧点点头:
“只管讲。”
张居正说道:
“臣建议从福建撤回戚继光。”
“为什么?”朱翊钧没想到张居正会有这个提议。
他这次派戚继光再度入闽,协助清丈田粮,主要是看重戚继光在福建抗倭数年,在当地颇有名望,与当地皇族、勋贵、缙绅交往甚密,这恰好是考验戚继光的一个机会。
张居正开诚布公说道:
“前段时间,朝中盛传我与戚将军过往甚密,甚至说我连夜派人到戚将军府上送信,密谈谋逆之事。
若非陛下英明,说不定臣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当下臣主抓福建清丈田粮之事,戚将军与臣共事,他人若再生猜疑,于清丈田粮无益。
故而建议陛下,召回戚将军,另派其他将领。”
朱翊钧问道:
“元辅认为有必要吗?”
张居正说道:
“臣认为非常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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