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朝阳下的城南金府,美轮美奂。
论面积不亚于县衙,亭台楼阁,假山水榭,应有尽有。
按照武朝的规矩,甭管多有钱的老百姓,屋子只能称为“宅”,至少要有举人功名,或者成了官宦权贵,屋子方可称之为“府”。
一年前,城南金家大宅,更名为金府。
原因无他,金员外的儿子金玉楼,考取了举人功名。
三通县地方不大,举人十年难得一见,目前还能喘气儿的本地举人,一个是三十年前中举的老县令杜致远,第二个是二十多年前中举的黄县丞,第三个就是金玉楼。
坊间传言,金玉楼这举人身份,花了不少钱。
武朝士、农、工、商四大阶层,商贾之流排名最末,不管多有钱,始终差了点意思。
金家当家人金满堂,多年来深有体会,在那些达官贵人面前,他这所谓的富商,连个屁都不是。
也算是知耻而后勇,金满堂自己读书不怎么样,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从小就培养金玉楼考取功名,把老金家晋升为书香门第。
一年前金玉楼前往省城参加乡试,金员外全程陪同,多方打点,还斥重金买下一幅名画,送给一位颇有话语权的考官。
没过多久,喜讯传来,金玉楼考中了举人。
谣言也随之传遍大街小巷,三通县有几个才学不亚于金玉楼的秀才纷纷落榜,包括一位名叫范进的老秀才,四十多岁参加了五次乡试,一次也没中过,偏偏金玉楼年纪轻轻就中举了,这上哪儿说理去?
清晨,金府的伴读书童阿福,端着托班进了屋,毕恭毕敬道:“少爷,该用早膳了。”
房中一名二十五六的青年,身穿绫罗绸缎,眼中布满血丝,似是一夜没合眼,闻言随口说道:“没胃口,端走。”
“少爷您一天没吃饭了,再这么下去会饿坏身子的。”阿福劝道。
“滚出去。”青年怒喝一声,吓得阿福瑟瑟发抖。
无奈离去的阿福,一肚子问号,也不知怎么回事,自从二少爷参加过霍县尉的婚礼,回来之后茶饭不思,就跟丢了魂儿一样。
那位二少爷,正是金玉楼。
阿福做梦也没想到,二少爷茶饭不思,只因一名女子。
在阿福伺候十余年的记忆里,金玉楼去过府城,也去过省城,参加过多次文人诗会,认识了许多才子佳人,从此沾了高雅。
小县城里的姑娘,二少爷根本瞧不上。
偏偏今年五月初一,金玉楼在霍谋思的婚礼上,邂逅了霍婉君。
一眼看过去,就要了二少爷半条命。
双方礼貌性的聊了两句,金玉楼进一步确认,霍婉君长得好看声音又好听,真是要了亲命。
那位霍家二小姐,拥有小地方女子不具备的气质,一颦一笑牵动着金举人的心。
即使府城里的大家闺秀,也没有霍婉君那独一无二的侠女气概,更是让金玉楼念念不忘。
自从参加婚礼回来,金玉楼吃不香,睡不好,脾气越来越暴躁。
这种暴躁,原因对自身能力的质疑。
他想给霍婉君写一首诗,只写了两句,折断了笔杆子。
贡生、秀才、举人、进士这读书人四大等级,每晋升一次,难度成倍提升。
若说秀才功名,金玉楼实至名归。
至于是否具有举人的水平,他自己心里都没谱。
在诗词歌赋这方面,县里起码有三个秀才,水准在他之上。
所以金玉楼很担心,他怕自己写出来的情诗,暴露了真实水平。
作为全县二十年来唯一的举人,他压力很大。
老百姓对举人是有期待的,大家都觉得金举人肯定会去京城参加春闱,金榜题名中进士,到时候给大官儿当女婿,保不齐还能被皇家公主看上。
每次听到这样的传言,金玉楼欲哭无泪。
文坛有一句名言: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
意思是说五十岁考中进士,那都算年轻有为。
金玉楼很清楚自己的水平,他这举人身份已经充满水分,敢去天子脚下滥竽充数,怕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这种自我认知,使得金玉楼愈发暴躁。
好不容易遇到了触动他心弦的奇女子,却没有足够的本事令佳人高看他一眼。
“我若托媒人去提亲,会不会唐突了佳人?”
“若是婉君小姐拒绝,我以后没脸见人了,父亲怕不得被我气死。”
“我乃全县二十年来唯一举人,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究竟该如何博取婉君欢心?”
昨天晚上,金玉楼彻夜难眠,想了很多。
越想越糟心,眼睛里血丝都整出来了。
就这样发呆了许久,临近午时,阿福又来敲门:“少爷,白景玄求见。”
“不见!”
金玉楼不耐烦地一摆手,突然站了起来:“等等,外面那人,可是那个替霍县尉与豆腐西施保媒的白景玄?”
“正是,自从替霍县尉保了媒,那白十二已是有名的媒人。”阿福答道。
“昨说白景玄颇受霍县尉器重,可有此事?”金玉楼又问。
“回少爷,大户人家的下人出去买菜购物什么的,时常碰到聊两句。听霍府的下人们说,白景玄常去霍府后宅,还与霍家的老夫人、二小姐同桌吃过饭,据说霍县尉很欣赏他。”阿福把他知道的小道消息说了出来。
“你请白景玄去正厅稍坐,奉上铁观音……不,泡一壶龙井。”金玉楼说着,换了套体面衣服,开始梳妆打扮。
坐在金府客厅里的白景玄,这辈子首次见识到了传说中的名茶龙井。
不过对他来说,和茶楼里五文钱一碗的盖碗茶,没多大区别。
现阶段白十二欠了苏小鱼五两银子,背着债务,还没上升到追求生活品质的程度。
喝了半碗茶,金玉楼姗姗来迟。
“抱歉白大媒,金某昨夜偶感风寒,身子不适,让你久等了。”
金举人是会说场面的,一开口让白十二差点没找到北。
大媒,乃是老百姓对那种著名媒人的称呼,就连他老娘也没能得到这个尊称。
在媒人界,大媒,约等于江湖大侠。
白景玄小小年纪,大媒这个称呼能把他砸晕。
“不碍事,我来替霍县尉送帖子。”
飘飘然的白景玄,递过了一张请帖。
请帖十分精美,上面有霍谋思亲笔落款,金玉楼看完露出喜色:“五月十五,月圆诗会,我记住了。烦请白大媒回去转告霍县尉,多谢大人抬爱,玉楼当如期赴约。”
见对方连跑腿费都不给,只会说场面话,白大媒有必要点拨一下:“金举人,给你交个底,本次诗会邀请了十来个才俊,你可要好好准备呀。”
“多谢多谢。”金玉楼正琢磨着如何在月圆诗会大发神威,没考虑别的。
遇到这么不懂事的公子哥,白景玄不想再点拨,必须要敲打一下:“霍府二小姐……罢了,不说也罢,告辞。”
起了个话头,扭头就走。
“请留步!”
一听到霍府二小姐,金玉楼整个人都精神了,脑子也好使了:“白大媒请坐,在下正有一些事向阁下请教。”
不懂事,我跟你说锤子。
白大媒很生气,暗叹这位金举人是凭实力单身啊。
他没有坐下的意思:“我还得去给诸位才子送请帖,就不叨扰了。”
“莫急,眼看晌午了,用过饭再去也来得及。”金玉楼稍微懂事了一点:“来人,去醉仙楼订一桌好酒好菜,送到府上来,本公子要好好款待白大媒。”
作为全县最贵的高端场合,醉仙楼一桌酒席,最便宜的也得一两银子。
换了从前,能把白景玄唬得晕头转向。
但他这两天去霍府蹭饭,已经见过世面,不是一顿饭就能收买的。
摊上金玉楼这种铁憨憨,他只能明说了:“金举人不必客气,我正要去醉仙楼,与罗家老板娘那位秀才堂弟谈一点事情。老板娘也真是的,我不过跑个腿儿,非得给一笔跑腿费请我喝茶,搞得我挺不好意思的。”
这一次,金玉楼终于听明白了。
同时还听懂了弦外之音,感受到竞争压力。
罗蜜雪有一位堂弟罗秀才,还是小有名气的,保不齐诗会上超常发挥,令婉君小姐青眼相看。
而且白景玄话里那意思,似乎有内幕消息,要给罗秀才透露。
金玉楼有心先拔头筹,必须来个截胡。
“瞧我这脑子!”
反应过来的金玉楼,学会了他老爹那一套,立马取下挂在腰间的钱袋,掏出二两碎银子递了过去:“白大媒,一点心意,拿去喝茶。”
白大媒一穷二白的人生,就在这一天,出现了转机。
他当场就拒绝了:“这不合适,我替霍县尉送帖子,收钱怕是坏了霍大人名声。”
金玉楼苦劝道:“言重了,白大媒既不是官也不是吏,拿一点跑腿费用天经地义。此番白大媒辛辛苦苦上门送请帖,于情于理金某也该有所表示。”
说着,把碎银子放回钱袋,整个递了过去:“这钱袋乃府城一位名家所制,我与白大媒有缘,还请一并拿去。”
“哎哟使不得呀使不得,若被外面乱嚼舌根的看见了,还以为我偷了举人老爷的钱袋子。”白大媒受宠若惊。
那表情如同小孩子过年收压岁钱,嘴上喊着“使不得呀使不得”,心里想的是“我要我要我还要”。
这次金玉楼真正懂事了:“白大媒且宽心,此钱袋共有八个,我曾经赠予几位友人。实不相瞒,我与白兄一见投缘,还望白兄赏脸。”
“金举人如此抬爱,小弟感动万分,那就……那就吃过饭再走吧。”
白兄也很懂事,收下了精致又贵气的钱袋子。
顺手掂了掂分量,里面的银子约莫有七八两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