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会了写日记,坚持日记变成我每天的行为习惯。
不管我学习有多么繁重,不短时间有紧张,但凡我受委屈了,更或者是挨批评了,我都会详细地记下事情的始末。在日记里,我尽情地倾述着我的不满与委屈;在日记里,我尽情地描写我的心里的不甘与心酸;在日记里,我大胆地表述我的心声与渴望;在日记里,我可以记录下父亲和姐姐对我的每一次毒打,大胆披露他们的无情,勇敢地控诉着他们的罪孽,表露出自己深深的委屈。
日记给了我最大的慰藉,也练就了我扎实的写作功底。
时隔多年,我依然保存着这本日记,可陈旧的日记本里散发出来的股股霉味,甚至还有老鼠的屎尿味儿,让我深感惊讶,更让我难以明晰自己此时的心境。我惊讶我自己的文采,也深深意识到自己心胸的狭隘和局促;我惊讶我自己内心深处藏着的渴望与希冀;我惊讶我是那么深切地爱着我家门前的那棵梨树。
那是一个初春的早晨,我按照惯例一大早就来到我家梨树下读书,突地发现枯干的树枝上布满了嫩绿的新芽。这棵老梨树发出的新芽是多么娇好啊!以至于我的记忆被无数次的更迭与重置,刷新与修复,竟然与我的日记本里的言语进行了无缝连接,它超越了尘封的记忆而自我更新了。那新芽的嫩绿替代了以往的恩怨,无比的崭新,我再次获得了新生而无比欣喜。
之后,我的渴望往往事与愿违。我在家里的人设几乎崩溃得很彻底,仅仅只因为一件无妄之灾的悄然临近,这事直接导致了我和家人之间的积怨越来越深直至永远无法消除,使我不仅在家中甚至是在村里都臭名昭著,恶名远播,声名狼藉。
在葫芦坝里,村里人为争自留地的边边角角而破口大骂,甚至抡锄头打架是常有的事。漆家的稻田与我家的比邻,就只隔着一条狭促的田埂,漆姓两兄弟在村里是最强壮的,那时候漆家兄长已婚,最大的孩子年纪和我弟弟一般大,我已经记不清那次争吵的具体原因,只记得那天下午,我坐在屋前梨树下,看着自己的父母和兄弟站在那里,和漆家七口人争执不休。我家势单力薄,单说声音就不比不过人家响亮,更别说是我那年幼的弟弟,说话都不怎么连成句,只会哇啦哇啦乱叫。村里的人几乎都站出来看热闹,偶尔还时不时的点评几句,偶尔也会有人会站出来规劝几句,都被他们双方凶猛的气势狠狠地挡了回去。吵到激烈的时候,他们居然动起了拳头,特别是我那父亲总经不起激将,气急败坏地挥舞着拳头冲了上去,年老的父亲哪里是年轻力壮的漆国兵的对手,几个回合的拉扯之下,漆国兵瞅准时机一把封住父亲衣领,顺势一推就将我父亲推进了稻田里,溅起了父亲一头一脸一身的污泥。父亲像泼妇一样脏话连篇,骂爹日娘地浑身湿淋淋地想爬上田埂,漆国兵顺势踢出一脚又把父亲踢回到稻田里。父亲几次想爬上来,都反反复复地被踢倒在稻田里。母亲急了,嘶叫着撞向漆国兵,漆国兵顺手一推,母亲也摔进了稻田。我的父母就像是两只被扔进田里的秧鸡一样,狼狈不堪地做着挣扎。两人像斗败的公鸡一样挤在一起的难堪场景,至今都让我觉得脸红,倍感羞辱,无力抬头。
后来,姐姐象救世主一样急中生智地冲进田里,抓起田里的稀泥,箭一般地砸向漆国兵的脸上、身上,我弟弟也紧随其后,拿着瓜瓢舀起田里的稀泥泼向漆家两兄弟。姐姐和弟弟的泥阵箭一般的冲向漆家两兄弟的脸上身上,父母亲也瞬间得了启发如法炮制,瞬间就把他们弄得像两个泥人不辨眉眼。
战斗瞬间被扭转了,局势产生了急剧的变化,刚才气焰还十分嚣张的漆家两兄弟,在我父亲、母亲,姐姐和弟弟的泥阵的猛烈攻击下,仓皇地往家中逃窜。我姐姐顺势爬上田埂,抓起地上的镰刀追到他们家门口时,漆家两兄弟冲进屋,顺便每人拿起一把扁担,凶狠地站在家门口,对准了我姐姐。我姐姐抡起手中的镰刀就扑将过去,兔子急了也咬人,这一点儿都不假。在不要命的姐姐面前,漆家兄弟终于丢盔弃甲,扔下扁担就逃。
弟弟在姐姐精神的鼓舞下,也举着镰刀哇哇大叫,吼声整天,英勇无比。
在这场争端里,由于我始终都端坐在屋前梨树下,静静地观望,形同路人。我当时只是好奇这些粗俗的举止为什么能演绎成英雄的壮举。村里不管是支持父亲的还是反对父亲的人,甚至是漆家的人,都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像我这么坏的人了,居然坐得住,沉得下,谁都不帮。在家中,我的处境也就可想而知,无论家里家外,我都是过街老鼠。我的姐姐却演变成了能文能武的战神,众口皆碑的大英雄,前程不可限量。我无言以对,无论怎样言辞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总喜欢独自坐在屋前梨树下。
我喜欢看两个城里的孩子在家的游戏,王家两兄弟出来玩的时候并不多,他们走得最远的一次是来到村里的垭口,但马上又会折回去。一天上午,我看着他们从屋里出来,站在屋前的两棵树中间,用手指指点点谈论着什么,然后走到一棵树下,哥哥将一只左脚与弟弟的右脚绑在一起,两兄弟手挽着手,同手同脚步伐一致向另一棵树下走去,步伐一旦不同步两人都会摔倒在地,摔倒了也不生气,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就仰头哈哈大笑,我也愉快地随之而笑。兄弟两人的笑声像一股温暖的清泉滋润了我的心扉,直击我内心的柔软,也让我无比缅怀伊宁的日子,让我十分向往儿时的友谊,让我十分渴望亲情的温暖,也更向往文明。
后来从城里来了三个泥瓦匠,拉来了两板车青砖。王家的屋前砌起了围墙,那两棵树也被围了进去,我就再也没能看到王家兄弟那令我感动不已的游戏。不过我经常听到来自围墙里的笑声,我知道他们的游戏仍在进行,而我只能静静地坐在门前梨树下贪婪地听着,感染着,享受着。
他们的父亲是乡镇医院的儿科医生。我经常看到这个皮肤白净、嗓音温润的医生,时常肩上背着一个印着红红的十字的医疗箱,从那条小路上从容不迫地走过。只有一次,医生没有走着回家,而是骑着一辆医院的自行车出现在那条路上。那时,我正背着满满的一筐猪草往家中走去。身后的铃声惊动了我,我猝然让路到路边,愕然回首,看到医生骑着自行车在车上大声地呼喊他的两个儿子。
一阵清脆的叮铃声过后,王家兄弟从屋里出来后,为眼前出现的情景欢呼雀跃。他们欢快地飞奔向自行车,他们的母亲站在围墙前,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家人。
医生一前一后地载着他的两个儿子,在田间小路上飞奔。坐在车上的两个城里孩子发出了激动人心的喊叫声,那愉悦的尖叫声穿越过田野飘向蓝天,消失在天尽头。坐在前面的弟弟不停地按响车铃,叮铃叮铃的声音响彻整个村庄。那时,我觉得那铃声比喇叭里传出的郭兰英的歌声还悦耳。那情景比电影《甜蜜的事业》里唐招弟与田五宝的爱情还甜蜜,让村里的孩子羡慕不已。
我第一次试图去理解“家”这个字的真正含义,是在我十六岁读高中一年级的时候。我对自己在葫芦坝的家庭和在熊志刚的家庭两者之间犹豫了很久,徘徊权衡了许多个来来回回,最后终于确定下来的理解,便是对这一幕情景的回忆,亲情如是而已。
我和医生的第一次接触,是发生在那次自留地风波之前的事。那时候我回到葫芦坝才几个月,我的祖父还没有死去,他在我们家住满一个月以后,便去我叔叔家了。那次我持续高烧了两天,口干舌燥地躺在床上,脑袋昏昏沉沉的,几个弱小的畸形人在我蚊帐里飘来荡去,上下左右来回地摆来摆去,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咿咿呀呀的哼叫着。刚好我们家的母猪要下崽了,一家人围在猪圈里等着给猪娃接生。我独自一人无力的躺在屋内,迷迷糊糊地听着他们纷乱的声音,我兄弟的尖嗓音时刻在中间响起,堪比雏鸡打鸣。后来是母亲走到我床边,摸摸我滚烫的额头后,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而后又出屋去了。母亲再次进来时,身旁跟着一个人,我认出是王家的医生。医生用手掌在我额上放了一会,我听到他说:
“有39度。”
他们出去以后,我感到猪圈那边的嘈杂声音又此起彼伏起来。医生的手掌刚才在我额上轻轻地一放,我真切地自私地以为那是亲切感人的抚摸。医生的手轻轻柔柔的、冰冰凉凉的,有一种干旱恰逢雨露降的喜悦。没过多久,我听到了王家两个孩子在屋外说话的声音,后来才知道他们是给我送药来的。
病情好转以后,我内心潜藏的孩子对成年人的依恋,开始躁动起来。我六岁离开葫芦坝以前,我和父母之间是那么亲切,后来在伊宁的五年生活里,熊志刚和李桂英也给予了我成年人的关切与呵护,可是当我回到葫芦坝以后,我一下子又是孤助无援,变得无依无靠了。最初的日子,我经常守候在医生下班回家必经的路上,看着他从远外走来,想象着他走到跟前对我说的句句亲切的话语,并期待着他再次用宽大的手掌抚摸我的前额。
然而医生从来都没有注意到我,一直都是我迎泽止咳的一厢情愿,现在想来本就是他根本无暇顾及我,也不会留意我是谁,为什么总是站在那里。他总是匆匆从我身旁走过,偶尔也会瞅上我一眼,可他那是用一个陌生人看另一个陌生人的眼神,那眼神很刺眼,让我犹如有刺哽于喉。医生的两个儿子,王宇和王衍,不久以后也加入到村里的孩子中间。那时我的兄弟在田埂上割草,我看着王家的两个孩子犹犹豫豫地走过去,他们边走边商量着什么。我的姐姐,当时感到自己可以指挥一切的姐姐,向他们挥着手中的镰刀,叫道:“喂,你们想割草吗?”
王宇在葫芦坝的生活时间很短,在我记忆里,只有一次走过来和我说过话。我至今记得他当初腼腆的神情,他的笑容带着明显的怯意,浅浅的笑颜带着浅浅的酒窝,犹如浅尝辄止地悦性陶情一样,明媚的脸颊总含着浅浅的胭脂色。他问我:“你是李勤艳的弟弟?”
王家在葫芦坝只住了短短的两年,我记得他们搬走的那天下午,天空有些阴沉,像要下雨挽留一样。最后一车家具是由医生拉着走的,两个孩子在车的左右推着。他们的母亲提着两篮零碎的东西紧紧地跟在车后。
王宇十九岁的时候,因脑血管破裂而死去。我得到他死讯时,已是第二天下午。那天我放学回家,路过以前的王家的小院时,心中涌上的悲哀使我潸然泪下。
在我记忆的长河里,姐姐进入高中以后,身上出现了显著的变化。现在想来,我倒是十分怀念十四岁时的姐姐。那时的姐姐虽然霸道,身上的骄傲至今都令人难忘。我的兄弟坐在田埂上,指挥着王家兄妹为他割草,这情景在很长一段时间一直代表着姐姐的形象。我姐姐升入高中没多久,开始结交城里同学。与此同时,他对村中孩子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冷漠。随着姐姐的城里同学陆续不断地来到我家,我的父母觉得在村里很有面子,脸上有光。甚至村里的几个老人也四处断言,认为村中孩子里最有出息的是我的姐姐,认为姐姐应该前途无量。
那段时间里,经常有两个城里的打扮得很时髦的姑娘,在凌晨时分,跑到村旁来大喊小叫。她们的喊声很是悠扬,尤其是嗓子飚出高音的那一瞬间,听起来像郭兰英的《一道道水来一道道山》里的美妙,村里人起初还以为是广播里的歌唱家在唱歌。
这事给我姐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次他神情黯然地说:“当我们想成为城里人时,城里人却在奋力地想成为歌唱家。”
姐姐显然是村里孩子中最早接受现实的鞭挞,她开始感到自己一生都将不如城里同学,这是她内心深处的自卑在作祟的最初感受。公正地说,我姐姐结交城里同学是她一惯骄傲的延伸。城里同学的来到无疑抬高了她在村中的价值,也带来了村里人想成为城里人的梦想。
我姐姐的坠落是因为她的初恋,初恋葬送了她的自信和骄傲。
我姐姐的初恋是在她升入高中二年级时出现的。她喜欢上一个英俊而多才多艺的男同学,他是城里一个教师的儿子。我几次看到姐姐在学校的某个角落,从书包里拿出一沓邮票偷偷塞给他,并豪爽的说“拿着,我好不容易集齐的”。姐姐经常出现在操场上,拿着自己省吃俭用而买下来的邮票,憨憨地痴痴地等在那少年喜欢出现的操场上,只因为姐姐听说那少年唯一的爱好是集邮。她一贯霸道而骄傲的放肆劲一去不复返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伤与惆怅,酷似极了少年维特的烦恼。
那时候我姐姐和她的同学开始谈论男人了。我坐在屋前的梨树下,听着那些过去闻所未闻的话语与她们肆无忌惮的谈论而心惊胆战。一些赤裸裸的不堪的词语从后窗飘出,我听得心惊肉跳,我长大了也会这样?其实,所有生物(包括人)最原始的本能不就是繁衍后代吗?如果是,为什么这会是我们最原始的本能呢?生物生长是为了繁衍后代,繁衍后代是为了更好地生长,循环往复。只有繁衍才会产生物种,物种离开繁衍就没有生命的延续。后来她们开始谈论自己,姐姐起先闭口不谈,在她城里同学的怂恿之下,她激动不已地透露出了自己和那个男同学的隐私。她相信了她们绝不泄密的誓言,另一方面也折射出了是她内心深处对那男生的渴望。显然我的姐姐夸张了自己和那个男同学的关系。
不久之后,那个男同学站在操场的中央,他身边站着几个同样放肆而嚣张的男生。他向我姐姐挥着手啸叫,要她过那边去。
我看到姐姐忐忑不安地走过去,她大约是已经预感到将会发生什么。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她深深的恐惧。
他问:“你说我喜欢你?”
我的姐姐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那红色一直延续到脖颈里。那时我已经悄然走开了,我没有勇气去观望一惯自信的姐姐在不知所措之后的狼狈模样,我也没有勇气去观望,像在葫芦坝时观望他们打架一样观望她的失魂落魄。
那个男生在身旁男同学助威的哄笑里,将姐姐的送的邮票撕得粉粹并用力扔向了我姐姐,撕碎的纸屑散在姐姐的头发里,脸上和衣服上,像极了六月的雪。这天放学以后,我姐姐很晚才回到家中,没吃饭就躺到了床上。几乎整整一夜,我在迷迷糊糊之中听到她在床上嘤嘤地哭泣。第二天她还是强忍住耻辱,走上了上学之路。
姐姐知道是城里同学出卖了她,她也并不因此表现出一丝愤怒,甚至连责怪的意思都没有,那些怂恿姐姐泄密的好朋友也认为她们理所应当,丝毫都不理会姐姐的难过。她继续维持着与她们的亲密交往,我知道她这样做是不愿让村里人看到城里同学一下子都不来家里了。然而姐姐的努力最终还是失败了。当她们高中毕业以后,一个个陆陆续续参加了工作,一个个陆陆续续地成家立业,成为人妻成为人母,再也不像以前那么轻松自由,所以姐姐也到了被她们彻底抛弃的时候了。
当姐姐的城里同学不再来我家的时候,这天临近傍晚的时候王宇意外地来到了。自从他家搬走以后,王宇还是第一次来到葫芦坝。当时我和姐姐正在菜地里摘菜。正在做饭的母亲看到王宇来到后,误以为他是来找我姐姐的。我母亲站在村口激动无比呼喊着姐姐的情景,多年后回想时令我感慨万分。
当姐姐跳上田埂回到家中时,王宇的第一句话却是问他:
“李勤林呢?”于是母亲在惊愕中明白了王宇是来找我的。姐姐则冷静得多,她神态自若地告诉王宇:
“他在菜地里。”王宇没想到那时应该和她们说上几句话,他没有打招呼就离开了她们,走向菜地里的我。
王宇来找我,是为了告诉我他参加工作的事,他去的地方是化肥厂。我们两人在田埂上坐了很久,在晚风里共同望着那幢王家昔日的小院。王宇问我:
“我家现在是谁在住?”在我看来,他很在意以前的家。我摇摇头表示不清楚状况。只是看到有一个小女孩经常从那里走进走出,也能经常看到她的父母,但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也重来都是漠不关心。
我与王宇聊天直到天黑才回去。我看着王宇躬着背消失在那条通往城里的路上。
当我考上大学后,却没有像当初那样兴奋,而我深感遗憾的是我无法像王宇参加工作时那样来告诉我,我无法告诉王宇。我曾经在城里的一条街道上看到过王衍,王衍骑着自行车和几个朋友兴高采烈地从我身旁急驶而过。
我参加高考并没有知会家里人,报名费也是向城里一个同学借的。一个月后我有了钱去还给那位同学时,她说:
“你姐姐已经替你还了。”
这使我大吃了一惊。我接到录取通知后,姐姐为我准备了些必需品。那时我的父亲已经和斜对门的寡妇勾搭上了,父亲常常在半夜里钻出寡妇的被窝,再钻进我母亲的被窝。他对家中的事已经无暇顾及,更别说会关心我考不考得上大学。当姐姐将我的事告诉父亲,父亲听后只是马马虎虎地大叫一声:
“怎么?还想要让那小子继续念书,太花钱了嘛。”
当时,能考上大学是一种荣耀。当父亲明白过来,更让他值得高兴的是我将永久地从家里滚蛋,他就显得十分高兴了。我母亲要比父亲明白一些事理,在我临走的那些日子,母亲总是不安地看着我姐姐,她更希望的是我姐姐去上大学。她知道一旦大学毕业就能够成为城里人了。
考上大学是全村的荣光。
我如愿以偿。戴上了让我倾慕已久的红绸大花,也迎来了掀天的锣鼓,让村里人的眼神改变成了惊喜与祝福,更收获了许多羡慕的目光,擒获了一摞又一摞的礼物。村里依据惯例为我专门放了一场电影,全葫芦坝的人都来到晒坝观看为数不多的放映,热烈地祝贺我即将的大学生涯,也祝福我即将成为城里人。临近半夜,为了让我尽快成人,放映员还为留下的大人们放了成人影片,那些性生活的教育片让这些大人们骂骂咧咧地,但眼睛却时刻都不得闲地盯着荧幕上那些缱绻的画面,眼睛瞪得老大却不舍得放过任何一个瞬间,也让我对成人世界与育人工程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出发的时候只有姐姐一人送我。她挑着我的行李走在前面,我紧跟其后。一路上两人都一言不发。这些日子来姐姐的举动让我感动,我一直想寻找一个机会向她表达自己的感激,可是笼罩着我们的沉默使我难以启齿。直到汽车启动时,我才突然对他说:“我还欠了你一元钱。”
姐姐不解地看着我。我提醒她:“就是报考费。”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看到她眼睛里早已储满了泪水“好好上学!你完成了我不能完成的梦想”。
我继续说:“我会还给你的。”
汽车开动以后,我把头探出车窗去跟姐姐告别。她站在车站外面的树下,茫然地看着我乘坐的汽车渐渐远去,很是失落。
时隔不久,葫芦坝的土地被县里征用建起了棉纺厂,村里的人一夜之间摇身一变成了城镇居民。虽然我远在BJ,依然可以想象出他们那时的兴奋和激动。尽管有些人搬走前哭哭啼啼的,我想他们大概是乐极生悲了。管仓库的罗老头四处灌输他的真理:“工厂再好迟早也要倒闭的,种田的永远不会没有饭吃。”
然而多年以后我衣锦还乡时,在城里的一条胡同口见到罗老头时,这个穿着又黑又脏的棉衣的老头得意洋洋地告诉我:
“我退休了,现在已经拿退休工资了。”
葫芦坝如果还有值得我怀念的地方,显然是屋前那棵开满白雪般的梨花的梨树。当我得知葫芦坝被征用,第一反应就是对那棵梨树命运的关心。那个使我唯一感到温暖的地方,唯一有着心灵寄托的梨树,我觉得已被人们像埋葬王宇那样埋葬掉了。
十多年后我重返故乡时,在一个春天的上午独自来到葫芦坝。那时已经成为棉纺厂的葫芦坝,已使我无法闻到微风里挟带的那股淡淡的大粪味儿,我也听不到庄稼在微风吹拂下的轻微的摇晃声儿,也不会听到在清晨里那声声清脆的鸟叫声儿。尽管一切都改变得那么彻底,我还是准确地判断出了过去的家址和那棵梨树所在的方位。当我走到梨树身边时,心不由得猛烈地跳动,我目光瞬间凝固了。
在裹着芬芳的梨花香味儿的春光里,那棵盛开着雪白的梨花的梨树依然矗立在那里,她宛如白衣仙子般鹤立鸡群似的屹立在一堆废墟的旁边。梨树的突然出现,使我面临了另一种情感的入侵,我激动地扔掉肩上的背包,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狂奔到梨树下,紧紧地拥抱着它已经很粗壮的树干,那梨树身躯上的坑坑洼洼使我倍感真实,我抱着它久久不肯撒手。
回忆中的梨树总是给我以温暖,我的大大小小的事情总是第一个与它分享,我的一次一次的情感经历也是第一个与它述说。这一次真实的出现则唤醒了我过去的现实。看着地面上堆满的雪白的梨花花瓣的时候,我知道了梨树并不是为了安慰我而存在的,更确切地说,它是作为过去的一个标记,不仅没有从我记忆里消褪去,而且依然坚守在葫芦坝的土地上,为的是给予我永远的提醒。
我远离葫芦坝之后,作为故乡的葫芦坝一直无法令我感到亲切。长期以来,我固守着自己的想法,因为她的酸甜苦辣,尝尽人间百味;因为她的春夏秋冬,历经世态炎凉。回首往事或者怀念故乡,终究只是身处现实里不知所措以后的故作镇静,即便有某种情愫随之出现,也不过仅仅是装饰而已,更确切一点说,那是我不忍直视的内心深处的渴望,不需要做任何掩饰。有一次,一位年轻女子想套话询问我的童年和故乡时,我竟然勃然大怒:
“你管我是哪里人!”
我想逃离曾经被舍弃的孤独,我想逃离那些愚昧无知,更想逃离我成长中的种种不愉快。
记得仓央嘉措《见与不见》更能够印证我的得失与悲喜。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里
不舍不弃
来我的怀里
或者
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相爱
寂静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