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说起来,桓景最想娶的人,确实是燕绥宁。
桓景年长燕绥宁两岁。十岁那一年,刚受封太子的桓景随同母后前去宋宅为宋长舆祝寿。
彼时,燕绥宁八岁,还没有发那场高烧,体态丰腴圆润,白嫩的脸蛋透出健康的淡粉色。
她对一切都怀有极度的好奇心,檐上的鸟雀,墙角的花草,不论是什么,只要是新鲜的,她都可以盯着看上很久。倘若坐着不动,她瞧着就像是年画上的象征吉祥的女娃娃,精致勾描,珠圆玉润。
她干净,细心,有耐心,也有教养。她尊重任何人,不论对方是权贵或是庶民。
这些都是桓景后来渐渐观察得来的,他最初记住她,对她产生兴趣,源于那个午后。
日上花梢,莺穿柳带。桓景通过小径,要去往花厅,行至半路,他听见小女孩稚嫩的嗓音:“小橘,你要记住……”
桓景略微侧身,循着声音望去。
东面一扇月洞门旁蹲了一个小女孩,穿着雪灰色缎绣四季花卉襦衫,乌亮的头发挽了两个髻,戴着宝石蝴蝶珠花。
在她的面前坐了一只肥胖的橘猫,而她哥俩好似的揽着猫,伸出微胖的食指,轻轻戳着脚下的青石板:“你要往这个地方走。”
接着,她指了一下月洞门外:“然后去到那边。”
桓景心觉有趣,迈步上前。
他问了才知道,她这是在教橘猫认路。
她骄傲地扬起下巴:“以后它就可以来接我回家了。”
桓景长到十岁,头一回见到燕绥宁这么胖的小女孩,他觉得她圆嘟嘟软绵绵的样子真是好看。他也是头一回见到有人教猫认路,那之后,他会梦到燕绥宁骑着巨大的橘猫到文华殿接他下学。
所以十六岁即位之际,桓景的第一计划就是直接迎娶燕绥宁为后,不再另立妃嫔。
然而,天不遂人意。
一方面,燕绥宁和从前天差地别,即便是镇国公燕梁也认为自己的女儿不适合做皇后。
另一方面,治国理政绝非易事,桓景作为新帝,根基并不稳固,朝堂波云诡谲,各方虎视眈眈,纳妃非他所想,只是不得不这样做。
桓景时常觉得孤独,他念念不忘那个为猫指路的女孩子。
后来把雀钗设为昭仪,既有政.治上的因素,也确实有一部分原因是她长得像燕绥宁。宫中的传闻不是空穴来风。
不过,也仅仅只是长得像,她们二人之间绝对不可以同日而语。
雀钗略懂诗书,却并不精通,说不出“给百姓银两只是治标不治本”这样的话,她的性格软弱平淡,很难让人记住,更别提沉醉于此了。
燕梁始终劝谏桓景,燕绥宁不宜为后,可当朝臣不断催促立后,他还是力排众议,下旨迎娶了燕绥宁入中宫。
今日听奚正说起所谓传闻,桓景不仅忆及往昔,还想起了燕绥宁。
真要说起来,最近桓景的孤寂被冲淡了许多,事情好像是从那天晚上的烧鸡开始的。上吊未遂之后,燕绥宁的一颦一笑都令他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若是如今的她见到猫,多半也是会强搂着指路的。
思绪至此,眼看着就要到兴庆宫,桓景的脚步忽地一停。
“朕去一趟长安殿,”桓景道,“晚膳多半也在那边用,你去告诉母后,不必等了。”
似乎是为了确认什么,也似乎单纯只是想要见她,听一听她说的话,桓景就这么一个人到了长安殿。
门外有宫人见着他,忙不迭便要进去禀报,桓景叫住了她:“不必麻烦。”
他倒是更想看看她如今将长安殿管理成什么样子,她若是突然见到他会是什么反应。
如此想着,桓景往里走去。
一个鹅蛋脸的宫女正停在殿门外,桓景依稀记得她似乎是雀钗的贴身侍女,叫什么名字他一时间想不起来。
她的脸色古怪,身边簇拥着长安殿的宫女,其中有燕绥宁从镇国公府带进来的贴身宫女青梅,还有朱太后赐给她的宫女蓝蓼。
桓景以为她们又在欺负人,靠近后听见的却是:“秋叶姐姐,你的皮肤真好!”
“秋叶,你要喝茶吗?还是雪泡豆儿水?今日皇后娘娘让厨房做了许多,我们都吃了,特别解暑!”
“秋叶,听说你针线活很厉害,下回教一教我吧……”
桓景一时间辨认不清,她们究竟是真心诚意地热情接待,还是在阴阳怪气地表达不屑。
众宫女接二连三地注意到了他,纷纷作势要行礼。
桓景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四下一片寂静,唯独青梅走上前来,压低嗓音道:“陛下,皇后娘娘与雀昭仪都在殿内。”
桓景“嗯”了一声。
他继续往里走。
隔着格子门,桓景听见了燕绥宁的声音,听起来像在诚心道歉:“雀昭仪,今天我找你过来,主要是想说一声,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没有想到大雍宫里会有这些流言,我也不瞒着你,那些故事大部分都是绿萼编造的。前几天我警告过她了,可是她没有长记性。现在我已经送她去写话本了,近期我都不会让她回来,你可以放一百个心,我会尽力让传言的影响降到最低。现在我就是希望你不要被那些流言影响,你很好,真的。”
桓景略一挑眉,顿住了脚步。
雀钗轻声说道:“皇后娘娘言重了,妾身当不起的。”
燕绥宁的语气却格外坚定:“大家都是人,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没什么你轻我重、当不当得起这种说法,你不要妄自菲薄。”
雀钗安静了须臾,道:“如今妾身或许知道,为何陛下爱重皇后娘娘了。”
燕绥宁非常诧异:“你怎么会有这种错误的认知?”
“这是一种感觉。”
“你的感觉不对,得改改,”燕绥宁诚恳道,“何况我也不喜欢陛下。”
雀钗感到不解:“不喜欢?为何?”
“你没有发现吗?”燕绥宁的声音听上去兴奋不少,“看守中宫的羽林军都长得特别帅!昨天我看见有一个,腰细细的,皮肤还白,特别有那种‘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的感觉。前天我还见到一个高个子的,那腿长得,真是绝了!雀昭仪,不瞒你说,我的心早就碎成了很多块,每一块都爱上了不同的人。”
桓景:“……”
怪不得不去紫宸殿,原来是看美男子去了。
格子门内,罗汉床上,雀钗叹了口气:“娘娘,这是在宫中,人人须得警言慎行,倘若隔墙有耳,被有心之人听去了这些,您又该如何自处呢?”
燕绥宁不以为意:“俗话说,死猪不怕开水烫,我本来就是一个臭名昭著的人,说这些话,顶多就是被撤去皇后的名分嘛,贬为庶人,我回到自己家里,岂不是过得更幸福?”
“想得倒挺美。”
低沉磁性的男声骤然响起,俊美的男人终于踏过了格子门。
燕绥宁说完了,正舀起一勺雪泡豆儿水往嘴里送,见到他,也知道他肯定是听见刚才她说的了,吓了一大跳,剧烈地咳嗽起来。
雀钗面有难色,伸手拍打燕绥宁的后背。
桓景走去旁边倒来一杯凉水,递到她的手边。
燕绥宁接是接过来了,但却没有喝,往罗汉床上一放,手指紧握着雀钗的手腕。其实她的气息已经通顺了,可她偏是继续咳。
桓景瞥眼搁在边角的水杯,稍稍眯了一下眼睛:“雀钗,你先出去。”
雀钗本是不敢违抗的,但这种时刻,她也不敢放心,目光担忧地望着燕绥宁。
燕绥宁的一张脸咳得通红,也不看桓景,绞尽脑汁琢磨着这种火葬场的情况下该怎样妥善解决,对上雀钗的视线,她故意咳得更加大声,摆出可怜弱小无助的模样。
雀钗果然心软了,正欲为她求情。
然而桓景凝视燕绥宁良久,忽地一挑眉梢,问道:“撤去皇后之位不怕,那打入冷宫怕不怕?”
燕绥宁的咳嗽声骤然一停。
“松手。”桓景道。
燕绥宁迅速放开了雀钗的手腕。
“端起杯子。”
“喝一口。”
桓景的指令一个接着一个下,燕绥宁被他抓住了把柄,只能一一照做。
雀钗自是退下了,屋内只剩下燕绥宁和桓景两个人。
她喝过水,红晕逐渐褪去,露出白净的面庞。她捏着那只杯子,愣是没敢再放下,当然也没胆子说话,就怕他真的把她打入冷宫。
桓景好笑地问:“现在装什么傻?”
“主要是我不知道该装哪部分的傻……”燕绥宁眼神飘忽。
“那你觉得哪部分比较适合装傻?”桓景闲心逗她。
“我不敢觉得,陛下你觉得呢?哪部分可以装傻?”燕绥宁的自我认知还是非常深刻的,必须得放低姿态。
桓景听得笑了一声,在罗汉床上坐下。
这令燕绥宁极度没有安全感,她端着水杯,轻手轻脚地往边上挪了挪屁股,尽量离桓景远一些。过了三秒钟,她又挪了挪。
“皇后。”桓景慵懒的嗓音悠悠响起。
燕绥宁正在挪第三次,闻言身体一僵,干巴巴地应了一声:“我在。”
桓景闲闲散散地坐着,双腿微张,上身俯着,手臂搭在腿上。他略微偏头看向燕绥宁,不咸不淡地问:“你什么时候用晚膳?”
燕绥宁本以为他会问责,没想到说的却是这个。
她松下半口气:“晚膳……晚膳马上就用。”
桓景颔首。
燕绥宁心思活络,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下站起身来:“要不这样,你先在这里坐一下,我去厨房安排。”
桓景仍是颔首,表达应允。
燕绥宁顿时如获新生,飞也似的溜了出去。
马不停蹄赶到厨房,她差点一头撞上北方来的大厨。
对方反应快,力气大,扶着燕绥宁的手臂,一把将她稳住了:“娘娘?啥事儿啊?咋这着急。”
燕绥宁喘着气,道:“陛下,要在这里,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