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月光

这一声将燕绥宁吓得不轻,《诗》差点掉在地上,她动作迅捷地扶住了,见桓景并未转头看过来,当即装模作样地把书翻开,放在腿上,两手小臂抵着扶手,脸带茫然地抬起脑袋:“陛下?”

桓景侧目望去,视线掠过燕绥宁精致的面庞,落在下方的书上,顿住片晌,沉吟着道:“你……”

“是的,陛下,”燕绥宁十分自信,“你没有看错,我在看书。诗三百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桓景陷入了沉默。

“陛下,你不用这么惊讶,从前你对我的认识真是太片面了,我其实……”燕绥宁说着,配合地露出羞赧的小表情,低下了头。

头这么一低,燕绥宁看见腿上的《诗》,一下呆住了。

这书,它放倒了。

燕绥宁的耳根泛过一阵烫意。

明显感觉到桓景的目光还停在她的身上,可他偏偏不说话,整件事情就显得更加尴尬。

燕绥宁的耳朵慢慢地烧了起来,秉持着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理念,倔强地把书换了个角度:“我……我其实是正着看书看了太多次,挑战自我,试试倒着看……”

又是片刻的缄默过后,桓景不紧不慢道:“下次你再试试闭上眼睛。”

燕绥宁的一整张脸因此红了个彻底。

正当燕绥宁尬到整个人原地冒烟的时候,桓景又道:“烧鸡放凉了。”

燕绥宁清了一下喉咙,扭头看向书橱,温吞道:“那……陛下你要吃的话,我去替你热一下……”

“不必了。”桓景道。

“是不是不喜欢吃烧鸡啊?”燕绥宁又问。

她没敢看桓景,桓景却是在看着她的。

他是头一次见到燕绥宁脸红的样子。过去的一个月里,她或是面无表情,或是疯疯癫癫,很难叫人注意到她的美貌。事实上,以燕绥宁的姿容,说一声倾城倾国也不为过。

她的眉眼承袭了她娘亲宋氏的均衡端庄,小巧的鼻子、偏薄的嘴唇却像极她爹燕梁的凛若冰霜,两种感觉在她的身上发生了融合,没有表情的时候显得雍雅冷漠,不似凡间的人物,可现在她的面颊一片通红,难得地透出一种生动娇俏。

桓景轻蹙起眉,没有说话。

燕绥宁还是看着别处,收好《诗》放在书桌上,起身道:“这只烧鸡费了好些功夫才做出来的……”

桓景正要说让她放着,他自会处置,可燕绥宁已经把食盒打开,将整只烧鸡取出,一边道:“没有很凉,温温热的……浪费食物真的不好,陛下你要是不吃,那我可就吃了。”

说着,她坐回玫瑰椅上,闻着烧鸡的香味,她最后问了桓景一遍:“陛下,你确定你不吃吗?”

听见桓景确实说的“不吃”,她松下一口气,拆开晒干的荷叶,第一口啃在鸡胸上,连带着扯下一长条白肉来。

外部被火炙烤得酥脆,内里的鸡肉却还是极嫩,燕绥宁一边咀嚼一边把整条鸡肉都往嘴里塞,满满一口,吃得极致尽兴。

而即使如此,燕绥宁的吃相也不显得粗鲁,她没有吧唧声,吃这么一大口,口脂都没有花。

桓景:“……”

是皇后在做梦还是他?

长安殿没给她做晚膳?

燕绥宁用了大概十分钟把整只烧鸡拆吞入腹。她把每一块骨头都啃得干干净净,嘴唇上染着亮色的油光。

桓景也在这一盏茶时间里看着她吃,见她意犹未尽地看着手里的干荷叶,轻轻笑笑,给她递了一张帕子:“你不如把食盒也一并吃了。”

燕绥宁大方接过,也不理会他说的。她咽下最后一口鸡肉,擦着嘴角站起身来:“陛下不爱吃烧鸡,我记住了,明天换一样过来。”

桓景一挑眉:“明日?”

“对啊,”燕绥宁把鸡骨头用荷叶包住,放回食盒里收拾好,忽地想到什么,歪过了脑袋,“或者晚点我再送一顿夜宵过来?”

桓景哼笑着别开了视线:“你还是明日吧。”

燕绥宁吃了一只烧鸡,心情很好,皇帝并不严肃,没有小说电视剧里那么恐怖,什么一言不合就掐脖、二言不合就床咚、三言不合就打入冷宫,都没有,桓景还挺好说话的,虽然没同意她出宫,但她明天还可以再过来刷好感度。

她提着食盒往外走,跨出殿门,青梅迎了上来,接走她手中的食盒,明显感觉重量减轻,愣了一下,压低了嗓音:“娘娘,吃了?”

燕绥宁点点头:“吃了。”

不过是她吃的。

旁边的严笑槐听见了这番对话,听不见燕绥宁的心声,颇感讶异。

正逢此时,有个秀丽清雅的女子走到了近前,身后宫女的手中提着一只食盒。

女子体态轻盈,穿着撒花锦缎褙子,柳眉敛翠,眼型圆润,与燕绥宁颇有几分相像。不过不同于燕绥宁的华贵与冷意,她像雨前茶,像岸上芷,娴静而又温婉。

见到燕绥宁,她的面上浮现出几许迟疑之色,但也只是短短须臾。她很快走上前来,福身行了周正的礼数:“皇后娘娘金安。”

燕绥宁不认得她,但这毕竟是个美人,她吃了整只烧鸡的快乐也尚未消散,便没有摆出高冷的模样,反而眉眼略弯,扬起唇角,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靥。

“青梅,走了。”说着,燕绥宁当真走了。

青梅紧步跟上,纵然稳重如她,也在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忍不住发问:“娘娘,那可是雀昭仪……”

燕绥宁眨了两下眼睛:“雀钗?”

青梅给了她肯定。

“啊……”

燕绥宁悟了,原来那就是皇帝的白月光。

不得不说,白月光长得确实好看。绿萼说雀钗家世一般,没有子嗣,撑死也就是个昭仪。燕绥宁觉得自己和她长得有点像,皇帝选她当皇后,肯定也有一部分这个原因。心爱的女子当不成皇后,挑一个长得像的女子当皇后,这就是皇帝的快乐。

但是,这对于两个女子来说都不公平,原来这位皇后时不时发疯,说不准就是因为意识到了,自己只是个替身。

有谁甘愿做替身呢?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啊。

然而人各有志,不同于原来的皇后,燕绥宁并不介意做替身这件事,她更在意美食以及漂亮首饰、衣裳。

燕绥宁觉得,她要是皇帝,有一个白月光,虽然眼下还不能冲破束缚让白月光当皇后,可来日方长,等把白月光家里人都提拔当上大官,那这个家族就是新一代权贵,白月光就可以当皇后了。

至于燕绥宁本人,不做皇后没事,别进冷宫就行。要是有朝一日,皇帝为了白月光遣散后宫,准许燕绥宁带着宝贝首饰、衣裳回镇国公府,那就更好了。

燕绥宁就此下定决心,一定要和这位未来皇后搞好关系,将来说不定会帮她给皇帝吹一吹枕边风呢。

燕绥宁想得挺美,紫宸殿前的雀钗满心惊诧。

过去皇后见着她,何曾笑过?扇她巴掌都算是好的了,皇后基本上都是随便找个理由把她关起来扎银针的。有一回皇后在她的茶水中下了媚药,还将她与一个羽林军关在一起。若不是皇帝赶来得快,她恐怕早已失身于人。

今日皇后怎么就冲她笑了呢?实在古怪。

“严大人,”雀钗神态自然地开口,“不知皇后娘娘此行,所为何事?”

严笑槐抱着手,笑眼道:“给陛下送点心来了。”

雀钗笑不出来,袖中的手指拢成了拳状:“送点心?”

严笑槐点着头:“是啊,昭仪今日倒是来得迟了。”

雀钗垂眸道:“不碍事,我也不过是送个心意。”

说着,她叫上身后的宫女秋叶,进入了紫宸殿。

不同于皇后,严笑槐是不会拦雀昭仪的。

她在半年前入宫,以她的身世背景,嫔位都十分勉强,但圣恩浩荡,皇帝硬是把她扶上了九嫔之首。

严笑槐看得出来,雀昭仪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与常人不同,众妃嫔聚在一起,皇帝的视线更多时候停在她的身上。但那视线与爱慕不同,与垂怜也不同,皇帝更像是透过这一个人,在追忆另一个人。

……

雀钗入得暖阁,先是闻到了一股鲜香肉味。她入宫半载,头一回在皇帝这里闻到这样浓郁的荤味,不由得怔了一怔。

接着,雀钗见到了书桌前的桓景,他正以左手提笔写字,身旁有一张空荡的玫瑰椅。

雀钗盯着玫瑰椅有一会儿,柔声说道:“陛下千万注意龙体,这是妾身为陛下准备的。”

言罢,她接走了秋叶手中的食盒,朝着桓景走去。

以往雀钗送羹汤来,桓景并不会马上吃,而是让她搁在书桌上。雀钗小坐片刻离去,桓景当晚吃完以后,会差人将食盒送回她的含凉殿。雀钗便是打算按照以往的习惯来。

未料,今日桓景竟问了一句:“准备了什么?”

雀钗又是一怔,受宠若惊得眼角都泛出了淡红色,声音放得更为低柔:“回陛下的话,是银耳莲子羹。”

桓景刚撂笔,闻言顿了顿,道:“放着吧。”

“是。”雀钗已走近了。

她将食盒摆在书桌上,揭开盖子,端出了里面的一只粉彩花卉纹碗,碗中盛着的正是银耳莲子羹,带着淡淡的甜香。

桓景闻着味道就知道这是什么了,这半年他可没少闻见这个。

不知是否倦怠,他往后靠到圈椅上,右手搭在扶手,左手抬起来揉按眉心。从雀钗的角度,可以望见桓景修长的手指,以及流畅锋锐的面部线条。

她试探性地问:“陛下,让妾身帮您吧?”

“不必。”和过去很多次一样,桓景都拒绝了。

他垂下左手,神色偏冷,雀钗不敢再进一寸。

安静片晌,她带了一眼那边的玫瑰椅,轻声道:“妾身进来的时候,见到了皇后娘娘。”

桓景正拿着鸡距笔蘸墨汁,头也不抬:“嗯?”

雀钗小心观察着他的神色,往下说道:“妾身问了安,皇后娘娘便对妾身笑了。”

桓景略作沉吟:“她今日确实和以前不太一样。”

雀钗听得心中发紧,暗暗攥紧了袖子。

“但也不必全然当真,”桓景继续写刚才没写完的字,“她明日应该还要来,若是见了你,不一定会像今日这般。你能避就避着,少吃些苦头。”